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花儿开(外一篇)
2015-11-09周火雄
●周火雄
清明一过,窗外的世界骤然亮堂起来。
最先亮堂起来的大约是蚕豆吧,年前的腊月还是矮矮的,皱缩成一簇一簇,冬日萧杀的天光下,这乌黑的一蓬,给严寒下抗争的人们一抹亮色。但是,眼下的光景已然大不一样,茎干挺拔,叶色鲜亮,密层层的油厚的叶隙错落有致地开出淡蓝的花儿来,它们漫坡漫地延拓,营造出蜂飞蝶舞、芳香四溢的景致,迷乱了路人的眼。
今年的蚕豆就是旺盛,你看,它把地都铺排得密密实实,叫庄稼人插不进脚。母亲伸手在蚕豆叶上捋了一捋,脸上不无得意。今年的蚕豆还真是有些旺盛,我说,同时伸手也在蚕豆叶上捋了一捋。
淡蓝的花儿开得煞是热闹。先知先觉的倒是蜜蜂。豆叶间、花朵上,不难看到它们勤快的身影。嗡——嗡嗡,它们在采撷,飞到哪里,就唱到哪里。
走在地里,我的眼前恍惚出现祖母的身影。她行走在地里,一把一把地将柴灰丢进土窝。而豆种就躺在温暖的窝里。不久,嫩绿的豆芽就在寒风里打了个滚,它挺起身子,迎着朔风,笑了一笑,这一笑,消去了冬的锐气,那股子刚劲的冷冽似乎相跟着融化了。
岁月在流转,祖母早已淡远了视线。而母亲,正从田野走来。劳作的母亲成了祖母生命的替代。她们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分不清彼此,叫我惊讶许久。后来我忽然明白,她们给我的生活和文学添加了好些色彩,那些淡远的记忆正在我的思想深处发酵,成为支撑我人生前行的力量。
立夏立夏,蚕豆过夜。时序刚过清明,我照例馋起故园的蚕豆来。蚕豆成熟时节,祖母照例在面条里煮上青豆。青花的海碗里,白的是面条,青的是豆子,若果在碗底还卧着金黄的鸡蛋,那色彩又丰富了不少。祖母端着海碗,一颠一颠。后来,端碗的成了母亲。母亲说,吃了这碗面,北鲲又长了一岁……
立夏立夏,蚕豆过夜。许多年前,在深圳,我在报社、杂志社寻找工作,最终都因为病腿而与心中期待的工作失之交臂。走在街头,我的内心一片阴暗。就在这时候,我听到蚕豆面条的叫卖,那一瞬,我潸然泪下。
那一声悠扬的叫卖温暖了我。蚕豆面条在遥远的异乡为什么有这样好的生意,我不得其解。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很多人如我,在馋着母亲的味道。
清明一过,蚕豆又该豆荚累累了。只是不知道,今年的立夏,又有多少游子在梦里聆听母亲的呼唤,流下思念的泪水来。
母亲和她的扁豆
秋向深处,北来的风吹得落叶满地,园子中满架的扁豆却轰轰烈烈开起花来。阳光下,扁豆花们分明在呼喝着,前呼后拥,闹腾腾地举起嫩嫩的苔子,而那密密的苔子,一律裸露在天光下,像极了长矛,像极了火红的缨子,一串串,一簇簇,煞是好看。
常常,在我下班寻找母亲的脚步中,母亲就从扁豆架子后面探出头来,先是一头白发,再是沧桑的脸。“呀,北鲲呐”,她叫着,多皱的脸上立时生动起来,仿佛春日饱满的朵儿,将要开出花来。
许多年来,母亲一直保留农耕的爱好。即便来到了城里,即便老了,依然如此。弄锄弄锹,种瓜点豆,她干得十分得劲。立夏时节,母亲用电话把我和弟弟们招拢来:“你们看,这是我种的豆。”母亲有点得意。的确,母亲的豆好极,豆皮嫩脆,豆米硕大,它们被盛在盘子里,散发草叶的气息,还有豆子清幽的香味。“立夏立夏,蚕豆过夜”,母亲的豆让这个不起眼的节令有了儿时的色彩和农家的味道。“老大,你母亲给我家送了豆呢!”邻居笑着对我说。才知道,豆子的清香跨越了家的界限。
弟弟埋怨母亲不该种菜:“嗨,把这块地卖给开发商怎么的也值几十万。”但是,母亲的脸阴沉下来,弟弟见势敛了声息。
在钢筋水泥构筑的丛林中,这个园子实在地难得。我知道,在无数觊觎的目光中,这片土地终将被挤占,但在内心里我还是祈祷这样的日子来得慢些,慢些。
百年不遇的大旱蝗虫一样侵蚀漫无边际的土地。电视上到处是抗旱的场面。很长时间没有去看母亲。傍晚,我擦着夜幕走进母亲的园子。
母亲,我的母亲正蹲在地里,一瓢一瓢地浇那些禾苗。啊呀,这样干旱的鬼天气,地面火一样的干裂,一瓢水下去,泡泡都不起一个,立即没了踪影。那些禾苗似乎在叹息着叫喊,渴,渴呀。而母亲,瘦小的母亲却弯腰坚持。她在流着汗水,尽力喂那些禾苗们。于是,我也加入,在井边压水,把水提到菜地,一瓢一瓢地浇下去……
但是,我们的加入是偶尔的,这种偶尔帮不了母亲。
于是,当干旱蔓延到超过人们预期的时候,禾苗枯焦了,满世界都是诅咒。
母亲显得十分难过。
倒是那几株扁豆顽强地活了下来。中秋一过,天气转凉,雨终于哗哗地落下来。望着苍穹,望着渐渐舒展的扁豆叶,母亲阴沉的脸也舒展开来。
扁豆重又青郁起来。母亲的日子重新注满生机。日出,她在捉虫子,间或把那些疯长的枝桠抹掉;日落,她把温润的井水浇到地里,那清冽的井水流过土地的气息,仿佛是动听的歌,在母亲的心田激起微微的涟漪。
我窃想,如若没有这片园子,母亲或许寂寞一些,或许孤寂一些,或许……
扁豆花繁茂起来,一层层,一簇簇。而母亲,常常在扁豆架下,笑着,喝茶,鸟儿飞过来,啄食细小的扁豆,母亲笑着轰走它们。
花儿越发密实了,那是母亲的扁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