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在正确道路的汽车无需避让
2015-11-06姚璐采访姚璐赵冰洁编辑赵涵漠摄影何脑斯许鹏
文|姚璐 采访|姚璐 赵冰洁 编辑|赵涵漠 摄影|何脑斯 许鹏
行驶在正确道路的汽车无需避让
文|姚璐 采访|姚璐 赵冰洁 编辑|赵涵漠 摄影|何脑斯 许鹏
李志在试图由小众迈向大众,这意味着妥协,甚至也许意味着“出轨”。
小众歌手,流行明星
李志先生决定分享自己的喜悦,第一通电话打给了老狼。“票卖完了,十几分钟。”电话接通后,他说。
那是去年11月21日下午,李志的2014—2015跨年演唱会放出了3300张门票—他以往演出票数的至少3倍,12分钟后,系统显示售罄。那通电话证明这个成功对李志来说的确意义重大—老狼是非常重要的朋友,重要程度是“找个人倾诉的话,我只想找他”。
很难将民谣歌手李志归类于小众或大众的其中一种。他发行过9张专辑,但从未签约任何一家唱片公司。他从2007年就不再接受媒体采访,因为“你总希望它能够正确地表达你的意思嘛”。他的演出只有两个人可以不凭票进场,崔健和罗大佑—如果他们确实想去看的话,连他的经纪人也没有给人留关系票的权力。推迟开场时间几乎是独立音乐演出的潜规则,但李志坚持演出准点开始,有人因此在网上骂他,“在国内我就没看到哪个乐队准时演出,你装什么×。”许多人爱戴这位歌手,他却保持警惕,“我一直说,群众的需求是我们最大的痛苦。他还喜欢你脱衣服呢,对吧,他还喜欢你抽风呢。”
他不想拥抱群众,但群众拥抱他,成为他无法统计但的确为数众多的歌迷。他们喊他“B哥”,秒杀他每一次演出的门票。
惊人的售票速度让李志下定决心,“我没想到跨年票会卖得那么快,然后呢我觉得,你总得迈那一步啊”。
“迈那一步”,指的是他2015年的大计划。3月,他公布了自己的年度巡演计划,在北京,他将要登上工人体育馆,不同于往年在全国各地Live House进行演出,这次6场巡演都在大场馆举办,平均每场座位近5000个—这是流行明星的演出规格。
由小众向大众的迈步也意味着妥协,李志把这次大场馆演出形容成一次“出轨”。他因此打破了自己不接受采访的誓约。乐童音乐副总裁郭小寒负责此次巡演的宣传,为此她联系了60多家媒体来参加李志的新闻发布会。可在几年前,郭还在媒体任职时,她是被李志拒绝的众多记者之一,“他拒绝采访,爱理不理。我说我很喜欢他的音乐,基本上算个粉丝,他就更懒得理你,他说这样的人太多了。”
但这次李志不能这样做。在发布会上,他少见地穿了一件熨烫齐整的衬衫,抱着一只白色的盐水鸭玩偶上场,和一张自己裸上身的照片面板合影,他承认自己被娱乐了,承认自己难受,“我自己给自己的想法是,我不要底线,各种方式我都能接受,因为我赔不起。”此前几天,他的一个朋友在朋友圈晒出一张照片,李志乖乖闭着眼睛,刘海上别着两个白色的发卡,他正在为接受专访化妆。这个朋友配的文字说明是:“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需要打碎的不止这一项,他必须接受自己曾经反对的—“审批,哪些歌不能唱,行政贿赂,采访,发布会,拍照,所有的一切。”《山阴路的夏天》里有句歌词“再见也他妈的只是再见”,他的许多歌里都掺杂着这样直白的脏话,借此表达更加强烈的情绪,老狼曾经赞美李志很牛,说“他居然把屎尿屁写进了歌词”。但这一次,“他妈的”和“屎尿屁”都会处理掉,而《人民不需要自由》这种带有政治隐喻的歌曲,不会出现在表演曲目中。李志形容,“就是按照标准的流行演出,怎么恶心怎么来”。
李志靠坚持自己的一套原则和价值观获得了小众世界里的巨大成功,然后当他想要迈上一个台阶—“我自己要突破,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再去Live House演也到头了”—他却不得不向现实世界低头。
这场即将到来的巡演让他遭遇了“崩溃”,“对我的人生来说,所谓崩溃,就是把我的所谓的原则、价值观打破重建一遍”。
理工男
过去李志坚持的原则并不复杂,比如乐队排练必须准时开始。每周5天,每天4个小时,在工作室进行的排练从下午1点开始,李志负责考勤。迟到1分钟,排练费减半,迟到3分钟,排练费就没了。2009年他第一次提出按时开始排练的要求,直接导致了那年年底乐队解散。
在4月15日的那场新闻发布会上,郭小寒用“严苛”来形容他的工作方式,她做过8年音乐记者,曾经是民谣歌手周云蓬、张玮玮等人的经纪人,她认为李志的工作方式是罕见的。“理工男”—李志的经纪人迟斌、调音师姜北生和老狼不约而同地把同一个定语加在他身上。李志大学时学习自动控制专业,他们觉得李志把自己学科背景里的缜密和理性投入了音乐事业。
他曾在成都一家公司上班,制作订制彩铃彩信。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工作方式影响了他此后对乐队的管理,“说好3月1号要交东西就要交啊,no excuse。”
规规矩矩地进入上班生活,是为赚钱去还自费制作前3张专辑所欠下的近10万块钱。那段时间他对卡夫卡产生了兴趣,这个捷克小说家在工人意外保险事务所工作了14年,白天是兢兢业业的小职员,晚上回家却写出了《变形记》,“你一个鸟人,天天保险公司上着班,回家写写作,还能写得不错,真牛×。”
工作日以外,他到各个城市的小酒吧演出,票房很好,“突然发现很多人是你的听众,他们喜欢你的东西。然后我自己一看我的东西那么烂,我想做一个好一点的……试试看,把它当一个职业来做。”2009年,他辞了职,花30万制作了第4张专辑《我爱南京》。为了还欠下的录音费,李志开始了一次疯狂的巡演:他和好友公爵扛了一堆唱片、T恤,一路走一路唱一路卖,70天走完34个城市。公爵清楚地记得,每演几场,凑到一定的数字,李志就去银行把钱汇给债主。
最后一场是2009年的最后一天,演出的酒吧位于一座半山腰上的道观,没有空调,冬天空气冰凉,只生了一个火盆。李志喝醉了,调音的时候差点没站稳,他摇摇晃晃地对着麦克风说:“如果没有20万,我就不唱歌了。”然后他几近嘶吼地最后一次唱了代表作《梵高先生》—忙活了一整年之后,他发现卡里只有几千块钱。
“他是一个做音乐的,然后也努力了,也出唱片了,然后也办了好多演出,就是生存不下去。”迟斌说,“江湖上各种忽悠,我也不给钱,不结账,然后大家互相要来要去。”
但他的运气不错,一个多月后,一个歌迷通过李志的淘宝店找到他,他是一个北京商人,给他打了20万。
这笔钱让李志在音乐圈生存下来,他希望能真正地做出改变,“你在这个行业那么些年,然后你发现都不讲道理嘛,都没有规则嘛,那你就试图去建规则”。
《人物》记者第一次见到李志时,他穿着一件已经被洗得褪色的蓝色卫衣,白净,微胖,戴一副金属半框眼镜,头发细软服帖。姜北生和李志从2009年开始合作,姜说音乐人都磨叽,渴望等到更好的灵感降临,有时候一张专辑反复打磨,几年都出不来,但是李志永远按计划行事,“一年一张,一年一张,特别勤奋”,“就是理工男,我必须做完”。
李志的工作室位于南京一座新兴的创意园区,去年10月搬进去后,李志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排练场所。工作室的装潢简单朴素,环境乏善可陈,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李志让伙伴制作了印有白字的黑纸贴在大门的4面玻璃上,每个字都足有南瓜般大小,李志喜欢这句话:“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契约精神
“一群懒汉,一堆笨蛋,在那儿捣糨糊,捣到最后越来越没钱”,李志对音乐圈的现状很不满。他把从事音乐行业看作“一门生意”,而这门生意的核心是契约精神。
2013年5月,由崔人予(原名崔忠鹏)主办的梦象音乐节请来李志当压轴嘉宾,他跟李志签了合同,先付订金12万,演出前结清尾款12万。但音乐节售票并不理想,李志演出前,崔没钱了。
李志告诉崔人予:“没钱我就不演。”崔人予还记得那绝望的一刻,他跟李志说:“我愿意给你跪下,只要你能演。”
如今李志回忆那段往事时说,“他尽管说了很多那种软话,或者说求的话,但是对我来说其实没有用。”演出开始之前李志还是扭头离开。两个小时后,他临时找到北京的一所Live House麻雀瓦舍办了一场免费演出,现场来了1000多名观众。
崔在电话中告诉《人物》记者,不少音乐节出过备用资金不足的情况,甚至他也曾经作为艺人代理吃过类似的亏,可他觉得,“我们是第一届,算是一个新生儿吧,给点呵护、给点照顾就应该能过去这个事儿。”但李志的出走使得梦象的过失在圈内引起巨大反响,崔的声誉严重受损,那次亏损的100多万至今才慢慢填上。
李志说过,崔人予是自己的“伯乐”,他的前3张专辑都是借崔创办的口袋音乐才得以全国发行。那次参加音乐节的许多乐队和音乐人也没有拿到报酬,但碍于情面,他们都登台了。李志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他是朋友中的“买单小王子”,采访中,不少朋友提到他的“大方”、“义气”。
李志后来在麻雀瓦舍的演出中途停下来说,自己是“逆风而行”,他告诉《人物》记者,“我不能违背我的原则。”
他试图去搅动的另一个固化现实是音乐网站的侵权。2010年,李志发现,虾米网提供音乐人的歌给网友付费下载,一首歌0.8元。但是虾米既没找自己要过版权,也没有给过自己收入分成。
一天下午,李志借了一台摄像机,在虾米网上操作了一遍付费购买音乐的流程,录下来,“取证”。然后他给音乐圈的朋友们挨个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虾米网的侵权行为,他觉得,“拿别人的东西去卖,而且还不打一声招呼”是“可耻的”。但朋友们的反应“都是很含糊的,随便吧,你怎么样怎么样,也可以啊,没问题啊”。张玮玮也接到了李志的电话:“我觉得也对,就是也应该这样的……我们就是参加一下就行吧,也不管太多,怎么声明都是他的事。”
在李志的主导下,14位音乐人发出了抵制公告,要求虾米道歉。虾米CEO王皓是在微博上看到这个公告的,他告诉《人物》记者,“从我这边来说,我会觉得比较委屈……本来我们在做的事,就是希望去推广这些独立音乐。”
抵制事件不久后就是雪山音乐节,音乐人齐聚丽江,王皓也飞去找歌手们开会,音乐人周云蓬也参与其中。在他印象中,那次维权气氛热烈,“跟那个共产党在南湖开会一样,就是非常的朝气蓬勃的……好像第一次很多音乐人在一起,为了共同的目标做一个事情吧,我觉得还是挺刺激的,也挺新颖”,他觉得李志“挺有这种现代意识的,知道自己的权利在哪儿”。
之后虾米网公开道歉,李志的歌从虾米网下架,直到去年年底才重新入驻。现在虾米是一个综合音乐平台,音乐人会从下载、会员包月等各项服务中获得分成。而李志获得的则更多,王皓给了李志一份超出分成的保底收入。直到今天,王皓仍然对当年李志直接发出抵制公告感到“不爽”,他和李志是朋友,“你有什么事儿你不能先给我打个电话吗?”但他决定理解李志,“他是一个非常理想主义的人……从规则层面上来说,他是有很强的洁癖的。”
那么之前大家怎么处理问题呢?周云蓬说:“像我们过去的都是大家一起喝酒,然后拿定个主意,第二天再喝酒,然后再研究,第三天喝酒,就把这事儿忘了。”
底层
南京媒体人黄佳诗9年前曾在南京师范大学的一个民谣弹唱会上见过李志。那时候李志很穷,骑一辆很破的自行车,头发很油,主持人介绍李志时说这是“著名的民谣艺术家”,他立刻反驳,“我就是个农民”。李志1978年出生在江苏金坛的一个农村家庭,他挨过饿,在意自己的底层身份,“我所谓的农民的意思就是,我希望我的得到跟我的付出是相当的”。
1997年他考上东南大学自动控制系,成为改变命运的寒门子弟。在大学里,一个同学把《黄金时代》借给他,王小波成了他的启蒙者,“发现文字可以这样来表达,但是你又发现它这样表达是很舒服的,你明白它的意思,但它又跟你以前所看到的语文书上那种表达完全不一样”。以王小波为起点,他又找到了黄仁宇、乔治·奥威尔等思想者。
但是他很快就对大学失望起来,他幻想过大学的样子,“老的建筑啊,什么房子啊,什么老教授啊,都是很文雅的。但是我们到浦口……就是新校区……我靠,最粗的树还没我大腿粗,还是新的。年轻的老师,然后他们从市里面坐着车过来,上完课就走,不知道讲什么东西,全是笨蛋”。
1990年代的大学生面临一种夹缝中的尴尬处境,“纯粹又不及80年代的那个大学的人纯粹,然后世俗也不像现在的大学生世俗……校园里面没有人就是写诗啊,唱歌啊……然后呢你又不好意思天天去玩游戏啊,因为觉得那个是不对的。所以整个人是处于尴尬的状态,你不知道怎么样才是正确的方式。”
上了两年大学之后,他退了学,靠在琴行打零工为生。他承认,那个时期,自己有很强的愤懑与自卑,“为什么我活成这个样子,凭什么他们父母就可以给他们买电脑,为什么就可以抽好烟、吃好饭,我穷得跟条狗一样,就那种各种各样的不理解跟不服气嘛。”
“要是给我一把琴,我一嗓子,啊!蛮爽的!”郁闷、愤怒、怀疑被他用沙哑又带着口音的嗓子吼了出来,他开始写歌,早期的《青春》里他唱道:“我的青春是一朵花,开在没有绿草的坟墓上……帝国主义在茁壮地成长,社会主义靠得住吗?”
在晃荡了5年后,2004年夏天,他去宁夏找大学同学玩。一天去参观西夏王陵,一行人在戈壁滩上走了很久,远远地看过去,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的墓地只不过是“孤零零的一个小土丘”。走近了看,有一只狗蹲在墓地前,烈日叫人心疲意懒,“连狗都不叫”。
李志当时很感慨,“李元昊老师文韬武略雄霸一方,死了之后怎么样呢?就是这个小土丘!……我就想哪个时候我死了,我留下什么呢?我什么都没留,我一拍大腿,就决定回去把我以前写的那些歌录一下。”
随后3年间,李志借钱做了3张专辑,请大学同学刘威当制作人。刘威觉得,李志的歌词真实直接,旋律则是悦耳的,很符合中国人的听歌习惯。郭小寒也在这个时期听到了李志的歌,他在歌里唱:“我可是个男人,为什么打不起精神?”她在其中找到了一种70年代末80年代初生人共有的叛逆和迷茫的共鸣,在韩寒、春树早期的作品中,她也曾获得过类似的感受。
虽然同是民谣,但郭小寒认为李志的创作和高晓松、老狼的校园民谣很不相同,“校园民谣的纯情……就是在那种大帝都的那种,就是天之骄子的……但是这个他不代表广大的底下的,就是二、三线城市的校园情怀”。
郭小寒认为,李志能和另一个民谣歌手万晓利成为好朋友,是因为他们都出身底层,万晓利来北京从事音乐之前,是河北磁县的酒厂工人,“底层人民的压抑、苦闷、张狂这样的一个东西,所以他们就会很快地去合拍。”
李志曾经花费巨大的力气与哄抬票价的黄牛斗智斗勇,先是自己搭建售票平台,然后鼓励粉丝私信告诉他,带自己进去的黄牛是谁,试图揪出是哪个合作团队与黄牛里应外合。在他的观念里,“为什么做演出有意思你知道吗?就是它里面含了很多的价值观的事情在里面,比如说公平,像老迟(经纪人迟斌)他们自己也得在网上抢票,他没有权力留票。比如说排队,检票的时候要排队,没有人有权力可以插队,这就是公平的底线啊。”
一个歌迷私信给他,说“黄牛的本质原因是供需矛盾……不提价仅仅是为了照顾穷人,体现公平吗?那排除不正当的获得财富的话,富人不是比穷人更勤奋吗?靠勤奋获得财富不也是公平的吗?”
李志回复他:“你说得很对。”但他接着写道:“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一直穷困潦倒,我更愿意和善良的底层人民在一起。”
理想
李志怀抱着一个从政的理想。张玮玮记得,有一次他们在万晓利家里喝了一夜酒,天快亮时,李志在屋子中间来来回回地“踱着那种伟人感觉的步子”,“进入到演讲状态,就是经常冒出来一句天下大事,什么顺之者昌那种。”
他的朋友赵翔也记得,有段时间校车经常出事,李志和他分析完之后,赵翔觉得“李志适合做一个政客,做音乐可惜了”。《人物》记者和李志提起这件事后,他立刻显得兴致高了许多,他提高了音量,将手上的纸巾折成两个细长条,指代他认为造成校车频繁出事的根本原因:一个是国人对规则的漠视,一个是教育制度的变迁。
这种对政治的热情不仅限于谈论。在生活中,他说自己从来不闯红灯、不超速、不使用盗版软件。
“比如说如果我偷东西啊,他觉得你不应该偷东西,然后他就先做给你看,我怎么能够做到不偷东西的情况下还过得很好。”刘威曾经看李志写的很多歌都关于爱情,开玩笑叫他“情歌小王子”。但多年之后,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的认识”,他认为李志真正想做的是“影响别人”。
李志告诉《人物》记者,“我的计划是这样子,就是干到差不多45岁、50岁,然后从政个10年,到了60、70岁再开始唱。”
至于怎么实现这个计划,他还没有想过,“以前跟朋友吹牛的时候经常聊的,假如现在我做总统,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就是改善教育。改善教育的第一步,就是改善自办院校的招生制度,要让最聪明的人去从事教育工作。那么怎样让他们来从事教育工作呢?不是给他们戴个帽子,而是给他们最高的收入。”
迟斌觉得李志的野心并不在成为一个偶像,赚很多钱。有一次他和李志在上海唱卡拉OK,等出租车的时候,碰到一群喝醉的年轻人,到处骂人。李志突然说:“有的时候想一想,做这么多事情,就为了这些人,真是不值得。”
真的能影响别人吗?李志相信可以,“就像你跟我一样,年轻的时候都有很多很傻×的想法嘛,你也会不停地改,对吧,那你为什么会改呢,无非就是外界不停地影响你呗,所以一句话重复很多遍。”
有一年他的跨年演唱会,来了3个好朋友。孙浩然是当天的工作人员,他记得其中两个人是从国外回来的,从他们的描述,他知道3人多年没见,约定在李志演唱会上重聚。不巧的是,其中一个的票丢了,李志对他们意义重大,于是3个人就在检票口与工作人员僵持住了。
其中一个人情绪非常激动:“你就放我们进去吧……我们大老远过来。”孙浩然说,“这个哥们应该是买了票的,但是他票确实是丢了。我们如果当时放他进去的话,周围那么多人看着,肯定有骚乱了。”
那个激动的歌迷开始掰检票人员的电脑,“掰得吱吱响”,大家都有些束手无策的时候,孙浩然的一个伙伴走过来说了一句话,那3个人就默默地离开了。那句功效神奇的话是,“兄弟,我们都是听B哥的歌过来的,我们不搞这一套。”
新长出来的白头发
李志的朋友们都认为他有影响别人的欲望,但如今这已不是唯一让李志感到焦灼的事情。2014年,迟斌成为李志的全职经纪人,李志提了一个要求,“要让我的收入增加。”
李志的跨年演唱会是一场大戏,从2010年开始,每年都售票飞快,但演出的成本太高,他从来没有赢利过。他曾在官网上免费开放自己所有歌曲的下载,呼唤歌迷“自由下载,自由定价”。但4年过去,一共收入不到20万。
他的朋友赵翔开了一家咖啡馆,李志没事的时候喜欢去那儿聊天,“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亏”。过去他每年都亏损。2013年、2014年开始赢利,加起来赚了不到70万,只够生活开支和还按揭。他有两套房子和一台车,都是借钱买的,欠的外债一共有450万。
实体唱片的销量更是不值一提。有几年李志总在搬家,搬家伴随的就是一堆卖不出去的唱片。2011年的一天,李志找了几个朋友,用两个购物推车把积攒的碟搬出来,开车拉到垃圾场,付之一炬。这个5分57秒的视频后来放在网上,开篇就是一片浓烟,背景音乐用的齐秦的《把梦烧光》。如今和《人物》记者谈到这件事时,他仍然持有和当年一样的愤世嫉俗:“什么鸟世道!”
另一重压力来自家庭,多年来他都告诉自己的父母,自己是一个白领,有一次他爸爸来南京找工作,他只好紧急把家里排练用的乐器搬走。实际上,他第一次萌生登上工体的念头是2013年,他想要把自己的父母接到北京来看演出,告诉他们自己是玩摇滚乐的。公爵说,李志需要证明一下自己,“他丈母娘家估计也会有这样的顾虑吧,世俗对搞音乐这个事情还是有偏见的,就是觉得不靠谱。”
必须走进大场馆才可能改变现状。李志觉得,继续在Live House演出,不仅乐队得不到提高,“而且从钱的角度考虑,Live House演出赚钱太累了”。
李志向往的美好生活是什么样呢?“一年演个四五场,然后靠这个就可以有很多钱,可以不用工作,在家躺着,或者出去玩玩。”“比如像王菲,你也不会看到她上娱乐节目啊,也不会露面啊,她隔几年搞几场演出,过得很潇洒啊。”
他希望过上这样的日子,而勤奋排练、登上工体,是他所认为的必经之路。坐在工作室里,李志告诉《人物》记者他一天的安排,上午11点起床,吃午饭,来工作室排练一下午,回家吃晚饭,哄小孩睡觉,然后上网,回复邮件,晚上10点,迟斌会接到他打去的工作电话。到了凌晨,去跑步,然后洗澡,接着上网、看新闻,到凌晨三四点睡觉。
如此生活日复一日,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公爵和迟斌还记得,去年束河的COART艺术节上,大家玩得很放松,李志突然对他们说:“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他揪着自己脑门上的头发说,“你看,这是新长出来的白头发,以前没有的。”
“名气越大,责任越大。”李志说,“比如现在如果我不唱歌,大家可能又要过穷日子了,但是我的价值观里面是,我希望大家都能够生活好起来。”
他被推着向前走,不能懈怠。2014年10月,他组建了公司,多年来在身边帮忙的朋友正式成为他的员工,李志是董事长,公司每月要给加上乐手在内的十几个人发工资。公司名字是大家投票选出来的,叫“自由落体”。
这样的时刻消失了
李志喜欢去墓地,因为“墓地很安静”。有一年在巴黎,他去了葬有萨特、波伏娃的蒙帕纳斯公墓,在那里,他被一块奇怪的墓碑吸引住了,那块墓碑上立着一只不锈钢质地的鸟。同行的朋友告诉他,墓碑上写着一行字:“他生前最大的理想是变成一只鸟,现在他终于可以做到了。”
“这是我近几年看到的最让我感慨的一句话。”李志说。
在歌迷心中,李志有一些固定的标签,比如数年如一日地抽一种售价4元的红梅香烟,他的牙齿也因此被熏得发黑。但当《人物》记者见到他时,他抽的是红塔山。记者询问他原因,他沉吟了一下,然后坦诚吐露:“我妻子觉得红梅太呛了。”
这两年,他结婚生子、事业走上正轨,生活发生了诸如换一种烟抽这样微妙的变化。已经有一年多,他没有写出一首歌。从他开始创作到现在已经10多年,这种状况还是第一次发生。
有过几次,他拿起吉他,拨动琴弦,“有时候10分钟到20分钟,有的时候一两分钟,有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然后接个电话就算了”。制作《1701》这张专辑的时候,迟斌也看到了他的焦虑,“他其实对文字是特别自信的一个人”,但是这一次,在录音棚里,李志为了找灵感,整个人趴在地毯上写歌词,状态艰难,迟斌说,“我从来没有看他写字趴在地上写的”。
公爵也知道李志写不出歌,“你没有生活体验怎么写啊,我每天早上起来做饭,打扫房间,看孩子,有嘛写的呀。”
李志很清楚,自己身处窘境,当早晨醒来时,“我不知道我现在心情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我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我现在是幸福还是不幸福,好还是不好,我不知道。”以前一个人过日子,干活到很晚,突然下大雨了,他就开车出去停在路边,听着雨“啪啪”打着窗户,过一会儿再回来。如今,这样的时刻消失了。
现在他生活的消遣是做数学题,他的侄子上初三,他把自己的题拍照片发给李志,李志常备着尺子圆规,一个人坐在桌前演算。这是他所能体会的“思维的乐趣”。但在情绪上,“好像确实没有出口”,他说,“我写歌还是靠荷尔蒙,和一点点的小才华。”
家庭生活里,安定大于激情,但他拒绝过多谈论,“我不认为这是成熟或者怎么样,我只能确定它是个变化。这个变化是好是坏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不是盲目地在变化,我是有各种各样的思考在里面,但是呢,我不想跟你谈论我这些思考。”
独立音乐圈里新人辈出,宋冬野、马頔、好妹妹乐队,不断有新名字冒出来。李志看过程璧的微博,这个民谣歌手去年发行了一张名为《诗遇上歌》的专辑后开始为人熟知,李志猜程璧“一开始就想了好几步……她肯定在想我是个女性,我怎样在里面能够唱歌,而且受到关注,而且最好以这个为生呢,我要以什么样的形象面对。柴静?知性?有一点漂亮?这个是很讨巧的”。
“他们很聪明,更努力,更有方法”,他因此产生了危机感,觉得自己不能像过去一样吸引年轻人,“我们统计的结果,历年演出,24岁以下的人永远是70%以上,就这么多观众。”
几个月前,李志和张玮玮在苏州碰面,聊到依靠自媒体营销吸引了大量粉丝的好妹妹乐队,李志对张玮玮说:“玮哥,你看看他们,特别勤奋,特别努力,我们也要勤奋啊!”
“他身上始终有这个东西,他要勤奋,要努力,他要每天去工作,我觉得他在他的危机感瓶颈里面,他选择继续做,他仍然是一个积极的选择。”张玮玮和郭龙、张佺等民谣艺人都定居在大理了,大理风轻云淡,音乐之外的问题,他们不太关心,“其实是有点消极了,但是这个我觉得不是说积极就好,消极就不好,人各有各的选择,这都是注定的,就是他是他,他就要走那样的路。”
事实上,李志的“出轨”,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会打碎自己之前几十年建立的对世界的看法。“并不是说我不认可我之前的那个价值观,而是我现在逼不得已。”
李志说:“我知道有一个方式,可以让这些出轨都成为不是问题,就是诚实,诚实地告诉大家,而且诚实地告诉为什么。”—他要赚钱养家,要养活公司,要影响别人,要追求美好的生活。
“我整个演出完了之后我会跟大家说,我接受什么样的审查,我进行了怎么样的妥协,就所有都会说。”—他的规则正在演化。
采访结束已经是晚上8点多,李志给工作室的植物都浇了一遍水,把桌上散落的杯子收纳到水池边,锁好工作室的门,开车回家。创意园区里的路七拐八弯,绕过一幢房子后,迎面有车灯射来,他与一辆车狭路相逢。
“(这是)单行线啊大哥!”李志有些无奈地脱口而出。他轻轻踩下油门,车向前驶去—行驶在正确道路上的车无需避让,对面那辆闯上单行线的车被逼得不断倒退。这条单行线不长,开过这一段路,李志就拐出了创意园区,到达了宽阔的大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