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表达
2015-11-07蔡文悠
努力表达
蔡文悠
艺术家蔡国强女儿
努力走出成功父辈的阴影,努力表达自己。
6个月大时在美术馆睡觉 摄影|甲斐涉
4岁时在日本 摄影|吴红虹
1999年春节在泉州清原山放鞭炮 摄影|吴达平
1995年蔡国强在华盛顿林肯纪念馆
在自己展览海报下睡觉的蔡国强
2012年蔡国强在华盛顿林肯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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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总嫌我不爱运动,他喜欢捏着我手臂上的肥肉。正是因为他,我在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里游历了近30个国家,也正是因为他,我可以在毕业之后写书,享受优哉游哉的无业生活。23岁那年,我已两度环游地球,在全球最佳餐厅诺玛(NOMA)连吃6个小时,乘坐私人飞机出行,聘请米其林星级名厨主理宴请宾客,生日派对有调酒师奉上火焰鸡尾酒,还在艺术拍卖会上买过数不清的作品。
在很多方面,我都像是爸妈新生活的一种写照。我的父母经历过辛苦的生活,爸爸年轻时常常忍受饥饿,他告诉我最饿时曾和朋友一起做陷阱捕猫吃,他们一边吃一边心惊胆战地听到邻居喵喵叫的找猫。每次剧院的领导经过,他们就大声喊饿,希望领导能分给他们一些糖吃。
他们经历过辛苦的打拼,希望我过上他们没有体验过的、毫无后顾之忧的学生时光,有一次,我们一起参观一所私立高中,我们穿过图书馆夹层,目光越过磨砂玻璃围栏,俯瞰宽阔书库里一架又一架的书。爸妈一脸憧憬,一定要把我弄进这所学校,毫不考虑要花掉他们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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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那些火药创作为他在世界上赢得了声誉,每一次做展览爸爸都非常忙碌,没有休息日,基本上连续3个月都会不停地工作,累了就在场地上躺个10分钟。他的助理会不停更换,每个助理跟他做完一个项目后就会去休假,只有他自己是不停工作的。
我小时候经常被爸妈出于“带孩子上班”的理由带到美术馆布展。有很多时间我就待在美术馆里面,等待爸爸妈妈布展结束后带我去吃饭。
美术馆是太过孤寂的地方。录像作品在闭馆后也在循环播放,无休无止,发出不绝的回声,使奇怪的画面和声响在空寂的展厅和走廊里回荡。我讨厌雕塑不会动,绘画挂得高,我没办法摸到。
爸爸喜欢对别人说,他和妈妈曾将睡在摇篮里的我带到美术馆,人们都不知道那个睡着的宝宝是真实的还是一件艺术作品。我是真实的,但我也意识到,我是爸妈精心创作的艺术作品。
我小时候知道的只有艺术家、策展人、美术馆馆长和技术专员这样的工作。对一个小孩来说, 这些都不是很正常的工种,但我当时真不知道自己还有当医生,或律师、消防员、宇航员这些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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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幸经常与名流豪富会面,在那些场合,我必须穿着不舒服的鞋子,和身穿妖娆礼服,脚蹬昂贵高跟鞋的毫无关系的人没话找话。
我宁愿在5个人合租的布鲁克林烂公寓里和他们厮混—一个是野外迷,每天除了看《动物星球》(Animal Planet)什么事都不做;另一个是个挑食的“法国癖”,只吃依云矿泉水冻的冰块、芹菜茎和番茄片。这些东西比我的处境浪漫多了,我站在东京的酒店房间,穿戴一新,去参加一个爸妈在其中都算“年轻一代”的无聊宴会。我在宴会上虚度3个小时,试着和一个人说话,他却早忘了我的名字;和另一个人说话时又被当成我9岁的妹妹。我妹妹当时就在一旁,拒绝调整“横跨太平洋”的时差,愤愤地争取着自己到角落里打瞌睡的权利。
我回到家中,与理解我、支持我的父母共处,便越发想要躲避这个世界,害怕处理那些会对我有威胁的境况。比如,我曾与一位知名人士全家乘喷气式飞机环游世界,她邀我做她孩子们的中文老师,回去后我却连给她写一封简单邮件的勇气都没有。这事貌似不难,因此该是个好机会……但,我觉得自己百无一用。出于恐惧,我拖着不回复,直到爸爸给我鼓劲,让我能以专业并委婉的方式谢绝她的邀请。他的话语充满智慧,帮我卸下越来越大的压力,不再觉得自己百无一用,努力在生活中更加自主地做出选择。
在蔡国强作品《撞墙》之下 摄影|顾剑亨
飞机行李架上的彩虹
派对
我经常会帮爸爸翻译给别人的信,我从爸爸的表达方式里也学到了一些沟通方式,比如开头先要感谢别人,要充分表达自己的情感让对方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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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作为拍摄助理,跟随爸爸的工作团队到不同国家进行实地拍摄。他们信任我,也依赖我会讲英语,所以我成了他们的得力助手。
我满世界飞行,拍摄我爸爸的展览,我为爸爸的展览和爆破现场拍摄的照片会出现在一些最顶级的杂志上,如《纽约时报》、《纽约客》等。此外,展览图录的封面和其中70% 的作品图片也都出自我手。
当我因关于爸爸的纪录片接受采访,姑姑对我表示祝贺。姨妈和姨父则为在《人民日报》上见到我拍摄的“九级浪”船只漂荡在黄浦江上而感到兴奋。当亲戚告诉我他们为我感到骄傲,我觉得他们是小题大做。爸爸是个著名艺术家,他的作品和配图出现在报道里理所当然,只是碰巧我在现场从各个角度拍摄了那些照片。
家族聚会上,阿太的一个干孙女问我,“你现在都干些什么?”我不情愿地回答,我陪着爸爸旅行并为他拍摄照片。她说,“你爸爸能有你给他当翻译并且照顾他真是太幸福了。”我内心觉得很可悲,想要纠正她的误解,但那只会浪费精力。
这些事儿都不算正儿八经的工作,别人不会认真看待,也没法写进个人简历,因为我在给自己的家人干活。这些却都不是我为自己预设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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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表示是;摇头,表示否。
为了泉州美术馆的建立,爸爸开始系统收藏艺术作品。为避免爸爸在拍卖会上被人认出,我常常替他出场竞拍。我才只有22岁,就被英国腔浓重的拍卖师称作“拍场中央的女士”。我捧着一本夹满便条纸的拍卖图录,等待拍品现身。每当我们心仪的拍品号被报出,竞标开始,我便肾上腺素暴涨,两手发抖,却要在这一屋腰缠万贯、久经拍场的竞标者中拼命装得沉着冷静。我想要出价时便举手示意,然后别人出了更高的价,拍卖师望向我的方向,看我是否还要抬价。
走出拍场时我总感觉怪怪的,我坐在那里两个小时,举举手,歪歪头,花掉的钱就抵得上大学好几年的学费,而我有许许多多的同学大概还要奋斗上10年才能还清他们欠下的学生贷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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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 爸爸和叔叔在这幢当时还在修建的公寓大楼里各自买了半层,我泉州的亲戚都住在这里。奶奶与叔叔一家住在楼层的一侧,2402 房,阿太则住在属于爸爸(虽说他很少来住)的另一侧,2401 房。我们各自独守这个楼层的四分之一,避免相遇,无人交谈。
白天,孩子们去上学,大人们去工作,我就自己在两套公寓之间游荡。阿太要我在家时开着门,好让空气流通,但我宁愿让门关着。
我被告知,阿太喜欢拿走别人房里的东西,藏到自己的房里“安全保管”,远离她想象出来的窃贼,然后彻底忘记自己拿过什么,所以我锁上门,努力想着自己不是在针对任何人,她也会忘记这是针对她的。
阿太说美国总统不让我爸爸回中国,所以他得偷偷地把自己的东西都搬到这儿来,她让我转告他要抓紧时间。
我还被告知,阿太半夜起来倒尿壶,会把每个屋子都检查一遍。我们都不在家时,有时叔叔因为和朋友喝酒回家太晚,就睡在我住的这个房间,阿太会走进来,把他当成我爸爸,捏着他的脸,高兴地大喊大叫, 用闽南话说:“哎呀国强,你什么时候回来了!”所以我在晚上都会把门锁上,以避免深更半夜突然有一位满面皱纹与风霜的老人家来捏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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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希拉里合影 照片由希拉里·克林顿办公室提供
替父亲发表获奖感言 摄影|Billy Farrell
与父亲在展览开幕式上
代表父亲拍卖 摄影|Leanne Luce
阿太
按摩椅上的蔡国强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要为爸爸颁发“多元文化观众培养创新成就奖”,但他无法出席,双方最终商定他可以请别人代表他出席授奖仪式。爸爸便找到了我。他将为我起草一份演讲稿,爸爸告诉我这一决定时的口气更像是最后通牒而非请求。作为一个乖乖女,我勉勉强强地接下了这个任务,便一头栽进枕头堆里,恨不得当场窒息,或是在授奖之日到来之前“人间蒸发”。
为了顺利代表爸爸演讲,我报名了学校的演讲课程,并在请求参与课程的理由里写:我一直害怕公开演讲,而这个月晚些时候我必须要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代表我的父亲接受一个奖项,并发表演讲。我真的非常需要上这个课!!!
我穿着一件芥末黄的连衣裙和一双绿色塑料制成、搭配天鹅绒饰边的超高高跟鞋,起身朝讲台走去,来到聚光灯下。我站直身子,双肩后张,眼睛直视前方,面对全场观众,他们坐在一片漆黑之中。
在台上,我努力记着课上老师教的,背要挺直,说话的时候要往前看,不要斜着看;要跟很多人对看;要先看人,再看稿,再看人。我将爸爸的翻译稿重新排版,纸的下面不用写,只写上面的四分之三,每行不超过十个单词,标出断句,这样演讲时我就不用为了读它而低头低得太多。我把讲稿做了批注,所有需要着重停顿的地方都标在上面。我把这份稿子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直到对它的措辞感觉良好,对它的结构胸有成竹。
从现场拍摄的照片来看,我有双眸斜瞟的迹象,但我确实努力做到了直视前方,再微微地朝左、朝前、朝右,以顾全所有的观众。妈妈也觉得我在台上表现得相当自信。但摄影师恰好拍到那个不太完美的时刻,我就只留下了这么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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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在爸爸的遗产之外建立自己的身份,但这太困难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在寻找他。迄今为止,我所做过的一切都难以摆脱爸爸的影响。我甚至去读艺术学院,只为能和他有话谈。
我从小到大直接接触的都是世界上最顶级的艺术,我对自己的作品总是期许甚高,却没有练出相应的本事来创作出这个高度的作品,从这意义上说,迄今为止我的所有作品全是失望之作。相比于我的同学一步一步来了解艺术,一步一步吸收,我就没有这个楼梯可以上去。整个大学期间,我眼看着身边的同学,总感到迷惑不解。他们中有许多人视艺术为生命,宁可饿着肚子挥斥激情,也不愿在赚钱更多的行业里自在安逸。
回首过去,我明白自己选择艺术学院并不是想要学习艺术或成为艺术家,而是出于一种强烈的本能,想要去理解自己成长的环境。
我用英文写作,再请人翻译成中文。今年,我出了自己的一本自传,回顾了自己的成长,作为深受爸爸影响的我,作为一个渴望马上成功的大学毕业生,我仍然赖着他的声名和成就,写这样一部书,看似是关于他,其实是关于我最了解的自己。
在我看来,好的艺术品应该是与观众互动的,艺术家的观念在自己与受众之间流动,可以让人体会他的想法,可以有讨论空间。我其实并不擅长语言的运用,但在书里,我完整和诚实地记录了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努力地表达自己,从这个角度说,这是我目前最满意的一个艺术作品。
长大之后,有一次在博物馆,我在所有的作品间流连,白色的墙体,木质的地板,空空的怪响,在几步之遥,却唤起一种我太过熟悉的深邃与空旷的感觉,我呼吸着这种感觉,感到这一切都因那些冰冷的雕塑、装置、基座、展厅正中皮座椅之间的虚空而显得更加空阔。我拿着一册笔记本,坐下身来,更久地注视墙上的画作,记下脑海中泛起的片言只语。
这让我有一种亲密的感觉,就像回到小时候寂寞的感受,像是故乡一样。在成长岁月里,我跟着父母出入各大现当代美术馆进行布展。上了大学,美术馆成了我研究的主题,每逢假期,我都会回到纽约与同学们一起游览现代艺术博物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古根海姆美术馆。有人问我,我的故乡是哪里,我觉得,美术馆就是我的一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