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不只是玩玩
2015-11-07本刊主笔宗争
本刊主笔_宗争
游戏,不只是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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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也就是2010年,也是这个时节,仲冬,我的博士导师赵毅衡先生临时召集我们几个博士新生,询问我们博士阶段的研究意向。我以为只是例行的师生交流,没太在意,约了朋友谈话结束就去射箭——当时我正痴迷于射艺。当我背着一张弓走进大学教室的时候,各位也许不难想象那种场面,众人皆是一脸难以言表的错愕表情。老师问我:“喜欢射箭?”我答:“是。”“那能不能试着做游戏研究?”我答:“也许可以试试看。”
去年我博士毕业,论文题目就是《游戏学》。学术界研究游戏的人不少,当然也不太多。但能够从理论层面统合儿童游戏、体育竞技和电子游戏等各种游戏活动,从“大游戏论”入手的,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游戏,通常被当作娱乐、消遣、附庸甚至可有可无之事。然而,游戏的源头却“实用”至极。西方最早关于游戏的记载出自希罗多德的《历史》,据他考证,是吕底亚人发明了游戏,“在玛涅斯的儿子阿杜斯王当政的时代,吕底亚全国发生了严重的饥馑。起初的一段时期,吕底亚人十分耐心地忍受这种痛苦,但是当他们看到饥馑持续下去毫无减轻的迹象时,他们便开始筹划对策来对付这种灾难。不同的人想出了不同的方法。骰子、阿斯特拉伽洛斯、球戏以及其他所有各种各样的游戏全都发明出来了,只有象棋这一项,吕底亚人说不是他们发明出来的。他们便用这些发明来缓和饥馑。他们在一天当中埋头于游戏之中,以致不想吃东西,而第二天则只是吃东西而不游戏。他们就这样过了十八年。”
席勒说:“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
没有游戏的人生是无趣的,没有游戏的社会是病态的。在维特根斯坦、伽达默尔等哲学家那里,游戏是一种沉思的方式,具有构建哲学大厦的力量。
在中国,“游戏”(通常写作“遊戲”)是个很古老的概念。
《庄子》开篇为“逍遥遊”,《说文》中无“遊”字,据徐复观的考据,“遊,旌旗之流也。……旌旗所垂之旒,随风飘荡而无所系缚,故引申为遊戏之遊。”古“戲”字,“《说文》:三军之偏也,一曰兵也。又《广韵》:‘戏弄也’。”古时军队分“前、中、后”或“左、中、右”三军,“中军”为主力,“三军之偏”也就是非主力部队,中坚力量之外。因此,“戲”被引申出戏弄、调笑等义,与正统意义形成对照。之后又引申出“歌舞杂戏”的意思,与正统礼乐之教形成对照。
“游戏”二字连用,最早的见于《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牲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游戏”一词后被禅宗所借用,宗宝本《坛经》“顿渐品第八”说道:“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三昧”是禅定的别名,本是禅者的追求,但一味讲三昧,会偏于静和枯寂,必须把这一静中所涵养出的力量表现出来,发挥到日常生活的一切举止行为当中,实现动静一如,才是禅者的理想。“游戏三昧”是通过极端逆反的方式来打破已经偏离了正轨,只注重形式的参禅,给予本应丰沛充盈却业已干涸的生命体验以“当头棒喝”。
西方最早关于游戏的记载出自希罗多德的《历史》,据他考证,是吕底亚人发明了游戏
道可道,非常道。“游戏”超然世外,摆脱既有的现实秩序,实是提醒着人们毋忘大道之其他维度,不要陷空在讲求条分缕析,因缘际会的“可道”之道上。杂耍有技,但无用;戏剧有情,但不实;竞技有胜,但非争。中国古代把杂耍、戏剧、竞技统称为“戏”,其理通也。
游戏当然是教育,但却不能为“教育”所“使唤”,换言之,游戏从来都不是教育的途径和方式,它自身即可澄明自现。
西学中,柏拉图在游戏教育的问题上模棱两可,开了个坏头。他说,“我们要在游戏中度过我们的一生……由此获得上苍的恩宠”;又说,游戏的目的在于“使我们所有男孩和女孩顺利地成长,既温和又勇敢……既有利于国家又有利于家庭”(《法律篇》)。前者是游戏之神性光辉,后者是游戏之理性目的。后世学者从后者入手,把游戏当作教育的手段,直到了20世纪,荷兰人赫伊津哈才辩称“游戏的人”先于“理性的人”,为游戏正名。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六艺不可“依据”,只可“游”,“游”是自由,而非束缚,是意自通达,而非托事言志。这是中华的智慧。当教育工作者试图“据”、“依”游戏的时候,应当反复体会一下这句话。
《礼记·射艺》开篇:
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故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
射箭这事,赋予再多的道理、说破大天去也没用,非得亲自上阵试一试,“持弓矢审固”,持弓扣箭、开弓审靶、稳固果断。唯有如此,才可以有射中之把握。射艺之中,自有“德行”。
游戏,绝不是玩玩而已,游戏教育,绝不是说说而已。甚至可以说,游戏之教育,你“说”了,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