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辅导师
2015-11-06李诗韵
文|李诗韵
编辑|张薇 摄影|张君宇
哀伤辅导师
文|李诗韵
编辑|张薇 摄影|张君宇
早上10点,成都三环一栋废弃的3层别墅,隔壁镂空的墙里,一只狼狗看见来人就狂吠。刘猛先生跟来装雨棚的师傅比划,要在狼狗那儿搭个墙板子,“隔着狼狗视线,以后我这边的人走来走去,它不会那么焦躁。”
刘猛在别墅前面的空地上转悠,鞋边的运动裤裤脚磨成一绺一绺的踩在脚下。他在这里忙着安装工业洗衣机,清洗二手衣服。这是2014年的10月,刘猛创建的公益机构“一天公益”的新项目—中国西部闲置物资分理中心的所在地。这个项目用来接收闲置物资,清洗消毒后,义卖或捐赠。
跟刘猛一起忙活的还有两个人。50出头的泥瓦匠、失独父亲祝哥,这会儿他抽着红梅烟,拿着电钻撬地砖,看地下水管的走势。21岁的芳芳穿着丝袜和超短裤四处窜,她是刘猛的公益机构资助的一个女孩,刘猛把她和祝哥放一起,是为了让她可以学门吃饭的手艺,“人我给你放在这儿了。”
2008年5月11日之前,刘猛还是大学心理学教师和1小时收费1000元的婚恋心理咨询师。汶川地震改变了他的职业路径,作为志愿者,他一直留在西南。7年下来,他主要做两个事,运作与震后重建相关的公益组织“一天公益”,给震后心理创伤者做心理疏导。
下午6点半,别墅里里外外收拾得差不多了,刘猛还要蹿个饭局,开2个多小时的车,把祝哥拉到成都的远郊温江,“一天公益”的据点,去见另一个失去独女的老哥们。
祝哥在汶川地震中失去独女,和妻子叶红梅努力了3年,想“把孩子生回来”。2011年,妻子终于怀孕,生了儿子,与死去的女儿共享一个名字:祝叶安澜。
温江饭局之前,刘猛在手机上翻出他写的祝哥夫妇的故事,跟《人物》记者说,来,我给你念一念,“祝哥和叶姐是一对患难夫妻。”最开始,祝哥笑笑,不多会儿,把眼神放在顶头灯上,盯着。读到一半,他就从沙发上离开去厨房了。
“真正的过去,是能够平静地谈论这件事情。”这算治疗吗?“你要这么问,我只能说,我什么都没做。”
饭桌上刘猛不多说话,酒过三巡,他给众人唱京剧,唱《三家店》:“儿想娘亲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祝哥也会,跟着唱。咿咿呀呀,俩人合不上,笑着收场,喝酒。刘猛说,喝酒,抽烟,都是精神需求。
这是刘猛的一天,他做了很多事情。问及这些事情有没有特别的心理辅导的目的,刘猛说:“我只有一句话,我没有给他们做心理辅导,只是跟他们一块生活。”
2008年,祝哥失去了独女,喝酒到烂醉,都江堰的板房里面摆了100多个酒瓶子。刘猛想和他聊聊天,祝哥说:“有酒吗,没酒免谈。”那时灾区流行一句话“防火,防盗,防心理咨询师”。刘猛果真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酒,没多说,就陪着祝哥喝酒和哭。
刘猛放弃了传统心理治疗方式,排斥“援助”、“咨询”这样带有暗示对象病态心理的词语,现在,他称自己为哀伤辅导师。
2008年在都江堰,15岁的芳芳找到刘猛,想要做志愿者。旁边的人提醒,这个女孩子性子野,吸毒。刘猛提高了警惕。芳芳告诉刘猛:我在你这里待一个月,就做一个月人。刘猛最后留下了她。
父亲病逝后,芳芳四处打工,每个地方都融不进去,待不长。到了2013年,她已经饿了几天,回头找刘猛吃顿饱饭,80多斤的姑娘席卷了桌上最后一粒米,终于饱了。芳芳跟刘猛说自己打工的经历,包括父亲火化后没钱安葬,她一把把将骨灰撒到了江里。
刘猛也说不清楚具体做了什么事让人信任。他觉得应该是坦诚不遮掩。有一次在都江堰,刘猛接了个电话,在小屋子里打了好久。出来以后,其他人都没注意,芳芳看出来了,就问你哭了啊?刘猛说是,我哭了。
芳芳和祝哥是与刘猛在灾区“一起生活”的200多个邻居、朋友当中的两个。站在心理学角度,刘猛把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叫做“生命的重建”。
10月份的成都挺冷了,不干活的时候,芳芳非要穿丝袜加超短裤。刘猛就看着芳芳,沉默不说话,芳芳隔不了多久就服软,换成了长裤。2008年的芳芳“一句话不合了,张口就骂,一瞪眼睛就要拿刀子”。不过刘猛说什么,她会听。刘猛问她,同样的话别人说也是一个意思,为什么听我的?芳芳说我感觉你不会害我。
刘猛把芳芳当女儿在管。芳芳耍了男朋友,他就问别人家里是否可靠,芳芳你是不是奔着结婚去的。如果是,刘猛还打算,以后他们安家,帮他们垫首付,钱从他俩帮“一天公益”当志愿者的薪水里面扣。芳芳后来和男朋友吵架分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饭桌上,芳芳喝酒的话,刘猛会时不时问一句,这是第几杯。抽烟的话,会问是不是抽之前问过了周围的女士。“别人不理解就会说,还让孩子吸烟呢。她从15岁就吸毒,你看到她现在活蹦乱跳的。”刘猛觉得芳芳把烟瘾控制在一天两根,很有进步。
看见一个人的改变,令他开心。“他们的成长不是我的责任,他们的困境是我的责任。”“如果他的能力成长了,人格成长了,他现在所处的困境也就不称之为困境了。”
祝哥最近和叶姐吵了架,家里待不住,来找刘猛挣点钱。刘猛和祝哥有一次争执。别墅内原来的假山和鱼池,刘猛跟祝哥说过3次,把水抽干。祝哥背着一只手不以为然,还买了3条鲫鱼,放在水池里:“水池又没有碍他啥子事。”刘猛看了,长时间皱着眉,抿着嘴不说话,眼睛挤成菱形。
祝哥解释一通,刘猛着急了,语速加快:“我说了这一块空地清理干净,不要有杂草,不要有水池,会滋生细菌的。这样的二手衣服谁会要?”他顿了顿,“我指挥不动啊。”
祝哥听了,就闷头开干,扫地,拔草,拿着电钻钻开水泥地砖,修地下管道和排水系统,赌气似的。
当晚7点,近50岁的祝哥主动走近,挽着刘猛的右胳膊,黑红的老脸笑着:“刘老师,你说,只要你说的,我都听。”刘猛不急了,说希望祝哥学会安排统筹:“我想,把这块地方,交给你了,你,去安排,你,去指挥。”
刘猛开始分析祝哥的情况:贫困,心理焦虑,不满、抱怨。2014年都11月份了,他只挣了1.8万元。“祝哥多年泥瓦匠的经验手艺,吃定老客户也不至于挣这么点钱。”刘猛让他学着统筹做工步骤,“是想通过这些东西来改变他的困境,他的各种心理症状就都没有了。”刘猛的方式是“助人自助”。
没有具象化的哀伤辅导模式,没有记录的病情,甚至说不出开始和结束的时间,更无法说明效果。“哀伤辅导是在灵魂的层面上做工作,婚姻情感咨询那些,是在术的方面做工作。我就跟他们一起,一起成长,我干什么他们干什么,我就只做这个。”
你的方法有用吗?我不知道。
你的陪伴有意义吗?我不知道。
你会干多久?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