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开帖,独上阁楼
2015-11-06顾玥编辑张妍摄影阿东
文|顾玥 编辑|张妍 摄影|阿东
弄堂开帖,独上阁楼
文|顾玥 编辑|张妍 摄影|阿东
论坛完全是上海里弄邻居的气氛,街坊自家管自家,见面打个招呼,客客气气,吵架骂人是不大有的。
帖子里这厢评说“交关好”,那厢就回“交关谢谢”。
2011年5月10日11点42分,金宇澄化身“独上阁楼”,在“弄堂网”开帖,掸掸袖口,先拜了码头。从上海阁楼讲起,阿飞在电灯下数钞票,头伸出老虎窗,小饭店二层栏杆肉腿高悬。一顿饭的工夫,接着讲上海西洋小说开禁,老阿姐手结绒线,口述全本《简爱》,阁楼地板毕剥作响。两分钟后,网友“一氧化二氢”回帖说:有劲。带头称爷叔。“阁楼爷叔”名号自此叫开。爷叔就这样讲讲讲,从城市规划、住房改造讲开去,闲话牢骚,没头没尾,标记了几处“此段再议”……直至讲到80年代小菜场的大闸蟹摊头,律师朋友腻先生碰到长远不见的“小赤佬”陶陶,这是2011年5月14日6点08分。自此文章顺势而下,再没回头。5个月后,30页帖子翻过,《繁花》熟透落地。
“居心地此一时彼一时。”金宇澄说,于《繁花》而言,“弄堂网”是触发之地,没有它就没有《繁花》。此前他搁笔20年当编辑,要不是一头撞进网里,笔仍拿不起来。“弄堂网”注册需要邀请码,人不算多,环境单纯,海外生活的上海人来过嘴瘾,新上海人也来怀旧,包括本地作家陈村等人龙藏虎卧。像一只泡菜缸,五六十岁一辈的上海人沤成同一种风味。金宇澄从朋友处得知这网站,上去看别人有名有姓的故事,不觉得好,胃口却被吊起来,索性自己写。“别人发帖子,我也发帖子,别人讲上海话,我也讲上海话。”以前写小说要提前准备,排开工作,留好时间,现在可以毫无准备毫无小说意识。“一开始它就是份闲心。”金宇澄说。于是开帖讲讲马路改造,老老实实回忆,夹杂诸多暧昧。
采访约在上海作协旁的玛赫咖啡馆,作协所在的巨鹿路原属法租界,金宇澄工作于此,也安家于此。那天马路是湿的,梧桐洋房挨着雨淋,唰唰作响。他在帖子里提到租界的精神代表是小马路曲曲弯弯的情致,有遮有盖,有骨有肉,回眸之媚,绿肥红瘦。如今南京西路(吴江路)的规划,拦腰一条大马路,一通到底,“等于一个女人没有曲线,一眼看到底,一点蕾丝花边也没得,透视装是啥味道。”
如此乱讲3天,引得版主注意,跟帖说:阁楼兄面熟陌生,文字老辣如袍下露云靴,是旦是净一目了然。四处打听来路,文汇出版社某编辑一眼认出,此人《上海文学》老金是也,“烧成灰也认得”。金宇澄赶忙托人带话,千万保密。被“金宇澄”名字左右半辈子,在网络上取成陌生人像玩捉迷藏,另外一副面孔出来,“等于你参加一个晚宴,一桌子根本不了解的陌生人。”《繁花》里的无数饭局皆是如此,四面来客,坐成一圈,初次见面,推杯换盏。“在这么一个环境里面,你可能会变得更加地警惕,但同时呢,又觉得很自由,因为你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对吧,这是一个非常有趣,就是说你可进,也可退。”
从闲心闲话里,逐渐蜕出小说意思,是“慢慢慢慢,慢慢慢慢”的。金宇澄讲普通话语速要比上海话缓一截,他喜欢连用两个“慢慢慢慢”,语调起伏充满乐性。就这样他保持每早两个钟头写作,“萝卜揩一段吃一段”,不紧不慢,写了就贴,贴完下线关电脑,出门上班。中午上去看一眼回复,再想下一段走势,就像开无轨电车,不稳妥,“有轨电车就是有轨道的对吧,你按设计好的路往前走,无轨电车它就是随便走的,随便这个路上它可以左右变道,都可以开,是这么一个情况。”直到慢慢慢慢好像有一点像小说了,这一丁点相似,激活了过去的文学训练,他停下来做了人物表,电车渐渐匀速行驶。
地利人和,这电车只能在“弄堂网”里开。要是在“天涯”或是什么地方,摊子那么大,头天发了帖隔天就找不着了。人太多是坏事,“说不定有人骂你了,说不定有人在讲别的事情,发别的东西,你就败坏胃口了,这个计划也就没有了,对吧?”“弄堂网”每日的回复少时一两个,最多不过二三十个。“看客不多,也非响档。”味道浓,自得其乐。论坛完全是上海里弄邻居的气氛,街坊自家管自家,见面打个招呼,客客气气,吵架骂人是不大有的。帖子里这厢评说“交关好”,那厢就回“交关谢谢”,这兄那兄,每回必要挨个谢过再贴正文。
小说家容易高高在上,追求所谓诗性,对读者反应不屑一顾,金宇澄认为,小说是为读者服务,提供阅读和消遣,故事要讲得好。他鼓励年轻人上网写作,可以抹去真名实姓,脱颖而出全靠叙事特征和风格,是否突出,节奏是否恰当,看客反应一目了然。回复少,也许这一段过于静态,或者沉闷,这可以调整。金宇澄说,他有自己的文学立场,但喜欢听意见,网上意见要听,“豆瓣”的意见也听,16次印刷,每次都有五六十条的修订。他列举了西方作品朗读会的传统,往往都是写一章就读给朋友听。中国传统也如此,说书先生观察现场反应,晚上回去挑灯“改书”。“弄堂网”初稿,梅瑞替姆妈收拾包裹,罗列家生。有人指出其中缺了被夹里,灯芯绒。爷叔遵命,立刻补进去。讲到“绍兴阿婆”倒下去要死,底下的看客追上来说,这么有意思的老太太不应该早死,求爷叔刀下留人。好,第二天就转回来,阿宝爸爸置棺材订坟墓,阿婆忽然坐起来,吃一个油条,就好了。此类大改小改一律是在原帖里进行,不留底本,出版的文本直接从帖子里扒下来再作改动。如此你来我往,台上翻个跟头,台下掌声四起,金宇澄受到鼓励,抛接阿宝、梅瑞、康总、小毛各等人物,越翻越起劲。
慢慢慢慢写到8、9月份,他此时觉得“可能是一个可以发表的东西”。
网络写作的载体是新的,玩的当然是连载小说吊人胃口的把戏,每段留尾,有且听下回分解的意味。金宇澄喜讲“味道”,网上每节结束都有味道在,“等于一个菜,忽然一下子没有了,哎,这味道很好啊。”面壁写作不会有戛然而止的味道。帖中写少妇银凤引诱少年小毛,写银凤刚刚宽衣入浴坐进水里就掐掉。隔天另起一段,接讲起别的事,就不提这茬。看客们大呼爷叔不厚道,“吊足阿拉胃口”,想知道肥皂打了没有,“两根线要搭牢了,快点写啊!”急死个人。金宇澄悠悠哉哉,任那盆洗澡水热气蒸腾了半个月,才让香汗接着淋漓。这样的写法看似随性,实际是荤素搭配,十指炒菜,以飨老饕,上桌顺序都在提纲里,如此大俗大雅相互转换,步步经营。
帖子续到20多页,已到10月中旬。某日下午6点,金宇澄贴上来一大段,瞎眼老太太黎老师讲尽了年轻恋爱直到晚景凄凉的一生。一段3000多字,金宇澄当天下午在家里写完一下子就站起来,内心极其激动,暗自叹道,这肯定是个好小说了!看客和爷叔的反应同步,平时潜水的网民纷纷浮起来,大呼不得了,这个好小说要好好庆贺一下!“此前,时间、地点、人物‘慢慢慢慢’把故事往前推,之后‘慢慢慢慢’到了这么一个高潮状态,就如你完全沉浸其中,好像你就生活在里面,你是用你的整个身体和声音在考虑这个。”
某天,阁楼爷叔下午冒上来说,已经有人困马乏之感了,家里的猫都懂得主人这几月的作息时间,每早叫他起床。“早上4点,小猫一叫,天未亮,开开电灯,小猫旁边坐好,四目相看,实在好笑。”看客们着了魔,提出“帮侬拷拷背脊骨”,催着更新。网下金宇澄也好似发了癫,“老妇怀胎的肚子越来越大,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了。”只要醒过来,就面对电脑。“任何事情,饭局啊、什么人要跟你说什么事,我都没精神,一点精神没有。”金宇澄一周上3天班,此刻工作早就顾不周全,熬到下班赶紧回去,家跟办公室一条路上,五六百步的距离,走得要飞起来。有时写到大脑缺氧,眼前一片模糊。房里有小床,这时知道赶紧趴下睡一会儿醒来,赶紧把这节写完。昼夜不分,极度疲惫,但幸福得能见到鬼。
这种写作过程只能发生在彼时彼地彼刻,差不得分毫。《繁花》之后,金宇澄曾试着在“弄堂网”上开写新小说,讲些东北老知青故事,写到2万多字,正在兴头上,出版社要出《繁花》,修订加上绘图等等事情一多丢了下来,那劲头就没了。
时间倒拨回那年夏天,金宇澄到四川出差,清早醒来准备开写,宾馆电脑是坏的。四五点钟,天亮了五六成,老金出门寻网吧。人生头一遭,到了网吧不知上网要凭身份证,连忙赶回宾馆急匆匆取来。网吧里排排屏幕争相闪烁,通宵打游戏的少年们才刚入眠,天慢慢慢慢,慢慢慢慢地亮起来,小贩拎着竹篮进来叫卖“龙抄手”,桌上有小蟑螂在食物残渣上爬。金宇澄把面目一抹,钻入网上的弄堂,爬进小辫子电车,松开刹车。这一刻,故事开始冲向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