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憋着一口气，跑

文|鲸书 编辑|张薇 摄影|王海森

每天憋着一口气，跑

文|鲸书 编辑|张薇 摄影|王海森

32岁的代光臣先生觉得，早晨6点是北京市朝内大街每天最安静的时刻。20分钟前，他在前门大街一处地下室的集体宿舍里醒来。室友还睡着，他没开灯，摸索着穿衣、起床。在走廊尽头的热水机处，他用喝饮料剩下的塑料瓶子灌了热水，揣在兜里。

走出6米深的地下室，他开始沿着前门大街跑步，呼吸沉稳而稳定，呵出一股股白色的气团。路上车很少，40分钟的跑程，是一天中独属于他的时光。他不再是“进京务工的车库保安小代”，而是跑者代光臣，“就挺舒服，心里啥也不想，安安静静的”。

代光臣1983年出生与山东沂，2001年退伍后，在老家纺织厂的细纱车间做了9年纺纱工。2012年初进京，在车库做保安。大部分时候，他羞涩拘谨，用低头微信回应工友对彼此底细的试探，是这座全北京最大的地下车库里一个沉默的谜团。

因为幼时吃多了凉的、咸的，“把胃葬了”，代光臣在老家就身体不好，为锻炼，跑着玩。2011年，同事撺掇着给他报名参加山东东营的国际马拉松赛。他首战就跑了3小时零5分的好成绩，得到机会来京参加马拉松博览会。第一次见到天安门、故宫、“特宽的道儿”，他挺高兴，“看啥都新鲜”。回去赶上纺织厂效益差，他动 了来京打工的念头。

刚来京，地下室黑得“角里长小蘑菇”，夏天潮得衣服全生霉了，只能把它们全堆在上铺。本地保安抱团，新来的得加班熬夜拿低薪，新鲜劲儿过去，代光臣“心里憋憋的”，没人倾诉，没娱乐，唯一的消遣就是跑步。无选择地，他重新开始跑步，每天憋着一口气，“跑太狠了那时候，一气跑16公里的都有，冬天雪冻上了也练，风呼呼的”。

2012年冬天，他练得小腿肌肉拉伤，也跑出了马拉松全程不到3小时的成绩，这个成绩被视为业余选手的一道大坎。

经人介绍，他加入了一支马拉松爱好者的训练队，队友有外企高层、白领、老师，也有自称“铺砖的”装修工，他很快成为圈里一匹黑马，成绩达到国家二级运动员水平。

工作仍需苦熬：工友玩手机，他觉得“对不起老板”，忍着；车主违规停靠、抽烟，他苦劝被骂，“服务业应该的”，忍着；洗澡间卫生极差，一次他正洗着，电灯突然放电喷火，他身上全是泡沫，吓得不轻……跑步成了他越发重要的宣泄方式，每天早上6点后1小时，是他一天中最轻盈的时刻。

根据代光臣队友们的讲述，《人物》记者拼凑起了他简单履历里藏着的过往：没人知道为什么，他愿意提及的家人只有父亲和弟弟，都病弱，把他3000块月薪中的2400块变成了一瓶瓶药丸；考上军校，却被冒名顶替，无法申诉，“没路子，没用”；参军两年，服役期结束只能在老家的纺织厂打工；在地下车库工作，有人辞职旷工，老板首先想到叫他顶着—随叫随到，不抱怨，不闹着要加班费……命运似乎在每个重大关口都不曾眷顾他，他却罕见地没有怨气。问他晨练是否太辛苦，他说早上天坛公园外有早点摊，他喜欢跑到那买俩包子，“才1块钱一个，胡萝卜馅的好吃。夏天鸟叫挺欢的”。

早上7点，他小跑着回宿舍，换上荧光绿的保安服，揣着对讲机，裤腰上别着一支指挥用的小红旗，在地下车库一天的活儿开始了。高倍数的日光灯亮得刺眼，每一辆车都闪闪发光。金融高管偏爱的豪车、官员京V车牌的红旗车，沉默骄傲地等待着主人。代光臣得帮车主看路倒车，扯着嗓子吼对方才能听见，一天下来，口干舌燥，嗓子生疼。

老板挺不高兴他去训练，去年底他参加北京马拉松时，还因请假被骂了一顿。工友也不理解，问他，“你跑这个能挣着钱吗？”

每周四，代光臣会揣盒饼干，一瓶冷开水，一截车库里捡来的红布—是一张红地毯的碎片，去北京化工大学的足球场训练。队友还没来，他把红布在地上铺开，方便大家放包，“地脏，塑料布要跑，又软的，这个红布好一点”。拘谨的代光臣第一次主动挑了个话头，解释了下这张地毯的用处。

队员陆陆续续到了，教练田玉桥让他们先跑几圈热身。坐在足球场边上，他告诉《人物》记者，第一次见代光臣，“瘦瘦细细的，不吭声儿，就跑，我说嗨真行，他也就笑，就留下了，练得特努力”。代光臣正在场上跑，表情专注。田师傅指指他，“这孩子太老实，好坏都是这，老被欺负”。

3小时训练后，所有人都冻得鼻涕水直流。队友猛灌热水、围着教练看排名、聊今天快了几分钟、高声开玩笑。代光臣等大家都拿起了包，仔细地把红布卷起来。

有人买了袋馒头，大家乐呵呵地分着吃。轮到代光臣，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塑料袋拿了一个，没让手指碰到其他馒头。队友笑着吼他，再拿一个！他看看教练，再看看队友，又拿了一个。

听说是来“采访代哥”，队友们挺高兴，带一点心疼地开他玩笑，“可得好好写，让他火火，就没那辛苦了”。代光臣挺不好意思，从包里摸出一盒饼干，“饿了吧，先垫补垫补”，他挤进人群，挨个递给队友，饼干盒回到他手里，已空了一半，这是他的晚饭。

“又吃饼干？”田师傅有点生气，“我们不比人专业的跑次还测次血糖，你说他天天在车库吃啥，吃大萝卜棒子、芹菜条子，咋出成绩？”田师傅掰着指头，列举代光臣的劣势：训练时间紧，请假得看老板脸色；上班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腰肌劳损；加班、熬夜睡眠不足；吃公司订的7块钱一盒的午饭，营养太差……出成绩太难。他现在的首要目标不是帮代光臣提高成绩，而是“稳着，可别腿折了、肌肉坏了啥的”。

代光臣备战3月郑州马拉松赛，春节不回家，除了名次，冠名这支队伍的企业给的3000块奖励也是不小的诱惑。但他并无获胜的信心，对名次、成绩，与对自己的工作、未来一样，他没有把握。

在京3年，跑步给了代光臣归属感、朋友，2小时37分的马拉松成绩，以及跑步时微茫而持续的快乐，“就脑子里是空的，啥也不想，可能有一个快乐的物质释放在脑子里，跑完挺累挺高兴的”。

一起训练了两年，退休语文教师高红霞对他的印象还是“不爱说话、可有毅力”。她记得第一次来训练，“我都快跑断气了，抬头一看，嘿小代还在跑，得，我也跟着跑吧”。

出校门的十字路口，绿灯倒计时3秒，车流尖叫鸣笛，代光臣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队友猛拽着，“冲啊！”10多人呼啦啦跑了起来，冲到了马路对面。高红霞边喘边问《人物》记者，“好玩吧？我们就跟老小孩似的”。代光臣在一旁，还抱着那团红布，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