《杨升庵诗词》序
2015-11-09杨世明
杨世明
杨升庵是明代中国文坛的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匠。
巴蜀是人文辉煌之邦。早在两汉,即有英才世出,如左思《蜀都赋》所云:“江汉炳灵,世载其英。蔚若相如,若君平,王褒烨而秀发,扬雄含章而挺生。”当代四大赋家有其半,时人视蜀学比于齐鲁。
唐代产生了大诗人李白。其时诗坛顶峰的双子星座为李杜,如双峰对峙,而蜀中有其半。魏颢《李翰林集序》说:“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可见当时对蜀人的景仰。
宋代有三苏,唐宋八大家中宋占六人,蜀中又居其半。特别是苏轼,诗、词、文、书法,无不精通,当世无匹,足可雄视百代。
明代似无足观,然而出了个杨升庵,继续引领一代风骚,保持了巴蜀在全国的先锋地位。这一点,我们从李贽的话中足可领会。李卓吾是被正统派视为异端的大学者、思想家,极有批判精神和个性,生平论人少许可,而于升庵却极为敬佩。他在《续焚书》卷一《与方庵》书中说:“升庵先生固是才学卓越,人品俊伟,然得弟读之,益光彩焕发,流光于百世也。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为唐、宋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他在《焚书》卷五《杨升庵集》中又说:“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终身不得一试,故发之于文,无一体不备,亦无备不造,虽游其门者,尚不能赞一辞,况后人哉!于是以窃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历之详,如昔人所谓年谱者,时时置几案间,俨然如游其门,蹑而从之,而序、集皆不载,以故恨也。”这简直有点像郑板桥自称为徐文长“门下走狗”那样的崇拜了。而且他把杨升庵称为“杨戍仙”,与李白、苏轼二仙并列,这难道不能看出杨升庵在明代的巨大影响?
杨升庵(1488~1559)名慎,字用修,升庵为其号,明新都(今四川成都市新都区)人,首辅杨廷和子。其聪颖早慧,七岁拟作《古战场文》《过秦论》,时人以为渊云复出;年二十四,举正德六年(1511年)会试第二、廷试第一,授翰林修撰。正德十二年(1517年),武宗耽于逸乐,出居庸关,升庵抗疏切谏,寻移疾归。武宗死,无嗣,堂弟朱厚熜以宗藩继位,即为世宗。按礼教“继统继嗣”之制,世宗不得以生父为皇考,不得追尊生父为帝,而应尊武宗父孝宗朱佑樘为父。但世宗一再坚持尊生父兴献王为兴献皇帝,引起群臣反对。嘉靖三年(1524年),升庵与同列三十六人上疏反对,不听。升庵与廷臣二百九十人跪伏宫门力谏,撼奉天门大哭。升庵两遭廷杖,毙而复苏,谪戍云南永昌卫,终身不赦,最终卒于昆明高峣之寓舍,得年七十有二。穆宗时追赠其光禄寺少卿,谥庄介;天启中,追谥文宪。升庵平生好学穷理,老而弥笃,自称“资性不足恃,日新德业,当自学问中来。”《明史》本传说“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诗文外,杂著至一百余种,并行于世。”时人仰为一代之雄。他和蜀中前代的马、扬、李、苏,才望足可相当。
不过升庵与相如、扬雄、李白、苏轼也有一点不同,即他不单以文学显,他实是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他终身好学,读书不倦,厌恶当时宋学的空谈心性,游谈无根,而注重实学,于经义、训诂、名物、金石、音韵、史学、天文、地理、书画、医药、艺文等无不博通,可谓学究天人。这对当时务实学风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对清代汉学的兴起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然而博极则难精,其失误自不可免,故同样博学的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专辟《丹铅新录》《艺林学山》以驳其误,陈耀文撰有《正杨》,以攻其失,然皆不能掩其博洽。故胡应麟既体谅其“书成于迁谪之所,亡载籍可参考”,也承认“用修才情学问,在弘、正后,嘉、隆前,挺然崛起,无复依傍,自是一时之杰。”钱谦益在所著《列朝诗集小传》中也谓其“窜改古人,假托往籍,英雄欺人,亦时有之。要其钩索渊深,藻彩繁会,自足以牢笼当世,鼓吹前哲;肤浅末学,趋风仰止,固未敢抵隙蹈瑕,横加訾謷也。”今世王文才先生著有《杨慎学谱》,考述其所作凡二百六十九种,庶几得窥大概。
不过升庵虽为学者,其直接影响社会的还是他的诗文作品。他流传于世最广的是《升庵集》,特别是他的诗、词、曲。
升庵的诗,有二千五百余首,数量不少,内容亦较广泛,而风格颇有个性。他在前后“七子”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之际,独自垂青六朝,转益多师。沈德潜说:“升庵以高明伉爽之才,宏博绝丽之学随题赋形,一空依傍,于李何诸子外,拔戟自成一队。”钱谦益认为他“垂髫赋《黄叶诗》,为茶陵文正公(按,即李东阳)所知,登第又出门下,诗文衣钵,实出指授。及北地(按,即李梦阳)哆言复古,力排茶陵,海内为之风靡。用修乃沉酣六朝,揽采初唐,创为渊博靡丽之词,其意欲压倒李、何,为茶陵别张壁垒,不与角胜口舌间也。”这话自然也有一定道理,但重视六朝主要应是升庵自己的情趣见识所趋,也反映了他独立不依的性格。王士禛《香祖笔记》云:“明诗至杨升庵,另辟一境,真以六朝之才,而兼有六朝之学者。其诗如《咏柳》‘垂杨垂柳绾芳年’一篇,世人共知之。又《古意》:‘凌波洛甫遇陈王’,《鹧鸪词》:‘秦时明月玉弓悬’,《关山月》:‘迢迢贱妾隔湘川’,《出关拟唐人》:‘狼弧芒角正弯环’,《塞下曲》:‘长榆塞上接龟沙’诸篇,工妙天成,不减前作。又《青蛉》《寄内》绝句,亦绝妙,大抵皆自古乐府中出。”但升庵一生,少年得志,中岁突遭大变,故其创作亦分为前后二期,前期虽宗六朝,而后期则转益多师,风格有所变化。
升庵的诗各体皆备,如六言律、七排,人皆畏难,他却勇于尝试。他的五言或清新,或秾丽。如《积雨始晴》:“霁晓凭髙处,凉风吹我襟。海天堪倚杵,岭树小如簪。”清俊可喜。《春》:“行乐三春好,春来转剧愁。乡心悲望远,莫上最高楼。”凄婉可愍。五律如《舟晓》:“羁心厌漏迟,未晓命舟师。树过如人立,帆开觉岸移。天梭星落织,霞锦日舒丝。渐喜渔村近,炊烟出竹篱。”颇有中唐大历诗韵味。七言能适应其恣肆之才,佳作甚多。七古《宿金沙江》:“往年曾向嘉陵宿,驿楼东畔栏杆曲。江声彻夜搅离愁,月色中天照幽独。岂意飘零瘴海头,嘉陵回首转悠悠。江声月色那堪说,肠断金沙万里楼。”抒发其远谪离乡的愁思,颇能动人。七律有六百九十余首,极见才力。如《咏柳》:“垂杨垂柳绾芳年,飞絮飞花媚远天。金距斗鸡寒食后,玉蛾翻雪暖风前。别离江上还河上,抛掷桥边与路边。游子魂销清塞月,美人肠断翠楼烟。”全诗八句皆对,其精工罕见,真如胡应麟所赞:“风流蕴藉,字字天成,如初发芙蓉,鲜华莫比。”他的《武侯庙》云:“剑江春水绿,五丈原头日又曛。旧业未能归后主,大星先已落前军。南阳祠宇空秋草,西蜀关山隔暮云。正统不惭传万古,莫将成败论三分。”看得出,在歌颂诸葛亮的同时,饱含着自身不幸的悲愤,论者认为在咏武侯的诗作中,此诗应为压卷。七绝亦常见佳作,如《江陵舟中赠田李二子》:“落月寒沙夜未分,玉箫金管醉中闻。明朝回首沅江路,愁听清猿和白云。”又《于役江乡归经板桥》:“千里长征不惮遥,解鞍明日问归桡。真如谢朓诗中路,南浦新林过板桥。”颇有唐人的声调。
升庵也善于词。今存词三百六十余首,词风华美流畅。如《水调歌头·灵宝县赏牡丹》:“春宵微雨后,香径牡丹时。雕栏十二金刀,谁剪两三枝。六曲翠屏深掩,一架银筝缓送,且醉碧霞卮。轻寒香雾重,酒晕上来迟。席上欢,天涯恨,雨中姿。向人如诉,欲将彩笔记相思。九十春光堪惜,万种心情难写,粉泪半低垂。晓看红湿处,千里梦佳期。”咏物而含寄托,似写物,亦似写人,思苦而言甘,情深而气豪,有苏辛词格调。他的《历代史略词话》,以通俗韵文概述历史,常多豪放感慨之作。如其第三段《临江仙·说秦汉》:“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因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整理《三国演义》,将此词弁于卷首,遂流传天下,不胫而走,而知其为升庵之作者无几。此词放达豪迈,深沉慨叹,对人世沧桑,世事沉浮,表达了无可奈何的惆怅,也表现出历史无情,人世无穷,忘怀得失,旷达乐观的胸怀,而对那些追逐利名之辈,讥刺中给以警醒。这首词不论就其艺术性与影响力说,都可与苏东坡的《念奴娇》(大江东去)先后媲美,流传千古。其《临江仙·戍云南,江陵别内》则风格不同:“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无限凄凉,婉转缠绵之至。他的小令,陈廷焯说时有花间遗意,但时杂曲语,这应该多作于前期。
升庵也能作曲。其才学地负海涵,写词曲自然游刃无碍,今存曲二百四十余首。他的曲情真意切,声情并茂,风流婉转。如《醉高歌》:“年年客邸春风,夜夜寒衾别梦。五更离话正匆匆,又被鸡声断送。”又《驻马听》:“把酒花前,错听黄鹂作杜鹃。遥天归雁,落日归心,远水归船。五更归梦岭云边,一声苦被邻鸡唤。愁理冰弦,弦中总是思归怨。”都有曲子那种直白坦率、酣畅淋漓、生动活泼的特点,内容则以写离愁别恨为多。
升庵中年放废,久窜南荒,他客居云南三十余年,愤恚时曾“作双丫髻插花,令诸妓扶觞游行,了不为怍。”有规之者,则答“聊以耗壮心,遣余年耳”,可知其内心之愤懑与苦痛。但他居处既久,滇中官民对他同情、爱重,也使他对戍地产生感情。明游居敬所作《翰林修撰升庵杨公墓志铭》:“滇之东西,地以数千里计,及门而受业者恒千百人。脱颖而登科甲、居魁选者,蔼蔼然吉士也。先生又不以问学骄人,藏智若愚,敛辩若讷,言质而信,貌古而朴,与人相接,慷慨率真,评论古昔,靡有倦怠。以故士大夫乘车舆就访者无虚日,好贤者携酒肴往问难,门下屦常满。滇之人士乡大夫谈先生者,无不敛容,重其行谊博物云。前巡抚黄铁桥公、巡按郭公,为择安宁州云峰书院以居先生;黔国沐敏静公处以别墅,巡抚白泉汪公题其碑亭;巡抚擢司寇箬溪顾公为创广心楼于高峣,歌以纪之,皆好徳之心所表见也。先生居滇,泛昆池,登泰华,游点苍并洱水,探奇挹胜,所在有述,人争宝之。又工书法,片纸只字,相传摹拓,殆遍宇内。名硕谕徳任君少海、方伯孔君文谷辈,率千里神交,邮书相讯。述古好文,至于临殁,无杂思焉。其庶几古之所谓豪杰者乎!”这和远谪海南而交游者不绝的苏东坡何其相似哉!所以,他的诗、词、曲中虽然充满离愁别恨,但对云南也产生感情,视为第二故乡。他的诗词常有对于云南边陲风光和人民生活的描写,如《滇海曲》《贵竹杂咏》《海口曲》《永宁杂言》《滇池涸》《滇南柳枝词》等,这既表现了边地的美好山水环境、人民的风俗风情,也反映了当地人民的痛苦与愿望,这些都是很有意义的。如其五排《雨夕梦安公石张习之二公情话移时觉而有述因寄》长数十韵,写谪居时所见、所思、所感,集中表达了远谪云南的思想与感受。《滇海曲》其三云:“化城楼阁壮人寰,泽国封疆镇两关。云气开成银色界,天工出点苍山。”大笔勾画,可见云南壮丽风光。又《永宁杂言》其三云:“永宁河水接川河,今古渔商竟几过。试看江门来往岸,石头篙眼剧蜂窝。”生动地写出滇蜀间水上交通的频繁。《渔家傲》(滇南月节)写云南夏日不热:“五月滇南烟景别,清凉国里无烦热。双鹤桥边人卖雪,冰碗啜,调梅点蜜和琼屑。十里湖光晴泛艓,江鱼海菜鸾刀切。船尾浪花风卷叶,凉意惬,游仙梦绕蓬莱阙。”这些风情肯定是会令蜀人、北人惊叹的。这些作品说明,由于升庵在滇中的长期生活和交往,对云南已很喜爱,所以他的作品反映云南的也较多。他与云南后学的倡和、交流,对云南文学有积极影响。当时有所谓“杨门六学士”的美谈(见《病中永诀李张唐三公》附注),拟于苏门,就是明证。后来云南的文化教育发展很快,对此他是功不可没的。
升庵学问博大精深,诗、词、曲只是其才学的一部份。但这一部分不仅分量不小,而且对于后人了解他的生平、思想与才情,又是极为重要的。所以,要总结、研究、借鉴、继承升庵先生之学,整理出版完整的诗、词、曲全集,是很必要的。倪君宗新,新都俊彦,艺林新秀,倾十年之力,编撰出版《杨升庵年谱》,资料缕殆尽,凡百余万字,其力可骇,其志可佩。仰先哲之懿范,耀鲁殿之灵光,倪君其诚乡邦之功臣矣。近复编校《杨升庵诗词》,网罗各本别集、杂著、类书、方志、总集、碑刻、墨迹,计收升庵集内外诗二千五百二十二首,词三百六十一首,曲二百四十九首,总计三千一百三十二首,集结远超旧著,庶几可称完帙也。其书成,蒙垂赐览,且嘱为序,因聊叙所闻,以为抛砖云尔。
作者:西华师范大学(南充)中国古代文学学科教授
中国旅游文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