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的野菊花
2015-11-09张家龙
张家龙
江苏省泗阳县纪律检查委员会
盛开的野菊花
张家龙
江苏省泗阳县纪律检查委员会
听父母说,我的爷爷去世早,奶奶三十多岁就守寡了,她的一生吃尽了苦,她最爱秋天里田头沟垄上盛开的一簇簇黄色的野菊花。
奶奶35岁那年的秋天,一大早就出门下地干活的爷爷,在日落的黄昏里艰难地拖着一只沉重的脚板,吃力地赶着牛儿回到免强可以遮风避雨的三间茅草屋里。脚上的草鞋已经被鲜血染得殷红,奶奶看到了,急忙扶着爷爷坐到枯树根做成的凳子上。爷爷说:“老黄牛今天发疯了,听见了远处一声牛叫,它撒腿就跑,拖翻了犁耙,耙钉把我的脚掌戳了个透心过,流了一地的血,幸好沟坡上的野菊花开了不少,我掐上几朵按在伤口上面,半天才慢慢地止住了血……”
这一年正是1938年,淮河下游的苏北农村,不是旱就是涝,再加上日本鬼子攻陷南京的战乱之灾,农民的苦日子真是雪上加霜!爷爷奶奶一家老小本来就忍饥受饿,实在是拿不出一分钱给爷爷治疗,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口一天天的化脓溃烂,疼得爷爷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奶奶四处打听后,听老人们说摘些秋天随处可见的野菊花煎水喝可以去肿消毒。于是,每天早上天刚亮,奶奶就独自一人挪着她那双被裹得只有四五寸长的小脚,挎着竹篮,到离家两里外的高松河堆上去采摘野菊花回家熬水给爷爷喝。一连十几天,高松河堆上刚开的野菊花几乎被奶奶摘光了。奶奶裹足脚小行动不便,多少次摔倒在地上爬起来再继续艰难地朝着开满野菊花的地方走去。有一次奶奶为了跨过一条一步宽的小沟去摘一簇野菊花,结果掉进半人深的沟里,半天才被路过的好心人拉上来,但她不顾腿上的伤咬紧牙忍着痛继续坚持采摘逐渐稀少的野菊花。善良的奶奶满心希望用自己的纯朴和坚持能救爷爷一命!然而爷爷的伤口还是一天比一天溃烂得厉害,连续高烧多天未退,在一个秋风吹皱水面,吹凉奶奶心头最后一丝希望的夜晚,爷爷被破伤疯夺去了生命。
爷爷咽气时,漆黑的秋夜突然狂风大作,天下起了倾盆大雨,摇摇欲坠的三间茅草屋房顶多处漏雨,奶奶凄凉的哭声不时被外面狂风暴雨的响动淹没,“老天呀!你怎么就这样不睁眼呀?”奶奶绝望地哭诉着!五个可怜的孩子,最大的才十二岁,他们抱住自己的母亲一个个都快哭干了眼泪,泪水混合着屋顶上漏下的淋在脸上的冰凉的雨水,悲痛和无助到了极点,他们瑟缩着像这风雨中的野菊叶!
这一年,我的父亲只有7岁。这一年我七岁的父亲就没有了父亲!奶奶在亲友们的帮助下,用一张草席勉强地安葬了爷爷。爷爷下地的那一天奶奶因为过于伤心,几次昏倒,我7岁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十岁左右的姐姐光着脚在一片泥泞中扶着痛不欲生的奶奶,左一跌右一跤他们完全被摔成了衣衫褴褛的泥人,亲友和乡邻们看了没有人不掩面落泪的。
爷爷死后的第二年秋天,坚强的奶奶和我只有8岁的父亲赶着那头老黄牛到田里去耕地,那时的父亲还没有犁铧的扶手高,奶奶挪着裹足的小脚艰难地走在前面牵着牛绳,父亲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扶着犁把,烦躁的老黄牛在地头转弯时竟把奶奶顶翻在地,我8岁的父亲抱住受伤的奶奶哭着说:“妈妈,都怨我没有拉住老牛!明年我就9岁了,我就长大了,再不用您来帮我牵牛了!”坐在阴沉沉的旷野里母子俩哭成了一对泪人。天上飘起绵绵的细雨,沟旁盛开的野菊花上落满了晶莹的雨滴仿佛是它们流下的同情的眼泪……就这样,奶奶带着我的父亲和我的四个姑姑,艰难而坚强地生活着。每到秋天,蜿蜒起伏的高松河堆上盛开着金黄的野菊花,奶奶还会像那年为救治爷爷那样艰难地挪着她那双小脚,爬上坎坷不平的对于她来说好比翻山越岭一样难以行走的河堆,摘下一把野菊花放到爷爷的坟上,哭尽她心里的苦楚和思念后才回家继续忙活。她更习惯在深秋闲暇时间独自一个人默默地挎起那只沧桑的竹篮,精心地去采摘那些只有手指头大的黄橙橙的野菊花,晾干后再收藏起来,家里只要有个孩子头疼脑热的,她就赶紧煮上一碗菊花水叫他们喝下去,一家人就这平平安安地渡过了那贫困难挨的漫漫岁月。
父亲和他的几个姐妹慢慢长大了,奶奶也渐渐老了,她裹足的小脚走起路来变得更加困难。可是奶奶总是坚持拄着我的父亲为她做的那根榆树拐仗,冒着冰凉的秋风到河堆上去采摘野菊花。在奶奶心里这片她劳作了大半辈子的黄土地上到处可见的普通平常而又顽强坚韧的野菊花,已经深深地扎根在她的心里,盛开在她的心上,这些不起眼的黄色的花朵在奶奶的心里是那样的神圣!
我孝顺的父亲看奶奶实在是行动不便,怕她再跌着碰着出个什么闪失,就在一个春天,野菊花刚刚长出新芽嫩叶的时候,连根挖起装满了好大的一竹篮子,把它栽到那三间刚翻新的老房子的后墙根。到了秋天,奶奶就扶着土墙绕着老屋看上一圈又一圈,她看累了就用那双饱经风霜长满疤痕的手抚摸一下那些盛开的黄色的小花,经常望着这些野菊花出神,直到泪眼模糊……其实,时光的流逝丝毫也没有抚平
奶奶心头对于爷爷过早离世留下的遗憾!在奶奶的一生中经历了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她到底流了多少辛酸的泪水只有老天爷清楚!
老父亲在他70岁的那个清明节,带着三个让他骄傲一辈子的儿子回到高松河畔的老家在祖坟前立块石碑。他虽是个70岁的老人,但仍然坚持亲自执锹挖土并亲手挪正石碑的位置。在烧完纸钱,面对那袅袅升起的一屡屡青烟时,我们兄弟三人站在老父亲的身旁,跟着他一起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为爷爷奶奶磕了四个头。
当我们正要转身离开时,老父亲却用他那沾满泥土的枯瘦的手从他崭新的黑色短风衣口袋里慢慢地摸出一个旧报纸包裹着的纸包,小心地打开,我靠近一看原来是几棵刚刚发出新芽的野菊花,只有几厘米高,柔嫩的叶片绿色中带着浅浅的灰白,这是我最熟悉不过的至今老屋后墙根还密密地生长着的父亲栽下的那些朴实而坚强从秋开到冬的黄色的野菊花!我看见老父亲双手哆嗦着,嘴角那花白的胡须也微微地颤动着,他蹲下身子,用手在新立的石碑背后挖出一个拳头大的洞穴,宝贝似的捧着野菊轻轻地放进去,又抓了几把黄土培在它的根部,父亲久久地注视着这几棵稚嫩的野菊,一阵湿漉漉的风儿吹来,云端上掉下一串沙哑的鸟鸣,他的眼角溢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让老父亲倍感安慰的是这个秋天如期而至时,他在爷爷奶奶坟前亲手栽下的那几棵野菊开出了一簇簇金灿灿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