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誠如六十万件文物完璧迁库房
2015-11-05方晓王嘉祎
方晓 王嘉祎
一个学者,奉调『深宫』,又因为眷恋学术而『离宫』,他从不张扬自己在故宫的业绩,只觉得都是应该的。可是故宫人却总记着这位敦厚直爽的学者型院长在故宫的许多『实事儿』。
1998年,明清专家朱诚如从大学奉调故宫博物院,由大学校长转岗,在故宫没有院长的情况下,出任主持行政业务工作副院长、院法人代表,执掌故宫行政业务事权。
2003年,他卸下了“宫职”,出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副主任,回归一个历史学家的本行,从事国家重大的学术文化工程。这短暂五年的转行,让朱院长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中国收藏》:进故宫博物院之前,您一直在大学工作,奉调故宫博物院后角色变了,工作内容也有很大的变化,肯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进了故宫,您认为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
朱诚如:我在大学工作了29年,当了14年的校长、副校长。大学校长是管理一所大学,管理和学术是两个支撑点。虽然故宫和大学不一样,但支持点是一样的。不过侧重点不一样,前者重学术,学术水平决定学校的地位,后者侧重管理,管理水平决定博物馆的地位。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转变。
一进故宫,上级领导很明确,首要职责就是防火、防盗,做好文物保护工作,不能让故宫有任何闪失,要对国家和人民负责。故宫是目前世界上规模宏大,保存完好的皇家宫廷遗址,是著名的世界物质文化遗产;其珍藏的180多万件文物,都是中华数千年文化遗存的精华。这两者的“国宝”地位,独一无二,举世无双。护卫“国宝”,职责之重,概莫大焉!心存敬畏,如履薄冰,是所有故宫管理者的唯一心境。
故宫五年,每天不在故宫里转转,心里就会不踏实。只要一听到消防车呼叫,就会神经过敏,引发心跳不已,可能这是一种职业病。上天眷顾我,主政故宫期间没有发生火灾,没有发生文物被盗,没有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故。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管理水平,纯属运气使然。
故宫是明清两代皇宫,文物遗存是历史的表征。明其历史源流,方知其历史价值,才会心存敬畏,精心护卫。我刚来故宫时,隆宗门内的军机处出租给商户卖盒饭,我觉得不可思议。军机处是清雍正朝以后中央政府最核心的决策机构所在地,是中枢之地,其遗存的历史价值和文物价值可想而知。我当即会商相关部门:一要精心维护,二要恢复军机处的原状陈列。这件事在全院上下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强化了全院职工的文物保护意识。我也从中悟出了文物保护的门径和工作方向,即一定要考实文物遗存的历史渊源,确定其历史价值,只有这样才能提高保护意识。
《中国收藏》:您在故宫主持行政业务工作期间,文物保护工作中,什么事让您念念不忘?
朱诚如:文物保护工作是故宫人的天职,每天都把它当成头等大事来抓。对于每一个进故宫的新人,进院第一堂课就是文物保护方面的培训, 明确自己守护故宫的职责。这一方面,故宫的前辈领导和所有故宫人都会给你许多指教和点拨。
让我至今心存感激之情的,是在故宫60万件文物由地上搬迁入地下文物库房的工作中,故宫人那种忘我的工作精神和精心护卫文物的意识。我到故宫后,接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把故宫地上60万件文物搬迁到新建的地下文物库房。文物搬迁不是一般性质的搬家,文物在移动中不能丢失,不能损坏。
我接手之前已有一个用时5年完成60万件文物搬迁的计划,但有一件事却深深触动了我。当时宫廷部服饰组专家领我到地面库房看帝后服饰,因夏天天气潮热,引起大面积霉变。看到精美的皇帝龙袍上有一块块霉斑和白毛,在场所有人都痛心不已。我由此感到文物搬迁的客不容缓。这些“国宝”早一天进入恒温、恒湿的地下文物库房,文物保护就能早一天得到保证。经与相关部门专家反复论证后,我拍板作出搬迁时间由5年提速到3年的决定。当时,我也意识到其中的风险责任,如果因为提速,出现文物丢失、损失,我将成为历史的罪人。这件事情,时至今日,有时想起来还觉得后怕。但是,我觉得只要我们制定严密的方案和严格的制度措施,依靠故宫人的敬业精神和多年养成的护卫文物的意识,是能够提前圆满完成搬迁任务的。
60万件国宝级文物大搬迁,尽管只是地上文物库房搬入地下文物库房,但是故宫文物品类繁多,书画怕水火,瓷品怕碰撞、震动。虽然搬迁的距离都在5000米至10000米左右,然而一路到处是门槛、台阶,这些也都是文物,不能拆卸。而且有机类的文物入库前需要科学的熏蒸程序。为了保证文物搬迁过程万无一失,无丢失,无损坏,必须制定科学的流程和严格的制度,采取严密的措施,且责任要落实到每一个人、每一件文物。
首先,对文物出库制定严格的制度:不管文物大小,必须逐一登记、造册、编号、照相留档,并一件件单独包装。第二,文物一律用胶轮手推车运输,以此减少震动、碰撞。所经道路、门槛、台阶也均按坡度用厚木板搭桥,沿途均用棉毯铺路。
第三,每车文物不得超载,以不高于车厢高度为准。每车四人,两人推车,两人侧护。速度要有限制,以不颠簸为准。第四,经过熏蒸的有机类文物和其他文物运抵地库前,必须进行严格的逐一核对点交手续,才能验收编号入库。且每个库房都要设两名“库头”,这是故宫人自己的土话,就是库房的责任人,责任人名写在铜牌上,钉在库房门口墙上,以明确责任。两个责任人,同进同出,共同承担库房文物安全。
制度是严格的,流程也是比较科学的,这些都是这次60万件文物安全移动的基础。但更主要的是人,故宫人强烈的文物保护意识是搬迁圆满完成的最根本的保证。
《中国收藏》:文物搬迁工作主要靠人力,另外雇工人吗?
朱诚如:不,都是故宫自己人搬的,雇外人怕出问题,因为文物非常贵重,展收、移动都有一套严格的程序,要平时训练有素才行。一幅画怎么展开,怎么卷起,都很有讲究的。
故宫上上下下约有五百多人参与其中,而且大部分都是专业技术人员。搬迁期间,每天早晨上班后,我都要去院里转转,看看有什么问题,随时现场解决。搬迁过程非常辛苦,大夏天里被晒得汗流浃背,大冬天里北风呼呼地吹……尤其是冬天,谁愿意在最冷的时候出来?但大家还是得在室外干活儿。
我还记得夏天的时候,在烈日下推车,许多人热得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有一次我去太和殿,大热天里,宫廷家具专家胡德生正在太和殿宝座后面把里面的文物往外“掏”。他满身尘土,跪在地上,浑身大汗珠直往下滴,看了真让人感动。老胡现在是宫廷家具领域的权威的研究专家了,但那个时候,文物搬迁工作中好多都是力气活,老胡也都得干。
历经3年,平均每年搬20万件,最后圆满完成,一件文物都没碎、没丢,安安全全地进了“恒温恒湿”的地下库房。这是我上任后完成的一件很重要的事,也可能是运气好吧,这么大的一个难关顺利地过去了。总之,进了故宫就要把工作完成好,这是我的责任。
《中国收藏》:对于故宫而言,文物保护除了珍宝的保护,古建的保护也是重中之重。
朱诚如:确实。我在任期间,倦勤斋修复、午门城楼改造、建福宫重建,这些古建修复工作都是那时开始的。
比如倦勤斋修复,前期的准备工作是我经手的。美国基金会出资修复倦勤斋,经过多次反复谈判,我和他们签订了合作协议,并兼任修复领导小组组长。2002年,时任美国总统的小布什的夫人劳拉·布什来故宫游览,我陪同她参观了倦勤斋。劳拉之所以会来,是因为美国基金会给老布什写了一封信,希望小布什夫妇去故宫的倦勤斋看一看。对这家基金会而言,由其出资的倦勤斋修复工程若能得到美国总统和第一夫人的宣传,无疑会获得更多捐助。劳拉到故宫参观专程去了倦勤斋,这件事第二天就出现在了美国报纸和网络上。
倦勤斋的修复十分不易,尤其是对材料的使用非常考究,修复人员几乎是到全国各地寻找所需的原材料。比如通景画的修复,要求必须使用和原先一模一样的高丽纸,幸好这种纸后来在安徽的一家厂子试制成功了。专家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我只是在开始牵了个头。
故宫木质结构的古建筑保护是最难的。风吹雨淋、年久失修;彩画脱落掉色、木雕变形损坏;砖瓦缺损,柱础走形……总之,任何一项威胁都是致命的。我对古建是外行,但故宫古建专家都是行家里手,他们年复一年,在故宫一砖一瓦的修复,保护着这座皇家宫廷的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