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诚一个爱国者的政论人生
2015-11-07朱诗琦编辑吴薇摄影刘云志
文|朱诗琦 编辑|吴薇 摄影|刘云志
马立诚一个爱国者的政论人生
文|朱诗琦 编辑|吴薇 摄影|刘云志
从1980年代一路走过来的同辈时评家,各自凋零,急流勇退,而他坚持到今天,自己也成了“有故事的人”。
Who is it
马立诚,政论家
“我是为中国的国家长远利益着想”
政论家马立诚自称“老马”, 大骨架, 高额头,架副眼镜,声音浑厚。他热情,聊天时表情丰富,仿佛动作和表情也是所论证观点的一部分,要不断说服你。谈到得意处,猛地打住,身体前倾,望着你,露出标准的微笑:“是吧?”
最近老马很忙。几个月前出版了新书《近四十年中国社会思潮》,这本书是2012年初出版的《当代中国八种社会思潮》的增补版。宏大的主题下,他梳理了八种盛行中国的社会思潮,从自由主义到新儒家,试图解释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觉得这种梳理是炒冷饭,有人评价他的书生动有趣,很有学术价值。
给他最大鼓励的是余英时。2012年4月,大陆学者葛兆光访问美国,给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政治学教授余英时带去一本《当代中国八种社会思潮》。余读后给马立诚写信,称赞这本书“详明精当”。老马一鼓作气,再做增补版,做新书讨论、演讲和沙龙。
接受采访时他腰板总是挺着,会几个小时地讲,熟练地切换论点、论据,梳理细碎的社会现象,三教九流,众生百相,他都会拿来举例。就好像在用嘴写一篇时政评论文章。口气客气但不容置疑,而目光里的审视和迟疑,会时不时从镜片后飘过来。
其实进入互联网时代后,老马在网上声名“不佳”。搜索他的资料,往往和“汉奸”联系在一起,以他为名的百度贴吧里充斥着来自五毛的花样谩骂。有人在网上问:“马立诚是汉族吗?”这个毫无政治倾向的提问得到的回答是:“别在这个问题上纠结,马立诚是个汉奸。”
这顶随便扔过来的帽子,扣在马立诚的头上得有十几年了。再往前算,从1978年入行,2003年提前退休,这位先后在《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和凤凰卫视供职的时政评论员,新中国建立前出生、经历过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几乎所有重大历史事件。政论生涯绵延辗转,有起伏,但从未停止。
从1980年代一路走过来的同辈时评家,各自凋零,急流勇退,而他坚持到今天,自己也成了“有故事的人”。 1998年,他与同事凌志军合作《交锋》一书,在左派强势的背景下力挺改革派,销量过百万册,成为一代人的政治启蒙。2002年,在中日关系趋紧的大环境下,他提出“对日关系新思维”,鲜明地主张对日和解。2012年以来,中国社会政治思潮激流暗涌,舆论局面松紧无人能把握,他倒是照样出书演讲,始终不冒头,也一直没退缩。
一路写下来,马立诚的笔墨文章也成为了他所评述的历史的一部分。以党报评论员的身份对焦点时政问题发出独立声音,他的观点越来越受瞩目。“对日关系新思维”写入了著名中日问题专家、日本东京大学教授高原明生主编的《中日关系40年史》。前年傅高义来中国宣传《邓小平时代》,对他说,“你是中日两国交流的桥梁。”
表白自身追求时,他用的词汇是:“改革、改革、改革”。他的一本本书、一篇篇文章,说的也是这同一件事。从一而终是需要一点理想主义的。
“政府、知识界、民众当中三块,这知识界不能老跟政府说一样的话,从整个人类的历史和整个世界政治史来看,知识界要有自己的声音。”马立诚说,用现在流行的话,“我是给中国增光的人”。
问题是,如何既说了话又能够保障自己的安全呢?
“我是为中国的国家长远利益着想。”这个时候,马立诚又露出了人民日报评论员的底色。
“有些事情人家避而不谈,不好谈,或者谈得吞吞吐吐的,他还要把这事情尽量谈得明确一点、透彻一点。”
“写的时候我就把危险避开了”
8月1日,围绕中国社会思潮这个话题,《东方历史评论》举办了一个沙龙。马立诚带着他那本新书,坐在台中央。左右坐着的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周濂和媒体人萧三匝。 一开场萧三匝就抛出了一个颇内行的问题:“为什么要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放在第一章?”
在《近四十年中国社会思潮》中,马立诚分门别类归纳了八种思潮,从邓小平思想、老左派、新左派、民主社会主义、自由主义、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到新儒家。
马立诚直起身子,仍是那副底气十足、应对自如的样子,坦然答道,既是为了便于出版,也是反映现实。他笑着补充了一个细节:书里不仅把邓小平思想放在首章,且强调其“居于主导地位”。
作为一名政论家,马立诚的工作即是“议政”。中国公共话语中,政治总是敏感话题,马立诚所关注的又是政治思潮,谈话和写作中涉及意识形态和社会现实是必然的。而他写的书,出版时几乎一字不改。 问他怎么做到的,“写的时候我就把危险避开了,”他笑,“这个聪明还没有啊?”
“有些事情人家避而不谈,不好谈,或者谈得吞吞吐吐的,他还要把这事情尽量谈得明确一点、透彻一点。”他的好友、历史学者丁东说。
这回,他希望从思潮的角度,为分析当代中国提供一个框架。他把八种思潮摆在台面上,附上案例。马立诚说:“那么今后中国发生的事情,或者你身边发生比较大的事情,就能够依靠这个分析框架,大体上给它归类,判断它是一个什么样性质的事情。”
马立诚写书时很注意读者的兴趣,“好多人写的书都像教科书一样,教科书不好读,也很头痛。”章诒和的一番话让他很满意:“你写的书真好看,我个人买了30本推荐给朋友。”
《近四十年中国社会思潮》首印2万册,考虑到这是此前出版的《当代中国八种社会思潮》一书的增补版,两本共印8万册,增补版的编辑李治华说,国内学术作品的销量,好的能上10万,差的话不到1000,而马立诚的书已经是卖得非常好的了。马老师懂得如何在言语上确保书能够安全出来,比如开篇就谈支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谈邓小平,这样可以确保“价值观正确”。
“他的敏感度比我要强得多,看得出来他对老左派,对民族主义、新儒家是不赞成的,他大部分是批评的,但是在言语上,他后来也是做了一些改动,就是尽量地尊重不同观点。”李治华回忆。
这部分归功于作者的自觉。17年前撰写《交锋》时,马立诚面对的是一个非左即右的政治阵线,即反对改革的左派与支持市场经济的改革派。如今社会利益群体进一步分化,政治思潮也有了更多变化,文字处理上,必然依赖多年政论写作积攒下来的功夫和敏感,绕开雷区。
“重庆唱红打黑及其余响”是新版中增补的内容之一。《当代中国八种社会思潮》出版之际,薄熙来还在任,当时就没有写这一节。今年,马立诚向东方出版社提出,出版增补版。“凡在中国社会发生较大影响的思潮性事件都不该遗漏。”他在新书中补上了这一节,以及张木生的“重新回到新民主主义”、蒋庆的《再论政治儒学》。后记里他强调,书名中的最近40年,是从1977年到2015年3月,时间甚至具体到了月份。
丁东说:“甭管他出《交锋》也好,提出《对日新思维》也好,后来写的这些书也好,应当说他的书,大部分都还是表现了他的胆识,就是说你又得有胆,又得有识。识是见识,胆是勇气嘛。”
书面上的表达,马立诚太清楚分寸和边界在哪儿。如何把握分寸?他没有给出具体的解释,但是在朋友们看来,这就是老马的风格,只说观点,在文字里隐去自己,生活里面目模糊,刻意低调。
“很多人大概觉得他的文章很激烈,引起很多争议。恰恰我很了解他,实际上他很稳重,他很知道写文章的分寸在哪里,这是他长期担任人民日报评论员养成的,又能够表达出自己的思想,又知道或者说一个表达的边界在哪儿,让反对者很难从政治上抓到他的把柄。”他的好朋友、历史学家雷颐说。
“他这个人的个性不是很鲜明,就是他的文章,他的书是很鲜明很鲜明,读完以后就知道他特点是什么了。但他这个人吧,你要挖他的点是很不容易的,需要花很多力气的。”李治华说。
写《交锋》,在外人看来大胆,但马立诚说,他们不是乱来的,是高举邓小平思想的旗帜,用邓小平理论来批左。“我并没有说中国要变成西方国家,你这个左是不符合西方国家标准,所以我根据西方国家标准来批判你,我不是这么说的,这么说就不行了。”
“你怎么成了反革命呢?”
北京曾经有一个社交圈叫“党内老同志民主派”。在多次聚会中,丁东认识了马立诚。他说,近20年来,马立诚一直很活跃,这些聚会丁东不会每次都参加,但他参加时往往都能看见马立诚。 而第一次认识马立诚,应该是在《交锋》之后。
1998年,马立诚和《人民日报》的同事凌志军合作出版的《交锋》,以纪念改革开放20周年为名,二位作者在书中讲述了改革开放以来左右两种思潮的博弈,解密大量高层政治内幕,实质上是呼吁改革,回击在邓小平逝世后,中国思想理论界愈加强势涌动的否认改革的“左”思潮。此书甫一问世,立刻畅销。但也引发巨大风浪。
那一次,马立诚看到了政治评论的威力。时隔17年,马立诚谈起往事时说:“今天说起来历史好像我们谈笑间就过去了,其实临到那时候谁都紧张。”
“从1995年起到邓小平去世之后几个月,北京某些人士策划的4份万言书相继问世。这些万言书力倡阶级斗争,设置姓社姓资和姓公姓私的禁区,主张开展党内路线斗争,批判邓小平理论,来势凶猛。” 4个万言书在北京和各地广泛散发,在政界、学界造成了很大惊恐。马立诚在《1998:〈交锋〉巨浪》一文中如此描述。
当年4月10日,左派召开了一个批判会,曾任北京军区文化部长、《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文作者魏巍,在会上称《交锋》是“对四项基本原则的背叛”、“对《共产党宣言》的基本原理和我们党的基本路线的背叛”。而同时出席会议的还有中央书记处前书记邓力群、中宣部前副部长林默涵等100多人。
与此同时是铺天盖地的舆论批判。马立诚一一数过,当年发在《中流》、《当代思潮》、《真理的追求》杂志上对《交锋》一书的批评文章,总共有100篇。这3本杂志在当年公开发行,不少机关订阅,其中包括马立诚所供职的人民日报社,以及中宣部、新闻出版总署、文联等。马立诚的好友、德国《世界报》驻北京记者约尼·埃林和妻子被文章中的用语惊到,问马立诚:“你怎么成了反革命呢?”
批评者甚至直接去了人民日报社,要求把马立诚和凌志军开除。事后,报社领导找来两人,要求他们以后写文章不得署自己的名字。
“领导解释,左派的人一瞅你们俩的名字,就会问,这俩人怎么还没开除呢,这等于刺激左派。”马立诚回忆。在他看来,没有开除,这是保护,但不能署名,也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
风波仍未完。马立诚突然收到了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的传票 。1998年6月1日,《当代思潮》主编段若非控告《交锋》作者以及今日中国出版社,称《交锋》引用他所写的第三份万言书,侵犯了知识产权,并要求赔偿20万元。
马立诚分析,“他们是把《交锋》当作典型,杀一儆百”。而《交锋》之所以成为这个典型,也和两位作者在《人民日报》报社工作有关。在外界看来,党报的人能掌握一些内幕。“他们想是不是中央对这一帮左派有意见,所以通过俩人来批判他们?”马立诚说,“实际不是,实际上是我们俩人自己做的主。”
马立诚并非没有预估到左派的攻击,他比较自信的一点是,自己的书始终“高举邓小平理论的旗帜”。站在邓小平思想这边,坚持改革开放,他清楚这样写是安全的。
另一件很让马立诚回味的事,是当时已退休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万里的接见。马立诚在文章里记下了这一细节:万里问,“有没有人整你?” 然后忽然用右手拍了一下沙发扶手,高声说:“不要怕!要跟‘左’的东西斗下去,不然改革开放就危险。”
“他说这个话的目的就是你们俩顶住啊,你们要顶住啊。”马立诚说。
打官司期间,他因某事去找中国青年报前同事任红,任的父亲是当时中央政法委书记任建新,她问马立诚:“是不是找我爸爸来说你那个案子的事?”马立诚说不是,是别的事情。任红说:“你也甭找了。”她告诉老马,上面有话说,《交锋》这个案子两边都不要找后台,完全按法律办事。
此前,他和周围许多人一样,判断这会是场政治官司。而如果“依法办事”,马立诚便放心了。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开庭的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原告败诉,二审维持原判,理由是按《知识产权法》,向不特定的社会读者散发就是发表。而万言书印发了5000份,甚至超过了当时一本发行量为3000的书,并在各单位散发,因而已经行使过发表权,《交锋》不构成侵权。
二审时原告换了一位代理律师,开庭前,对方离开席位,走到马立诚面前,握住他的手说,“你的《交锋》我买了十几本送给律师朋友。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律师这个行业。我支持改革开放,但今天受人之聘,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对不起!”律师是北京纵横律师事务所的沈志耕,历史学家沈志华的弟弟。
“他说这个话的目的就是你们俩顶住啊,你们要顶住啊。”
“激动的、彷徨的、怀疑的、反对的”
如果以志业衡量一个人的一生,马立诚的政论人生真正开始于1978年步入中国青年报大楼的那一刻。
1946年出生于成都,1岁来京。小时候学习成绩好,是得过银质奖章的好学生,中学毕业后在班主任的动员下去了北京市东城区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小学里教过书,又在安定门附近的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
“激动的、彷徨的、怀疑的、反对的”—马立诚用4个词形容他的“文革”10年。受“文革”影响,学校有很长一段时间停课。复课后,马立诚发现授课内容变成了毛主席语录,别的不许教。课堂如此,课堂外,批斗从大字报发展到了街头,他记得北京的街道上有人当街打人,王府井商店的招牌被人砸下来。和所有“文革”中的青年一样,他坐免费的火车去昆明等地参加大串联。起初出于好奇,但武斗出现后,他开始产生恐惧。
对32岁以前的人生,年届70的马立诚多有避忌。和谈论时政的畅所欲言、言无不尽相比,与《人物》记者分享起个人经历时,他更多表现出性格中谨慎乃至警惕的一面,也许还有一份不习惯—政论家常年以文章示人,公众唯一知晓的个人信息,也许就只有他的姓名,对于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件事,他显得相当不适应甚至有困惑。“哦?讲我自己?我试试吧。”
今天回忆起来,自己的政治观念始于《新阶级》,一本他在“文革”时期读到的灰皮书。1960年代,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系列供内部高级干部阅读的所谓“反动书”,文艺类的书封皮是黄色的,政治类灰色,即灰皮书。他从干部家庭出身的朋友那儿读到这本南斯拉夫前领导人吉拉斯的名作,书论证了苏式社会主义国家的新阶级是如何产生的,以及它的罪恶。
“它启迪了很多很多人怎样认识社会,阶级和阶级斗争是怎样的。”马立诚说。
中学教师马立诚对政治的关切是私下的、隐蔽的。那时的他更接近于一个文学青年,写了不少小说、散文发表在《光明日报》《北京日报》和《北京文学》《收获》等杂志上。因此结识不少媒体的朋友。
直到1978年,因“文化大革命”被迫停刊的《中国青年报》正在筹备复刊。同时,马立诚的几篇政论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积攒的锐气和写作情怀再不可能被一所中学桎梏,在朋友的推荐下,32岁的马立诚在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来到了《中国青年报》。
三中全会召开,改革伊始,《中国青年报》扮演了改革先锋的角色。马立诚先去理论部,后调到文艺部,再去评论部,最后担任中国青年报社评论部副主任。8年时间里,用他的话说,“意气风发地投入到思想解放的大潮里”。
当时没有市场化媒体,党报几乎是人们获知信息的唯一渠道,中青报先后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潘晓讨论等话题上为青年人发声,马立诚本人,也始终站在青年人那一边。
1986年,胡耀邦提出中国青年报的编辑记者要实现年轻化,最好是40岁就“毕业”。那一年刚好40岁的马立诚便离开中青报,调入《人民日报》评论部。
在《人民日报》评论部,社论和评论员文章代表中央立场,决不能署个人名字。观点是中央的,评论员得论证它,还得说得通。这是辛苦的活计,马立诚有时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他的老师、《人民日报》副总编辑范荣康,“文革”期间歌颂“文化大革命”,其实他心里不赞成,但是也要写。这是评论员的痛苦。
进入1990年代,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评论员们黯然落幕,更多的人或转行或沉寂,坚持下来的马立诚,仍然处在舆论界的前沿。对国家的态势和思想界的信息动向敏感、敏锐,有自己的判断和经验,所有作为优秀政论家的条件和状态他都保持住了。他爱惜声名,也敢于碰宏大话题。
马立诚说在《人民日报》时期,自己一直是属于比较边缘的,“ 就是说向前改革,到了共产党所能允许的最大限度”。《人民日报》自创办以来有一个传统,这里总有少数人是起来追求真理的,不向权力低头,马立诚不讳言:“我是他们的接班人。”
1998年《交锋》畅销全国,成为一代人的政治启蒙和共同记忆。当时所有关心时政的人,都在那时知道了马立诚的名字和他的书。从此,他接连在海内外出版17本著作,发出独立于职业之外的声音。而压力始终存在。
报社内很多人想做官,马立诚说,他选择放弃,“我放弃这个,并不是因为傻,我自己是一个比较理想主义的人格”。在中青报、人民日报,马立诚能读到很多内参,能看到中国社会的诸多问题。他说,假如你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假如你是一个关心国家的人,你自然会思考这些问题,愿意付出。
“我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
今年7月份的《环球时报》登了一篇评论:《马立诚“对日关系新思维”刍议》。“把我的名字放在大涂黑标题上”,《环球时报》是人民日报社的子报,作者也算他的同事,和他同在一个大院。
被同事撰文点名,他第一感觉当然不适,但冷静了一阵再想想,马立诚对《人物》记者说,“这篇文章还算客气,尽管不完全赞成我的意见,但还说讨论要多元化,支持我的文章传播。”
马立诚最早评论中日关系问题,是在2002年。那年中日邦交正常化30周年,而日本首相小泉参拜靖国神社与沈阳领事馆事件、中日贸易摩擦等不断冲击着中日两国的关系。
也是那一年,马立诚第一次去日本。实地考察,他发现那是一个现代的、成熟的民主社会,和网上民族主义的仇日声音所描绘的妖魔形象截然不同,于是提笔写出一万多字的《对日关系新思维—中日民间之忧》,年末发表在《战略与管理》杂志上。 他提出重新审视中日关系、把历史问题放在次要位置,指出中国应当与日本和解。
文章出来后,马立诚在《人民日报》的同事林治波头一个发文批判他。林治波调任兰州大学新闻学院院长后,林的粉丝们在文章下留言,说“院长,甭跟他废话,一个板砖拍死他”。
2003年,林治波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所研究员金熙德在日本出版《评“对日新思维”》 ,专门用一本书批评马立诚和时 殷弘的文章。此书得到社科院院长陈奎元的批示,称它“旗帜鲜明地批判了对日关系新思维,表现了高度的爱国主义情操”。
与此同时,网民和愤怒的普通读者,开始在网上痛骂他“汉奸”。
可是,马立诚还是觉得自己做得对。因为他也收到来自各地的邮件和演讲邀约。有牡丹江的高中生说,“中国怎么还有人敢于提出这样的想法呢”,表示为了这个要报考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有甘肃的,说他模仿着也写了一篇文章,结果被当官的批了一顿。也有当官的表示支持,某市市委书记对他说:“您的新思维写得真好,但是需要忍耐,等时机。”还有来自一个城市的邮件说,“我们市委常委11人都读了您的新思维,私下表示支持,希望您坚持下去。”
“等于我这篇文章说出了很多人心里想而不敢说的话,开启了中国知识界的一个视野、一种角度。”马立诚说。
“当然,我从这些所有的反馈中我知道中国今后一定会变化,那么我的贡献也在其中啊,这样的贡献等于在人心里头播下种子,最后一棵大树长出来,所以我对这个是充满信心的。”
马立诚的微博停更在2013年,正是政府整治网络言论环境的时候,薛蛮子上央视忏悔,这让马立诚感到说话的环境很差,风险很大。“你说你是说真思想?还是说假话?如果说真的话,那很容易掀起风浪。”他的选择是暂时放弃在微博上发言。
马立诚发表这篇文章时,金熙德正以中国社科院研究员的身份在日本东京大学做研究。东大教授高原明生曾问金熙德,这是《人民日报》的一个人写的“对日关系新思维”,你看了吗?金熙德回答,我看了,其实类似“新思维”的意见在日本所内部曾经讨论过,没发表,但谁也没料到被马先生抢先了。
“在中国勇气远远比你的智商重要,在同样的社会环境当中,你的智商不会起多大作用,欠缺的就是勇气。”
接着金熙德又说,因为马先生不是日本研究人员,所以我们反对他。高原明生对马立诚说,他特别不理解金熙德为什么会这样。
相当戏剧性的是,2009年,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副所长的金熙德被捕,他被控向日本和韩国的情报机构出卖机密情报,判处有期徒刑14年。这个曾批评马立诚对日观点的学者,其真实身份是日本间谍。
这遭遇让马立诚颇感奇特,他本人虽未洗刷“汉奸”骂名,但对手这出闹剧让他总结出一个政治投机的逻辑,“打着红色的旗号才能投机”。 “掩盖自己的真面目一定要扮演左,扮演爱国,为什么要扮演爱国呢?可靠。”而马立诚说,像他那样敢说出对日新思维观点的人,才是真爱国。
担着“汉奸”的骂名,从2002年至今,马立诚继续发表着提倡对日和解的文章。
而压力总是存在的。因提出“对日关系新思维”,马立诚受凤凰卫视总裁刘长乐青睐,提前从《人民日报》退休,去了香港担任凤凰卫视评论员。马立诚在凤凰卫视高频次的露面进一步刺激了左派,迫于压力,马立诚从台前转到幕后,前后不过一年便离开凤凰卫视。
“涉及中日关系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很多知识分子爱惜自己的声名不敢多言。”马立诚说, 自己讲这些话时是清楚后果的。“我认为,民族主义燃烧和部分人好战的喧嚣,不是中国的福音。”
在与马立诚同样从1980年代走过来的同行、《光明日报》评论员董郁玉看来:“他自己付出了代价,当然这个是选择的结果,而且呢并不是说他不知道这个结果,知道,做了这个选择。他也是过去那一拨人里面,那他在这个时候他就显现出来他的这个选择的意义。因为毕竟做这种选择的人太少了。”
“在中国勇气远远比你的智商重要,很多人大家智商不会差太多,对不对,智商差不到哪儿去,你即使智商差了很多,你在同样的社会环境当中,你的智商不会起多大作用,欠缺的就是勇气。”董郁玉说。在1990年代往后,很多人离开了,但是马立诚仍然在关心政治,仍然在关心思想界的状况,这是他的可贵之处 。
“我是为了国家牺牲啊,我是走在了前面,坚持启蒙,但是这样的人往往是被误解的。也许我也有些中国普罗米修斯的味道吧。”马立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