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制造的间隙,写诗
2015-11-07葛佳男编辑赵涵漠摄影陈文俊
文|葛佳男 编辑|赵涵漠 摄影|陈文俊
在中国制造的间隙,写诗
文|葛佳男 编辑|赵涵漠 摄影|陈文俊
对于那些流水线上的打工诗人来说,写作是他们所能想到的、逃离工厂的唯一希望。
毫无诗意可言
制衣厂的流水线一年到头都是灰的,每天踏进来,邬霞都感觉眼前粘了团蒙蒙的雾,就像总也睡不醒。14岁开始,她就进了厂,拿一把剪刀,重复剪线头的动作,站在流水线的最后一环。母亲在同一条拉线几个人开外的地方做工,但她不敢和母亲交谈。管理人员常常藏在成堆的衣服底下窥伺,抓到工人说小话,立刻就要揪出来收罚款。满厂房的人,个个面无表情。
厂里有很多很多的规矩。不能说话,不能随意上厕所,不能在工作时间坐着,不能穿自己的衣服。工衣是深蓝色,毫无美感的直筒式,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实在太不合身。邬霞喜欢她在夜市上25块钱一条买来的裙子,晚上冲过凉,等大家都睡熟了,蹑手蹑脚去洗澡间穿起来,把窗玻璃当镜子,悄无声息地美一会儿。每天在流水线上站十几个小时,她知道或许永远没机会穿上自己生产出来的吊带裙,只好把幻想写在诗里:“而我要下班了/我要洗一洗汗湿的厂服/我已把它折叠好 打了包装/吊带裙 它将被运出车间/ 走向某个市场/ 某个时尚的店面/ 在某个下午或者晚上/ 等待唯一的你/陌生的姑娘/我爱你”。
“那个时候是,很想很想通过写作改变命运。”如今32岁的打工诗人邬霞坐在出租屋的硬板床上对《人物》记者讲述自己写作的缘起,它源于生活的愁苦,毫无诗意可言。她说,在那些“白天是机器人,晚上是木头人”的日子里,写作是她所能想到的、逃离工厂的唯一希望。
邬霞是第一代留守儿童,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四川家乡,双双去往深圳西乡镇打工。通讯不便,他们大半年往回寄一次照片,背景是深圳当时最高的地王大厦。那建筑总共有69层,高大极了,漂亮极了,邬霞满心以为父母在大城市过上了“体面的生活”。直到14岁,她辍学,南下,来到母亲所在的日资制衣厂做了一个童工。这时她才知道,父母根本没有见过地王大厦,那只是照相馆里的一块背景布。
1980年代起,打工潮席卷中国,数以百万计的人们离开家乡和土地,进入工厂。到南方去,最早离开的老乡这么诱惑他们,那里黄金遍地,小小一个镇子都能有两家发廊。1980年出生的打工诗人池沫树,来自江西宜丰的一个小村庄,1996年他读高中时,村里已经看不到什么年轻人。池塘边洗衣服的妇女,谈论最多的是儿女在哪里打工,写信来了,寄钱来了。她们见到还留在农村的青壮年经过,眼里满满都是瞧不上。池沫树成绩很好,喜欢写诗、画画,语文和数学常考前几名,梦想成为一个艺术家。然而高中毕业那一年,滚滚浪潮还是把他和堂哥一起,稀里糊涂地冲到了珠三角。十几年来,他做过搬运工、印刷工、橡胶打料工、送货工,也做过质检员、编辑和仓库主管,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家具厂。池沫树是笔名,他与过去梦想唯一的连结只剩下写诗,坚持了许多年,总算没断。
邬霞曾经“很想很想通过写作改变命运”
很少有人注意,打工者们在生产“中国制造”的间隙里也生产了大量的诗歌。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邬霞以为打工族里只有她一个人有这样的念头,她常常幻想自己将成为打工族里出现的第一个作家。直到2013年,西乡镇计划给打工作家出一套8册的丛书,居委会的人来找她的时候跟她说,仅仅在他们街道的这些厂里,就有100多个人竞争这8个名额。中国的2900个大大小小都市县城里存活着2.3亿农民工,再加上有城市户籍身份的产业工人,总数约3.1亿。2014年5月,诗评人秦晓宇在财经作家吴晓波的邀请下开始着手编一部《工人诗典》,他发现,这个群体所创作的诗歌数量惊人。可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声音都隐匿在工厂巨大的轰鸣里。
池沫树和邬霞是网上认识的文友,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2015年2月,北京郊区举行了一场不算起眼的工人诗歌朗诵会,包括他们两人在内的18位来自工厂的诗人从全国各地受邀赶来,在摄像机和观众面前朗诵了他们的诗歌。这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聚在一起,很多人头一回面对镜头,显得羞涩、拘谨又隐隐兴奋,一边背诵,一边把小抄攥在手心里。两日的活动,行程安排非常紧,他们的个人交流仅仅是去往机场路上一起吃了顿早饭,坐了一坐。也许是出于某种说不清的默契,邬霞记得,大家只聊了些生活琐事,谁都没有提到诗歌和工厂。
工厂,牢房
从邬霞的出租屋出来,穿过一座天桥,再转过一条小路,就到了她最初打工的制衣厂。整个路程步行不足10分钟,但如果不是《人物》记者提出想去看看,邬霞已经有近10年没回去过。
“朝着工厂的方向,想起来就觉得烦……我称那个工厂为牢房。”紧接着,她又重复了一次,“我说是牢房。”经济危机之后,原先那家日资厂在2008年底搬去了越南,旧厂房现在被好几个小厂占领瓜分。2000年从那家厂离开之后,邬霞辗转多个制衣厂、电子厂,也做过前台,摆过小摊,直到孩子的出生让她不得不放弃工作。故地重游,邬霞从一扇老锈的铁门穿进去,告诉记者,这门从前是锁死的,里面的工人出不去,家人想来见一面只能隔着铁栏杆,就像探监。
她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个少女,身材瘦小,眉眼也没长开,一望便知是非法童工。母亲问表姐借了一张成年人的身份证,又托了关系,好不容易混进厂里。为了防止两人说话,邬霞和母亲分别被分配在拉线两端,线上的老人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这孩子真可怜啊,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而她只觉得厌恶—每当管理人员发火说线头没剪干净,她们的怜悯立刻消失了,毫不犹豫把责任推到邬霞身上。对邬霞来说,除了普工之外的所有人都是“管理人员”:经理、拉长、总查,甚至还有保安。他们可以毫无道理地辱骂工人,邬霞甚至不愿意回想具体的用词,“总之就是不把你当人看。”一天,有个经理在走廊踩到水滑了一跤,他恼羞成怒地爬起来,当场宣布,从今天起,谁洒水在地上,罚200块。保安每抓到一个,罚款和厂里各分一半。当时一个普工的月工资只有600多元,每天下班,保安们都像搜寻猎物的狗,轮番到女工的宿舍区打转。
“那些负责人就是心很毒的。”走在破败的厂区,邬霞指着一栋灰色的宿舍楼说,因为忍受不了管理人员日复一日的羞辱,她曾经试图在这里自杀,一只脚已经跨到了窗外,又被母亲狠命拽回来。
仅有的快乐时光属于夜晚。所有人都睡了,她悄悄爬下铁架子床,拎上塑料泡沫做的小凳子,躲到厕所,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写作。在那之前,她日日在工厂里翻着从地摊上租来的言情小说,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为什么她们能写,我就不能?
她在臭气熏天的蹲坑边上编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写漂亮小白领和多金大老板的恋爱,“在明媚的春光下/我的身姿开始吸引你/我早穿上漂亮的裙子/那是我最美之时”。4年里,邬霞写了几十首诗歌,6部小说,每天凌晨三四点和衣而睡,第二天早上7点又站到流水线上。“那个时候没想这么多,那也不知道对身体不好,反正就是觉得很想写,写了然后宣泄之后呢,心里好受一点。”
池沫树也睡得很少。他更习惯趴在床上写,本子搁到被子顶上。跟邬霞不同,到东莞打工时,他的脑袋里没那么多不着边际的幻想。在工厂里,他逐步适应并且遵从丛林法则,小心遵守各种规定,用心同管理人员搞好关系,时而利用自己的文学才能帮领导写报告和发言稿。他长得高大白净,性格开朗,很多工友愿意跟他玩在一起。
有一次他在厂刊上发表诗歌,同宿舍的一个湖南大哥看见了,拿起来在屋里大声朗读。“哎呀,你真的了不起,你可以去教书!”他对池沫树说,高兴地追着聊天,说着说着,忽然就没声儿了,池沫树发现他在默默地哭。回忆起来,池沫树感到悲伤,“我后来发现他只读了小学一年级,字都写不了几个,就很自卑那种,很自卑。”
1990年代的打工者大多是1970年代生人,很多人像湖南大哥一样,没读过多少书。那正是打工潮最汹涌的时候,珠三角的工人数量远远超出需求,工厂大门口攒动的人头好几个月也不散,大街上到处是找不到工作的人。文凭成了卡人的关键,有些工厂开始在招工的时候考算术和26个英文字母。没有文化,找到的工作只能是底层中的底层,但他们不敢轻易丢弃饭碗,哪怕有些时候需要用尊严去交换。
在工厂里,普工和白领的伙食有别。过去十几年,池沫树在至少10个厂工作过,给普工的汤永远没有油腥,漂几片青菜叶,盐却放很多,“因为出汗出得多”。有一次吃饭,厂里的王大婶走过去白领通道那打汤,保安斜刺里冲过来凶她,你一个流水线员工,来人家白领吃饭的地方干什么?像驱赶牲畜一样,王大婶被赶走了,但池沫树看到她既不愤怒,也不难过。当天晚上,他写了一首题为《王大婶》的诗,纯的白描,任何修辞都没有用。“诗写到这儿/其实王大婶我不认识/只是写诗时给取了个名。可以肯定/在她的家乡/王大婶是几个孩子的妈。”
绝大多数打工者都经历过几次罢工。池沫树觉得那通常是一种完全没有组织性的反抗行为,食堂饭菜太差是最常见的导火索之一。大家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相互打好招呼,站在院子里把饭盆敲得当当响,“快出来,谁还干活谁就是小狗!”
邬霞压根不关心罢工是为了什么。她只知道,罢工的时候,那扇常年锁着的铁门会被打开,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可以偷溜出去给一家远在大连的艺校打个长途电话。那是她好几个星期前就在一本杂志上看好了的,她想去学编剧,然后永远逃离工厂。
等到邬霞打完电话回来,罢工已经结束。工友告诉她,带头的几个人被经理开除了,第二天早晨还得照常上班。
她们怎么会这么满足呢?
到今年为止,邬霞在深圳居住了17年,比在家乡生活的时间还要长,可这座城市对她而言依旧是陌生的。问她去什么地方该坐什么车,什么建筑在什么位置,哪里有好吃的东西,一律答不上来。她所熟悉的只有西乡镇,一个工业产值占该区GDP超过70%的工业区。父母已经在这里工作了近30年,工业区是一家人唯一找得到工作、租得起房子的地方,他们无法离开。2000年,妹妹放弃学业,瞒着家人自己跑来了深圳,邬霞在制衣厂门口毫无心理准备地见到她,呆了一下,扑上去一迭声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要出来?”她抱住妹妹痛哭。
从出来的那一刻起,打工的人就失去了根系。他们从未真正属于城市,却也不再属于乡村。东莞一家整染厂里的工人冯师傅,花了小半辈子纠结要不要在老家盖房子的问题。建房子,一年到头也没人住,不建房子,过年想回家又无家可回。他想不出答案,于是继续这么漂着,不知不觉,10年就过去了。他告诉《人物》记者,自己曾经也是个文学爱好者,但后来有太多其他叫人糟心的事情,“个人爱好都藏在另外了”。邬霞一家在四川的老房子在他们出来之后没几年就倒了,废墟上,荒草疯长。前年春节他们回去过一趟—那是来深圳打工以后唯一的一次返乡。然而由于没有房子,他们只能在各种亲戚家里蹭住,小心翼翼地赔笑脸,只待了20多天,一家人就回到了深圳的工业区。邬霞很想为家乡写几首诗,但是时间实在太短了,她连自己家里的田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看。
在厂里,普通工人通常交不到什么朋友。同乡成为最有力的连结,一两个人打架经常发展成两个地域的老乡之间的斗殴。池沫树老家一起出来打工的邻居,因为点小事跟一个四川人起了口角,结果被全厂的四川男人群殴。晚上左思右想,怎么都气不过,拿把刀把领头的给捅死了。池沫树跟他是从光屁股时期玩到大的伙伴,但他没去监狱看过他,他觉得自己没有时间和力气去维护友情,“他家人都不去看他,我去看他干吗?”除此之外,他也认为工厂里没有自己的同类人。工友们打架、打牌、唠黄嗑的时候,池沫树跑去东莞看书,买《南方都市报》和《南方周末》。2005年以后有了网络,他更是极少与工厂里的人交流。
“我在工厂里没有朋友。”秦啟芳对《人物》记者说。她是东莞一家五金厂的车床工,日常工作是把拧螺丝用的小套筒一对对放进机器的凹槽处,关门,摁钮,然后机器开始轰鸣。打磨一次需要5分钟,她盯着那机器,脑子里时常会冒出些不相干的句子,来不及抄,就记在QQ签名上,“对于春天,我总是那个迟到的人/当我想起青梅,青梅已结满别人的果子”—她的大部分诗句都是这么来的。
工友们对此毫无兴趣,偶尔有一两个人会在她的QQ空间留一个表情。去年年底,流水线上来了一个80后女孩,高中毕业,看了秦啟芳的空间,缠着她要学写诗。40岁了,秦啟芳头一回遇到可以交流的同伴,兴冲冲拿了好多书刊杂志给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厂子效益不好,女孩年后回来就辞了工,秦啟芳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邬霞有时看着厂里的女工们每个月拿固定工资,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真的是对那样的生活非常满足……她们怎么会这么满足呢?”当时的经理是个肥头肥脑的本地人,结了婚,有两个小孩,邬霞想不明白为什么还有小姑娘心甘情愿跟他睡觉,给他洗衣做饭,就是为了上班的时候能坐一坐,说小话的时候可以不被骂。相好的男人在女孩怀孕期间换了工厂,不知所终,女孩把孩子生在厕所,扔到宿舍后面的阴沟里。躺一天,然后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去上班。
但邬霞不愿表现出自己有什么不同。不久之前,她看过一部记录工人诗人的纪录片的预告片,有个诗人在里面说,“诗歌是唯一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是它也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它的一个东西。”她愣在屏幕面前。除了父母和妹妹,邬霞不敢告诉工厂里的任何人自己在写诗的事情。她害怕被人嘲笑。从小玩到大的小姐妹大双跟她一样不甘心永远做个流水线工人,自费去学习电脑,非常努力。她平时戴着副眼镜,拉线上的其他女孩子成日里毫不避讳地议论,你们看她,就一个做流水线的,居然还学人家戴眼镜。邬霞害怕别人议论她,就像老家的姑妈在电话里跟妈妈说的那样—她什么文化水平还写东西,脑袋有没有问题啊?
池沫树曾试图通过写诗追求一个女孩,她是印刷厂的厂花。那首诗发表在厂报上,女孩看到之后跑来告诉他,我们不是一路人。两人从此断了联系。池沫树再见到她是在黄昏的东江边,她在接客,接的是建筑工。轮船驶过,汽笛声在江岸回响。
池沫树不想继续在一座座工厂之间轮回着讨生活
写作真的能改变命运吗?
2001年底,邬霞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此时距离她开始写作已经过去5年。那时她刚刚在大连的艺校花光了之前攒的8000块钱,拿到一个无人承认的编剧文凭,颓丧地坐火车回到深圳。一天,她和妹妹去书店看书,居然在一本杂志上翻到了自己的笔名,她不敢确信,又看了一遍文章,真是自己写的。“妹,快来,我的!我的!”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翻来覆去,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那是接近年关的时候,工厂在大扫除,之后就要放假了。邬霞和妹妹到厂门口去接父母,妹妹蹦蹦跳跳地问他们,最想看到的事情是什么?“姐姐发表文章?”他们脱口而出。妹妹就把杂志拿出来,一家人都很高兴。回到出租屋,4个人找出一盒白磁带,轮番把那篇文章高声朗诵一遍,都录下来。
那是第一次,邬霞切实感到写作可以改变她的命运。家人也跟着她燃起同样的希望。当时他们在出租屋里跟12个人挤在一起,邬霞把书皮缠上两层透明胶再带回去,没两天,发现上面沾满了蟑螂粪和老鼠屎。妈妈常为谁先冲凉、谁该关灯之类的琐事跟人吵架,有次被人冤枉,哭得上不来气,跟邬霞说,“你拼命地写,等你写出来了,我们就不用和这些人住在一起了。”邬霞于是疯狂地拿之前写的言情小说投稿,却只收到一封又一封退稿信。
此时的池沫树已经在各种刊物上发表了不少诗歌,混迹在网络论坛,也算圈子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他不想继续在一座座工厂之间轮回着讨生活,希望找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他颇有一些自信,车间里和网上的人都说,这个小伙子很有才的。但当他走出工厂去应聘文案工作,却屡遭拒绝。去东莞一家写字楼应聘策划时,对方把他打印装订起来的作品往地上一丢,问他,你写的这些有什么用呢?这能赚钱吗?纸册落地,“啪”的一声。他只得重新回到熟悉的工厂。
从未有过期望的人会过得愉快一些。秦啟芳把自己的诗歌发在网络论坛上,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普通工人—这种感觉就已经够了,开始把QQ签名改写成诗的时候,秦啟芳已经快40岁,不再指望以此改变什么,“这么大年纪了还去应聘文秘,会被人笑……而且工资也很低。”她有一个正在读初三的儿子,她还得使劲攒钱,供儿子上学。
在《人物》记者采访的近10位打工诗人当中,秦啟芳是个例外。更多的人像邬霞和池沫树一样,在工厂挣扎多年,希望借由写作打开上升通道。在广东中山打工的阿鲁,找来找去,终于进了一家“重视文化生活”的工厂,老板是作协的会员,“连门口保安都写诗”,他成为厂刊编辑,脱离了流水线工人的身份;保安杨华之在5年前从北京来到东莞,“因为这里机会多”,写诗快10年了,他依旧想着,某一天是不是可以闻名全国。
在工厂时,秦啟芳盯着机器,脑子里时常会冒出些不相干的诗句
大约从10年前开始,广东省政府开始大力扶持打工文学,设置专门的奖项鼓励打工者进行创作,相关报刊、杂志蓬勃而起。乘着这股东风飞起来的人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叫郑小琼。她原本是电子厂流水线上的一个普通女工,在2005年举办的第一届全国打工文学论坛上,郑小琼的诗得到李敬泽等一批著名评论家的大力赞赏。那之后没多久,她描写流水线生活的散文获得人民文学奖,而她本人也借此完全摆脱了打工妹的身份,成为一名杂志编辑。那一年,文学界很兴奋,他们觉得看到了一个来自底层的、萧红式的天才;打工者比他们更加兴奋,一条上升通道在人们面前徐徐展开,嗡声作响。
深圳市文联前副主席杨宏海被邬霞称为“贵人”,他也是当年挖掘郑小琼的文学界人士之一。他与邬霞在2007年相识。当时邬霞四处碰壁,又赶上失业,由一位打工诗人介绍给杨。杨宏海看完她的作品,劝她,你一个恋爱都没谈过的女孩,老写什么爱情诗歌、言情小说?你要写打工文学,自己身边的事情。邬霞从谈话中找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他说这样容易写出来”。
邬霞想想郑小琼,觉得自己之前那么多年是白白浪费掉了。她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把好几箱子手写的言情小说全部捐给了苏州打工文学博物馆,“因为你没有名气,你的东西不能发表,你写出来的就是一堆废纸。”这几乎是整个采访过程中她语气最坚定的一句话。
有了新的指望,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工厂。揭开过往岁月的痛苦就像揭开血痂,她一边写,一边哭。终于有人看了报道联系她,说要帮她出书,邬霞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花几个月的时间整理好寄了过去,对方却没了音讯。她打电话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书还出吗?毫无预兆,那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撂下一句“不出了,我说不出就不出”,掐了电话。邬霞大哭一场。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然而渐渐地,类似的事情遇多了,居然也就习惯了。
杨宏海今年已经退休,《人物》记者在电话里跟他提起邬霞,他已经记不起什么值得讲述的细节。他说,在他接触的打工诗人当中,邬霞天资不高,最多算得上中等。当时她打动他,完全是因为她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坚持了那么多年,“就像那种小草,生命力还是很强的……但是一般人看来,瘦瘦弱弱,也不起眼。”
作为最早提出“打工文学”概念的业界人士之一,杨宏海认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打工文学的扶持可被看作政府的一种安抚策略。“正能量的这样的一些人物代表出现的话,他会带来一点榜样的力量,让大家知道打工还是有点希望的……不然的话,这么一个庞大的群体,如果这些人都不高兴了,他们的精神诉求都没有地方可以去宣泄了,那也许社会犯罪,还有其他各方面的都会更(不稳定)。”他对《人物》记者说,“不管是不是能实现,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做太阳的机会。”
“每个人都有做太阳的机会。”这是2000年左右成名的打工作家安子提出来的口号,许多打工者都很喜欢。但他们常常忘记,世界上只有一个太阳,这机会实在是太微茫了。
不再是想要离开
今年2月的那场朗诵会上,邬霞朗诵了自己的那首《吊带裙》。她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束了起来,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昏黄的灯光从顶棚投下来将她笼在里面,温柔的光影里,她轻声背诵:陌生的姑娘,我爱你。没有配乐,整个剧场寂静无声,近乎梦幻。
就在3个月以前,如果工人诗歌朗诵会没有联系她,邬霞原本决定完全放弃写作。那时她刚刚生了第二个女儿,父亲又突然中风,丈夫在海南的工地上欠了一屁股债,邬霞觉得自己无法再写下去了,她得专心为这一大家子讨生活。
对池沫树来说,写作是无法放弃的事情。太久不写,就像块石头垒压在心里,堵得人喘不过气。但是他并不确定要去往何方。
“你要写成什么样啊?不会是负面新闻吧?”采访过程中,他几次三番地问记者。
“什么叫负面新闻?”
他让记者百度某媒体对他的报道,大意是一个人喜欢写作,混了这么久,坚持很多年,到30多岁了还是什么什么都没有。“在我们打工的立场看这种,因为我是个男的……人家写这个,脸面都没了,”他负气般吞了一大口啤酒,“那你的同事都看不起你,觉得你像个乞丐一样。”前两年他去参加东莞的一场文学座谈会,碰到早年认识的一个文学爱好者,对方自己开了工厂,看起来心宽体胖。池沫树上前自我介绍,打招呼说,老兄,你看起来真像一个儒商。对方瞟他一眼,一句话都没回,径自跟北京来的文学评论专家搭话去了。
《人物》记者之前见过这位姓袁的老板一面,荒凉得只有工厂的小镇上,他坐在自己的奥迪车上说,他把自己厂里喜欢写东西的人全请走了,“搞文学的,不好管。”
池沫树说自己的上一份工作就是这么丢的,郁郁不得志的诗人形象被同事传到了领导耳朵里,领导对他印象变差了。“我以前把那些(诗歌)当成宝,现在我觉得那些都是狗屁,什么都不是。有很多人自己想自己是个诗人,我觉得他妈的神经病。”
孩子还不到两岁,至今他还没敢告诉丈母娘自己年前就已经失业了,在家写诗。有时他怨恨打工潮害了他,有时又认为耽误他的是“打工文学”概念的兴盛,让他无法去写自己真正想写的纯诗歌。还有些时候,他说自己是圣诞节出生的,用这个借口认了某种宿命,“跟耶稣同一天生日,所以我活在人世间受苦也正常。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黄昏是秦啟芳在一天中最讨厌的时刻。她始终记得小时候跟妈妈去稻田里,太阳下山了,只剩一点点金黄色。妈妈在给秧苗拔草,她坐在一边玩,慢慢天就开始暗,整个坝上一个人都没有。她说妈妈回家了,妈妈说等会儿,还有一点,她再说一次,妈妈还没有动,她就哭了。“那种感觉真的是说不出的,好像整个天空压下来那种感觉……很茫然,不知道你的存在是个什么东西。”现在,黄昏是她诗歌中最常出现的意象之一,她说,在外打工这些年,那种莫名的孤独,跟当年在稻田里的感觉是一样的。
3月20日本该是邬霞启程的日子,她订好了机票,要去天津大剧院参加第二场工人诗歌朗诵会。19日凌晨1点40分,朗诵会的微信群里突然跳出一条消息,临时通知活动延期到5月,因为天津大剧院的售票情况很不理想。邬霞没去过天津,原本一直盼着,然而看到那条消息的瞬间,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感到失落,反而松了一口气。
17年前,决定写作的那个晚上,她在一张白纸上写:“打工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梦想!”郑重地贴在墙上。
17年后,她的第一反应已经不再是想要离开。她对自己说,取消了正好,我还要在家照顾女儿。
吊带裙
邬霞
包装车间灯火通明
我手握电熨斗
集聚我所有的手温
我要先把吊带熨平
挂在你肩上不会勒疼你
然后从腰身开始熨起
多么可爱的腰身
可以安放一只白净的手
林荫道上
轻抚一种安静的爱情
最后把裙裾展开
我要把每个皱褶的宽度
熨得都相等
让你在湖边 或者草坪上
等待风吹
你也可以奔跑 但
一定要让裙裾飘起来
带着弧度
像花儿一样
而我要下班了
我要洗一洗汗湿的厂服
我已把它折叠好 打了包装
吊带裙 它将被运出车间
走向某个市场
某个时尚的店面
在某个下午或者晚上
等待唯一的你
陌生的姑娘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