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永寂

金方舟

夏日变深时，你与我作别，去了上海念大学，随后生活如旧，恍若惊雷过后的寂静雨季。我仍在高考这一条窄路上兀自彳亍，留下自己的脚印，拭汗喘气，看着前方行者的背影。行走至疲倦时看你与我的信，当读到你誊抄的顾城的《田埂》时，眼前浮现出昏黄的画面：一脉窄窄的田埂，拥攘而沉默的苜蓿，孤独的行者。

乍然明白此中的深意，几欲滚下泪来。

人生之路窄若田埂。就像你在信中同我说，在大学里见识了许多新鲜的钩心斗角，有表面的温和实则叵测的内心，有善意的靠近最终残忍的伤害。你欲寻并肩而行的人，像散佚的诗篇，矢志不移地寻觅与自身押韵的诗行，可你发觉你相信的人站到了敌人的身旁，你的旧友在时光的车轮中杳无音讯。田埂之窄只容一人行走，你遂对他人的孤独鲜有触碰的机会，亦无须触碰，像哈代在《苔丝》里说：“人类这个集体，从整体上看来非常可怕，但是从每一个单位看来，却又不足畏，甚至于可怜。”你看着在自己生命中穿梭过的身影，或让你欢欣，或让你悯然，但最后都转身离去，拼命赶路。

你预见到了不拼命行路的悲惨结局，你告诉自己必须奔跑在田埂上，你害怕只能看着前方落寞的背影。你知晓了萨特的“他人即地狱”的深意，你开始明白金钱、工作、权力的重要，明白人善被人欺，真诚文弱被充作炮灰;你开始学会说奉承话，学会表面热忱内心冰冷，学会拥有厚如宇宙的脸皮，学会拥有硬邦邦的温柔。你开始发觉友谊掺杂了利益的成分，感情混入了现实的味道。没有人愿意和你并肩而行，但他们并非不愿，只是田埂太窄，他们也唯有拼命行路，才能走在前方，才能更好地生活，保证自己不被人欺。

你像前方的背影一样，开始渴望走在前方，将田埂走成自己的路，让后方的人看到你成功的脚印。你学着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拼命跑着，没有时间驻足，没有时间起恻隐之心，你必须把更多的人落在身后，你无可奈何，但必须如此。你一边悲伤再也找不到为你停下的人，可你亦不再心甘情愿地停下与他人并行。

在一脉窄窄的田埂上，必有人在前，有人在后。和我初识的你，曾幻想为了爱的人放弃梦寐已久的大学，幻想和挚友不离不弃。现在的你，懂得了梦想和痛楚是冷暖自知的事，你的梦想别人觉得莫名其妙，你的苦衷别人难以感同身受。佛陀视寄予他人希望为一种诽谤，故与人陪伴并行亦成了一种罪孽。

人生原是一场大寂寞。当你经历过生命中无数突如其来的繁华和苍凉而变得成熟时;当你遍体鳞伤后伤口变成最强壮的地方时，你已不再需要他人停下脚步来陪伴你。你终于学会自己陪伴自己，成为让他人看见你脚印的人。

我又把你誊抄给我的诗《田埂》读了几遍，依稀在你的信中看见了自己的宿命。提笔给在上海的你回信，几度哽咽。我写道：“我亦如在田埂上行路，踽踽独行，无人并肩，但我还愿相信有太阳，否则我将失去在这世态炎凉中苟且的能力。”

太阳尚远，但必有太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