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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繁花》选段批读

2015-11-09费婷婷

新作文·高中版 2015年11期
关键词:陶陶阿宝繁花

费婷婷

荣誉公证: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作家简介:金宇澄,生于上海,祖籍吴江,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迷夜》、随笔集《洗牌年代》等。现任《上海文学》常务副主编。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繁花》第一句借《阿飞正传》结尾展开叙事。里头人物絮絮叨叨,到处“不响”,玩小心思。就像星星点点的小花,好比树上闪烁小灯,这个亮起那个暗下,确是上海世相。

二十多年过去,火灰酝酿,成为肥料,不意长出树来,树上繁花似锦,引来许多人观看,惊异相询:哪来这么一号人物?

开年,得知王家卫买下《繁花》,著叹,又得苦等十年,就先拿来原文过瘾。一个多月彻底把我绕进去,陌生化功夫十足。正如金宇澄在跋里所说,里头的人生,是语言的活力——“静静地,我们攘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释卷怅然,落十万狂花。

男人女人,开到荼蘼

《繁花》所写虽是时代变迁,小人物苦乐生死与离别,但不落窠臼,一万个好故事喧嚣,仿佛一树繁花。时间远近迂回,有些枝丫看要结出硕果却又没了生机,有些并蒂羸弱生长,最后又开出芬芳。

上海男人,那个阿宝,后来成了宝总。梅瑞见他要特意做头发,浓芬袭人。阿宝想来尖头皮鞋,单排扣卡其色长风衣,不系带,头发浓密,理成平头。“讲得有荤有素,其实是悲”,可怜他最后纠缠世间,不得解脱。

沪生律师,规规矩矩,老婆出国,替她还债。陶陶在静安卖蟹,沪生吃茶,陶陶讲卖蛋男人和卖鱼女人轧姘头,老公捉奸,节奏紧凑。沪生约阿宝吃饭,却移不开,听完才给陶陶讲:“有个女人做了外插花事体,群众准备取人性命,耶稣讲,如果是好人,现在就去动手。大家不响了,回去淘米烧饭,睏觉。”

陶陶说,耶稣辣手。

绵软的沪上方言糅合精练的半文言,市井与优雅交融。新旧两个时空,随章节交替,有古典话本式叙事,也有先锋派风格,淋漓尽致。

白瓷盘杂陈的各色男女,朵朵带露。一只手拨弄,挑起一两枝带叶的轻嗅,放下。瓣瓣斑斑,花朵不响,上帝不语。日光下新事做尽,女人看月,水银泻地,谁的命运都像火化后的灰烬。

吴侬软语,莺声燕啼

由语言构筑的“繁花”世界,颤颤巍巍,是真迷人。“雪芝说,以后乘电车,碰到我了,阿宝哪能办。阿宝心里一酸说,我先买票,如果有月票,我就讲,月票。雪芝说,阿宝。阿宝说,嗯。雪芝说,一定要记得。阿宝说,啥。雪芝说,坐我的电车,永远不要买票。”

到底用言语照明,可能的,也不可能,已经沉迷。金宇澄的语感,说短促,却悠长,摇曳曳颤巍巍,旖旎着向结尾奔去。汪小姐怀怪胎,李李遁空门,小琴机关算尽,在陶陶离婚当天和他调情,撞上生锈的栏杆,蝴蝶拍翅膀般飞下去,最后凄厉一声:陶陶呀。

窒息我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金宇澄太狠,笔法,语言,不急不缓的叙述调子,简直钝刀割肉。

是非终有结,多数犹未了。夜里风一劲,棉花驳船鸣笛,去看黄浦江上墨黑的水吧。腥气里一眨眼,想死的,想生的,都太平了。

抒情几何,空枝对晚

繁花落尽君辞去。

写情感是真好,看透不说透。用男孩视角写女人,雾里看众花当令,然渐次零落,兼诗文交错,抒情手法前所未见。写情贴人物太近,细节蜂拥,容易累,繁花却疏朗。又有才学小说之风,博闻多识,上海的遗风旧址,尽数道来。

选段精读——拾叁章(壹)

姝华忽然两眼发光说,阿宝,我像是做梦了。阿宝不响。(此一处“不响”。《繁花》让习以为常的当代小说变得面目可疑,像置身于美学习惯的边缘,会有某种晕眩、失焦、摇晃、轻微的恶心,在短暂类似恐高症的不适后,会重新获得视觉、听觉,发现视力和听力都增强了,无论面对文本还是生活。)阿婆笑笑,蓓蒂看看我,一声不响。(又一处“不响”。上一个指阿宝不清楚事体,此一处,是蓓蒂有心事,一丝不悦,伤心又失望。究竟方言表现力丰富,还是词汇使用缺失?我更看重这个词的音节。出现无数次不一样的含义,这在文学作品中很少,可以细品字面后意味的提示,最先触动听觉。)我隐约闻到一股鱼腥气,刚想走,外面花园里,出现一道光,(各种器官活跃,是写作最基本素养。)我一看,阿婆刚刚还在身边,现在看不见了。蓓蒂拉了我,对池子里叫,阿婆,阿婆。我看一看,黄昏天暗,水里一条鲫鱼。蓓蒂讲,这是阿婆。(短句似花,散落一地。不晓得为什么,这一老一少常讲到鱼的梦,自己做梦会梦见变成一条鱼。小说里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这个老人跟小女孩忽然神秘失踪,原来干枯的水池子忽然有了水还长了草,多了一条鲫鱼、一条金鱼,鲫鱼就是老阿婆常说她会变的鲫鱼,金鱼是女孩。)阿宝说,真的假的。姝华说,奇怪,池子一直是枯的,这夜有水了,有鱼,我伸进水里,鲫鱼一动不动。蓓蒂讲,阿婆,让我变金鱼呀。我讲,蓓蒂,童话看多了,普希金讲的金鱼,是上帝。(谁都在做金鱼的美梦,很少毅然地向过去告别。)蓓蒂讲,姐姐如果想变,也是一条金鱼,试试看。我笑笑讲,我不想做金鱼,我做人。蓓蒂讲,金鱼比鲫鱼好看。(蓓蒂是精灵。)我讲,是的,以前有个叫契诃夫的男人,一写情书,就是我的金鱼,我亲爱的小金鱼。(契诃夫剧中人物,无论如何,都无法过上想要的生活,无论如何都被困在无法前进也无处可退的尴尬处境里。而《繁花》中,失掉丈夫也瞎了的黎老师也说:“阿宝,做人多少尴尬,桃花赋在,凤箫谁续,多少尴尬呀。”究竟有几多尴尬?“文革”过后的第一场盛大春宴,个个做足功夫,盛装出席。席间,四位夫人恼了。玲子和陶陶翻脸了。小琴左右为难。梅瑞当场塌台,精神错乱……这些人,从前不说有多婉转妩媚,也称得上风流四溢。时代糟污,人也跟着晦暗。也许,蓓蒂化作金鱼,是最好的结局。)蓓蒂忽然蹲下来,哭了。(此一处简短的动作情绪描写,为后面的魔幻埋下伏线,让那些旷男怨女的小聪明失了分寸,由此带来的荒唐和荒凉全没了重量。)我回到厨房寻阿婆,走到门口,我回头再看,水池四面,已经不见人了。我讲,蓓蒂,蓓蒂。我听不到声音。我跑进去看,水更多了,有一棵水草,一条鲫鱼,一条金鱼。(金宇澄文字,像水底的柔草,会呼吸。)我觉得情况严重了,伸手去摸,鱼游到水草下面,我吓了,我讲,蓓蒂。周围一声不响。(又一处“不响”,渲染气氛。)金鱼摇摇尾巴,鲫鱼一动不动,贴近了金鱼,像一块石头。(情谊深厚,这个小女孩是资产阶级,在她家帮佣的这个绍兴老太阿绍是被他们欺负的一个工人,但实际上这种主仆,非常亲密,像家人一般。)我寻到厨房间,想不到阿婆跟蓓蒂,忽然立到我眼前。阿婆讲,天不早了,姝华回转吧。我心里“嘣嘣”跳,觉得放心了。我讲,好的,我走了。……阿宝说,两个人,真就消失了。姝华不响。(又一处“不响”,确实无法言语,人物的视角都是限制的。)阿宝说,记得蓓蒂几次讲故事,完全乱梦堆叠,看见裙子变轻,分开了,是金鱼尾巴,水池旁边,月光下面有一只猫,衔了蓓蒂,到外面走了一圈,再回来。(书中处处有闪回。)……蓓蒂讲,三只野猫,一直跑到日晖港,黄浦江旁边,猫嘴巴一松,“喵呜”一叫,我跟阿婆就游了,游一圈就回来,如果我不回来,就游到别地方去。(《百年孤独》中奥雷里亚诺为什么一直在做小金鱼?蓓蒂游到了其他地方去,大概是想遗忘吧。一种意象的隐喻。)我笑笑讲,除非我做梦。蓓蒂讲,不相信就看呀,我跟阿婆,头颈后面,有牙齿印。我看一看,只闻到头发里的鱼腥气。(以梦观照现实的话,现实岂不一场梦乎?)我讲,快让阿婆汏头发,不许吓姐姐,我走了。蓓蒂讲,我不要钢琴了。阿宝不响。(此一处“不响”,阿宝在回忆。阿宝十岁,蓓蒂六岁,两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黄浦江船鸣,蓓蒂头发飞舞,说,我乖吧。阿宝摸她的头。)……我只记得,阿婆的相貌,完全变暗了,我现在想想,还是不相信这夜的情况。阿宝不响,(姝华不理解蓓蒂的孤独,阿宝理解。男人最爱的姑娘都是要回到水里去的,《红楼》里黛玉“冷月葬花魂”,《繁花》中蓓蒂变成一条鱼。)心里想到了童话选集,想到两条鱼,小猫叼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黑夜,上海夜风,一直朝南走,这要穿过多条马路呢?到了黄浦江边,江风扑面,两条鱼跳进水里,岸边是船艏,锚链,缆绳。三只猫一动不动。阿宝说,这肯定是故事,是神话。(阿宝不信,说是故事,但蓓蒂终究没回来。作者,毫无解释,任由阿宝终生困惑,思念蓓蒂。)endprint

总评:天堂水面,阳光明媚,水深万丈,深到地狱,冷到极点,暗到极点。荷花根须,伸到地狱,全部吊满人,拼命往上爬,想爬到天堂看荷花,毫不相让。荷花根断,重新跌到泥泞,鬼哭狼嚎。而蓓蒂化作金鱼,就在污秽如淤泥般的一个繁花池里,像莲花般升起来,直达天上。

蓓蒂变鱼后,姝华去吉林,给沪生寄绝交信:“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

有时候,结局不必写,读者也不必问。

所有相遇,久别重逢

终有一天,《繁花》开尽。李李骤然出家,庵外好鸟时鸣,花明木茂,昏暗走廊里,李李逐渐变淡,飘向左面,消失。走廊终端,亮一亮,有玫瑰色的红光。一切平息。阿宝理应惨然,先是蓓蒂,再有李李,此生过半,两手空空。少年旧梦,大多消逝在无尽的色彩交替中。他此生料不会提起,再无踪迹。

沪生、姝华重逢在火车站,姝华披头散发,手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咸菜,一股恶臭。还在读诗——光辉啊/跌烂于平地的人/没入怒涛的人/火蛾一样烧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为什么要重逢,为什么不让结局,留在更早的时空?

繁花一度,留梦几回。上帝不响,命运喧哗,人生无常,都没什么可惜的。沪生如是,阿宝如是,你我亦如是。

嘎猫角落

《繁花》世界

作为《上海文学》的编辑,金宇澄在2012年以满纸沪语完成这一部描写上海市民生活的长篇小说《繁花》,一问世就反响强烈,一举摘得中国小说学会评选的2012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茅盾文学奖评委王春林说:“说到上海叙事,自白话小说盛行以来,一直到金宇澄的《繁花》横空出世,大约有4位作家是绝对绕不过去的。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他们分别是韩邦庆(《海上花列传》)、张爱玲(《海上花开》《海上花落》)、王安忆(《长恨歌》)、金宇澄(《繁花》)。”

小说《繁花》,一人引出一人、一环扣着一环,线索蜿蜒,或戛然拗断,时而是阿宝、沪生活动的“上只角”,茂名路、思南路、复兴路等“半个卢湾”;时而去小毛家,沪西老式里弄、苏州河畔“下只角”,满眼曲折的人心,活泼的生活。金宇澄笔下的上海,不同于张爱玲和白先勇,不同于程乃珊、王安忆。笔墨贴地,流水不腐,只在乎市民细节、市井故事。逐渐铺陈的《繁花》,蔓延生长,默默绽放。

《生活周刊》曾经问金宇澄,《繁花》最初的书名是《上海阿宝》,为什么后来改了呢?他回答说:“书名我想了很久,繁花繁花,盛极必衰。人生就是这样。当这朵花开的时候,不要疏忽、耽误,辜负了好时光,要知道人不会永远处在最好的时候。其实也是老生常谈,珍惜很重要,不要围着别人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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