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人是真爱浮世绘
2015-11-07张佳玮编辑鲁韵子
文|张佳玮 编辑|鲁韵子
巴黎人是真爱浮世绘
文|张佳玮 编辑|鲁韵子
莫奈27岁时完成《圣阿德雷斯的花园》,构图就是致敬葛饰北斋的名作《五百罗汉寺荣螺堂》。
富岳三十六景 之神奈川冲浪里
中岛时太郎(1760—1849)先生一生正经用过的名号超过30个,倘若加上其他化名,则无从计算。但在2014—2015的这个冬天,巴黎大皇宫国家美术馆面对香榭丽舍大道这一面悬挂着的,只有他那最名闻遐迩的称号:Hokusai,北斋,以及那幅庞大的、比他的名字更容易让人认出的作品:他72岁时现于世上的《神奈川冲浪里》。
整整两个月,即便可以预约,巴黎人仍会不遗余力地在寒风中排队。这样的宏大热烈不仅缘于北斋的声名,也缘于这超过500幅的恢弘画作,2016年后“就不太会离开日本了”。
法国人对葛饰北斋和歌川广重尤其痴迷。开启现代艺术大门的印象派,受浮世绘影响甚深—梵高喜欢歌川广重到发痴的地步,临摹其画作、学写汉字,还在给高更的信件里吹嘘自己在阿尔勒定居,是因为这里如何肖似广重笔下的日本;莫奈27岁时完成《圣阿德雷斯的花园》,构图就是致敬葛饰北斋的名作《五百罗汉寺荣螺堂》。当然仰慕者不仅只有画家,德彪西就承认,他的交响诗《大海》就是打《神奈川冲浪里》来的。在展览的官方画册扉页上,博物馆主席让·保罗·克鲁泽勒如此正经八百地开头:“今秋,大皇宫有幸展出毫无疑问是当世最著名的日本艺术家葛饰北斋的作品……”
隅田川关屋
富岳三十六景 之 五百罗汉寺荣螺堂
自画像
浮世绘
是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7年间)兴起的一种具有民族特色的艺术,主要描绘人们的日常生活、风景和演剧。浮世绘常被认为专指彩色印刷的木版画(日语称为锦绘)。
肉笔浮世绘
即画家用笔墨色彩所作的绘画,而非木刻印制的绘画。肉笔浮世绘的开始,是带有装饰性的。它为华贵的建筑作壁画,装饰室内的屏风,在绘画的内容上也有浓郁的本土气息,为其后的浮世绘艺术开导了先路。
浮世绘在日本古时本是世俗艺术:浮世者,浮尘俗世而已。著名的浮世绘画者,大多有各自擅长的题材:菱川师宣擅长美人绘和吉原游廊的风情画,鸟居清信以役者绘著称,铃木春信几乎一手开创了锦绘,鸟居清长名如其人,喜欢画身材修长的美人,歌川广重以风景画名动天下,溪斋英泉的艳情画缠绵动人。如今喜多川歌麿的大头美人像,以及东洲斋写乐夸张的役者绘,都成了日本传统形象标准脸了。
而北斋则复杂得多:传说中,他一生创作了超过35000幅作品,此次展览挑选了其中翘楚,依然可以超过500幅,内容包罗万象。
大皇宫里,北斋的人生被分成了一个个展厅。第一个房间,1778—1794,从18岁到34岁,是他的“春朗时代”— 那些年,北斋跟着胜川春章当学徒,背着“胜川春朗”的名字,是胜川一门里最好的役者绘能手,所画的歌舞伎纤毫毕现,也会做一些名所风景绘—此时他还没走上迁居90余次的辗转历程,这些画大多来自模仿。当然,他也乘隙偷学些狩野派的屏风作品,那会儿大家都这么干。
展览上没提及的事实是,少年时的北斋为了挣零钱,曾经背个一人高的纸糊辣椒,在江户街头唱辣椒歌谣,跟扮河童、扮福神的为伍,蹭点儿赏钱。这是他的终身标签:他不是书斋中清雅闲洁的圣人,而是个市井之间劳碌不止的凡人。而他当时敢冒大不韪,偷师旁门、顶撞老师的言行,已显露出 “画狂”之“狂”。
此后便是他34岁到45岁之间的“宗理年代”了。34岁时他离开胜川师门,自号北斋宗理—38岁上他就觉得无聊了,把“宗理”二字给了门人琳斋宗二。这个展厅里尽是挂轴定做单幅作品,内容有欢乐的场面、动态的人物,也有用毛笔创作的施彩肉笔画。此时北斋已是自由艺术家,而不再是胜川门下的流水线画工,将画作雕版出售后供江户时代的日本人买回家当挂历。
一幅由日本画家葛饰北斋创作的浮世绘,出自1814年(文化四年)出版的艳本《喜能会之故真通》。书中有两只章鱼以触手攻击一名采珠的海女,并进行疑似恋兽癖的交媾行为
富岳三十六景 之神奈川冲浪里
顺便提一下,浮世绘名家几乎无一不做春画,北斋也不能免俗,据说便开始于北斋宗理时代。他画春画的笔名叫做“铁棒滑滑”。而传世的《采珠女与章鱼》,可能触发了后世情色故事里对触手系的热爱。恰恰是来自法国的颓废派作家乔里-卡尔·于斯曼,发表了日本画评论史上最著名的考语之一:“这是我所知道的最美的日本色情绘画……这几乎是对痛苦和悲伤的惊人的表达——这个高挑曼妙的、带有高鼻梁的女子振动不已——以及歇斯底里的喜悦——从她的额头、如同死亡一般紧闭的眼中散发出来……”
45岁到50岁间,他的名字一度是“画狂老人北斋”,然后变成了“葛饰北斋”。这时候,他确实已经为画着狂:浮世绘和卷轴还在继续,但正如你所见,他灵感太多,浮世绘承载不下,必须在绘本与插画上倾泻出来。他画一切题材,一切人物,画日本的《古事记》,也画《水浒传》武松打虎、《西游记》孙悟空弄棒。据说他画达摩,光画纸就有600尺,以扫帚为画笔,墨水用了一整桶。而他对黑墨白纸的喜爱,也在这段时间达于巅峰。插图画多了,他笔下的人物姿态越发显得幽默滑稽、玩世不恭,终于这劲儿也被带回到浮世绘里,取代了先前偶尔还摆着的秀丽典雅。到1814年,“葛饰北斋”这名字他也不要了,改名戴斗。
与此同时,“北斋漫画”的时代开始了。54岁,出版了《北斋漫画》初编。此后断断续续,这玩意儿一共出了15篇彩色折绘本,累计4000多幅各式画作。此时的北斋颇有点儿“雕版师太慢了,俺等不及,就先画出来吧”的泼洒劲头。山水鸟兽、市井百态、传奇故事、妖魔鬼怪,无所不有。这是他的终极野心:把画作扩展到尽可能宽的领域,成为画界的百科全书。
他也不是闷头画:52岁,他开始巡游关西;57岁,又去关西游荡了一圈,见识了些真山真水。然后在60岁,他又回到了浮世绘。
到这里,大皇宫一楼的展厅已经被葛饰北斋繁复密集的画作用完了。您得上二楼去。一楼楼梯口,投影视频会告诉你,一幅浮世绘从绘图、雕版到印制得花怎样的功夫;二楼楼梯口则有华丽的大墙面投影,将北斋描绘的百态人物悉数印上墙去。
晚年的北斋并不省心。积攒多年的家产被好赌的孙子败光,困窘中他不得不抖擞精神,与年轻画家们竞争。74岁那年,游历四方的北斋搬出了著名的《富岳百景》,这是他63岁开始、71岁开版的巨作。《富岳百景》里包括了几乎要代表浮世绘脸面的《神奈川冲浪里》和《凯风快晴》,除了歌川广重的《东海道五十三次》,日本历史上的风景画,几乎无可与之相比。他用一种扭曲古怪的方式进行了自我赞美,《富岳百景—初编》里他说:“说实在的,我70岁之前所画过的东西,都不怎么样,也不值得一提。我想,我还得继续努力,才能在100岁的时候,画出一些比较了不起的东西。”
剩下的,就是他“画狂老人”的时代(75—89岁)了。《富岳百景》之后,他几乎不再动木版画浮世绘,他用更多的时间做肉笔画,画中国式的花鸟。他尝试画一切事物,主题零散,随意所之。他希望画下一切,实际上,在去世前,他也差不多画下了一切。
展览结束于溪斋英泉为他做的一幅肖像,以及他的一句话:“我多么希望自己还能再多活10年,5年也好,这样子我才有时间尝试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
—溪斋英泉另有笔名“淫乱斋”,是史上数一数二的春画名手,而且简直以春画自傲。
—也就是说,当你来看这个展,看到这个人的画作布满大皇宫两层大厅,眼花缭乱之后你却发现,这个独自记录了江户历史大半个世纪,无所不画,画下市井、人物、风景、花鸟、传奇、春情荡漾的男女,各家各派技法融会贯通,在浮世绘、卷轴、肉笔画、漫画上都做到了顶尖,到晚年为画入狂的老头儿,始终觉得自己离一个真正的画家,还差那么点儿。所以,以溪斋英泉这么个画春画的同行为他做的肖像作为他一生的收尾,还蛮适合的:他的确是个大宗匠,但他到底也没离开江户的俗世。说到底,他就是这么个包罗万象的市井画狂老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