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士元壮心犹未已 伏枥到黄泉c
2015-11-05单嘉玖
单嘉玖
只要闲下来,单士元总要在故宫里走一走,看一看。随着年事增高,行走的距离愈加缩短,但内心的执着却从未消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给你我的七十四年又如何……
在我眼中,如果从类型角度讲,父亲更接近于工作型的知识分子。至于个人特点,就得从几个方面来说了。
第一是“本分”。这好像是很多老知识分子都有的特点,也可能与传统上大都先学做人,再学做学问有关。总的来说,从父亲在北大读书,到随北大师生参加清室善后委员会,再到供职故宫博物院,都是在著名学者的教育和指导下学习和工作,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就根深蒂固。
第二是有民族自尊心。父亲自己曾经谈到接触古建筑的原因。他说他是学历史的,不是学建筑的,之所以跟古建筑打起交道,是因为年轻的时候看过一份刊物,叫《中法通报》,其中法国人和日本人争论中国的古代建筑,各持己见,却没有中国人参加。当时他感觉,中国的文化,外国人讨论,没有中国人发言,这是个耻辱。那时他已开始清宫旧藏文献档案的整理,于是从事有关工作和研究的同时,也注意古代建筑信息的收集。由于这个原因,上世纪30年代初,朱启钤先生成立中国第一个研究古代建筑的民间学术组织——中国营造学社,邀他参加学社的文献组,从事有关整理和研究。他本人也在后来的学习和工作中,始终致力于传统文化的宣传和保护。
第三是有一种爱国情怀。他本人出生于清光绪末(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1907年),经历了太多的社会动荡。他说自己一生见过五种旗子,有清王朝的龙旗,孙中山先生领导辛亥革命时的五色旗,国民党统治时期的青天白日旗,抗战时期侵华日军的膏药旗,还有新中国的五星红旗。对自己的国家从被人欺凌,到走向强大,他从心里感到高兴,并于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那时,“党员”在社会上是一种极其崇高和神圣的身份,入党要求高,审查严,而且是在经历了“三反”、“五反”之后,作为一个从“旧时代”过来的知识分子,能在1956年入党,说明政治上是经得起检验的。
而故宫博物院,在父亲看来,有很多特殊性。他说过,“外国博物馆不少,但东西不一定都是自己的。故宫就不一样了,除钟表馆有一些外国进贡的钟表外,紫禁城的一切都是中华民族自己的文化创造,研究故宫应该把故宫当作祖国文化的一部通史看”。
他生前经常讲,“故宫博物院”是由两个概念组成,一个是故宫,一个是博物院,之所以叫故宫博物院,是因为它是以“故宫”为前提,有着占地72万平方米的宫殿建筑,然后才是多达百万件的文物。故宫文物与出土文物的区别,在于它们都是传世文物,而不是通过考古挖掘才发现的。所以故宫博物院不仅与故宫本身的历史有关,还与中国文化的发展密切相关。那些附丽于故宫的文物,如果离开故宫,在哪儿盖座房子都能展出和存放,唯独在故宫意义不同,这也是北京“故宫博物院”和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区别。所以保护好故宫的建筑,就是保护好故宫的根本。
当然如何保护,又是另一个问题了。父亲主持故宫的古建保护工作时,曾制定了一个“着重保养,重点修缮,全面规划,逐步实施”的方针,并且始终坚持“修旧如旧”的原则。这里的“旧”,是指无论工程量大小,建筑的法式和结构特征都不能改变,这一点,老故宫人几乎都知道。直至现在,提到故宫的古建维修,有的老同志仍然说,如果单老主持工作的时候大拆大换,现在就看不到那么多的历史原物了。
人生活在社会中,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挫折和问题,父亲也不例外,只是他很少谈这些。也可能是经历的东西太多,人也低调,说话声音有些提高就已经是发怒的表现了,但不会有“怒不可遏”或“暴跳如雷”的时候。另一种表现就是沉默,他自己也说过,如果他不说话,说明他心里有事,不用理他就行了,他自己会解,短的时候一天,长的时候两三天也就过去了。至于是问题解决了,还是自己想通了,还是找到解决办法了,就不清楚了,反正是消化了。
当然这些都是指日常工作和生活。大的方面就很难说了,故宫本身就是个小社会,特别是政治方面,社会上有什么变化都会反映到故宫来。比如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本军国主义发动全面侵略战争的同时,也开始筹划对中国文化的占有。他们曾妄想接收故宫,并寻找 “代理人”充当汗奸,当时曾找到我父亲,遭到父亲拒绝,于是日本宪兵队企图抓他“坐牢就范”,有人得到消息,迅速通知父亲中断工作、以避风头。再比如1942年,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接管故宫,为了躲避身边汉奸的迫害,父亲不得不通过朱启钤先生曲助,从文献馆调到图书馆。
上世纪80年代,日本NHK电视台专访父亲的时候,曾提出一个尖锐的历史问题,大意是:日本军队虽然占领过北京,为什么没动故宫的文物?父亲回答:“那是因为日本军国主义没想到自己有失败的一天,他们是把故宫当自己的库房了。”
父亲一生在故宫博物院从事历史、档案和古代建筑的保护与研究,又一直与文物打交道,只是对两者的关爱略有不同。对前者来说,所做都与工作有关,用他自己的话说叫“约稿多,投稿少”。所以有的研究,撰述虽早、面世却晚;对后者来说,则是只保护、不蓄藏,也就是他自己说的“搞文物,不玩文物”。这也是我们继承和恪守的原则。
另外,父亲有二枚印章,一枚刻的是“文博白丁”,说的是他与故宫博物院的关系;一枚叫“梓人门下”,反映的是他与营造学社的渊源。 在“中国营造学社”时,父亲除了在朱桂老指导下工作,还与梁思成、刘敦桢等前贤共事。诸公谢世后,他常称自己是“韦陀”,是他们的“护法神”。
记得家里初装电话的时候,有一天父亲下班,母亲说:“刚才有人来电话,我说你还没到家,请他过会儿再打。”父亲说:“以后你把号码记下来,我给人家打,我没那么大架子。”那是他刚开始任全国政协第五届委员会“特邀委员”的时候。
文化大革命之后,全国政协把城市规划建设与文物保护作为拨乱反正的重点,参政议政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对文物古迹、历史文化名城、风景名胜等进行考察,提出提案或建议。父亲是文化组的成员,和建设部的郑孝燮总规划师、国家文物局的罗哲文工程师一起,被称为全国政协的“三驾马车”,为政协调查团。1982年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名单,是和政协委员们长期进行文物保护调查、提建议和提案分不开的。郑孝燮先生曾写有悼念父亲的诗一首:“史无前例摧文明,七十余年紫禁城,祸起萧墙拨乱后,匹夫老马三人行。三架马车二十年,金刚护法叟为先,鞠躬尽瘁魂归去,洒泪追思悼国贤。”有趣的是,他们仨的年龄差都是8岁,父亲比郑总长8岁,郑总比罗工长8岁。
让我记忆至今的还是父亲的工作观和文物观。有位古建专家,十几岁参加工作,一直尊父亲为老师,成长为一名专家后,父亲希望他能把故宫的古建保护事业继续下去。当时不只一个人向父亲“谏言”,说这个人“人品有问题”,原因是这人总爱在背后贬低父亲。父亲说:“我这个人,人抬也抬不高,贬也贬不低。我看他在古建筑的保护方面还是有长处的。”
除了具体工作,父亲对故宫修缮中的建筑垃圾总是格外注意,只要发现有价值的构件,包括残砖碎瓦,都会加以保留;即使拆下来的破顶棚也会认真检视,如果发现夹层中有乾隆高丽纸等宫廷旧纸,会建议图书馆的同志前去采集,以备修书之用。他说,刚到故宫时,师长就对他说过,故宫的一草一木都是宝,因此老故宫人都知道他有个习惯,只要没出差或被其它事情占住,都会在故宫走一走,也因此结识了很多保洁员、保管员、工地上的工人等一线人员。
父亲的另一个习惯是到图书馆去看书。如果当时带着口袋或书包,一定放在门口,绝不带入室内。如果看的是善本书,会事先准备手套和口罩,防止手上有汗或由于旧书粉尘刺激引起喷嚏,污损图书。
当然最大的教育,还是他从师长们那里秉承下来的 “责任感”。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长期与父母生活在一起,直至他们先后去世,整理家务一直是我的必修课。至今忘不了的是,当年曾因拖地受到父亲斥责:“你老用清水拖地干嘛!北京市缺水你知道吗?”除了批评我,他自己用过的洗脸水从不随便倒,总是用来冲厕所。上世纪80年代的北京,好像还没有现在这种缺水的呼声,如今却只能以此怀念父亲了。
对于父亲在故宫博物院70余年的坚守,我想既有榜样的力量,也有信念和感情的原因。虽然没有和父亲具体聊过,但我知道,他对师辈始终有一种深深的崇敬,这几乎成为鼓舞他一生的力量。故宫博物院是在军阀政权的不断更迭中艰难诞生和成长的,忆起陈垣先生、庄蕴宽先生等师长,父亲总是感慨万千。
父亲17岁进入清室善后委员会,在故宫博物院成立前夕,李煜瀛先生为博物院题写匾额,他捧砚在侧,可以说经历了故宫博物院从成立到成长的无数风雨和跌宕,无论精神上还是感情上都与故宫博物院融为了一体。特别是主持故宫维修期间,几乎每天都要前往一线,这也使他养成了一个无法改变的习惯:只要没出差或被事情占住,都会在故宫走一走,看一看,退居二线后,仍然如此,直到晚年。尽管随着年事的增高,行走的距离实际已经比以前大大缩短,但内心的那份执着却从未因此消减。
“壮心犹未已,伏枥到黄泉”是父亲晚年的自抒心迹,也是一个老故宫人的生前写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