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出逃”与“还乡”
2015-11-05代洁
代洁
严歌苓的《陆犯焉识》于2011年10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并名列当年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榜首。这部作品一改严歌苓贯来对于女性题材的关注,首次将笔触伸向特殊年代里男性知识分子的命运沉浮。小说以严歌苓的祖父严恩春为原型,讲述了精英知识分子陆焉识的传奇一生。编辑曾转述说,“严恩春16岁大学毕业,20岁出国留学,25岁获得博士学位,40岁因对现实失望而自杀。歌苓未曾与祖父谋面,却又因亲戚言谈的描述,和他产生了密切的联系。歌苓的姑姑说她的悟性高,读书用功,敏感、孤高,这些都像极了祖父。祖父英俊的老照片,留下的书、瓷器、玉器等物件,让他在歌苓心中变成了一个神秘的符号……对家族史的探寻和剖析,也是对自我的探寻和剖析,歌苓逐渐有了想以祖父为原型,书写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命运的念头”①。
知识分子形象书写是文学创作中重要部分,也一直是严歌苓作品关注的对象之一。从《拖鞋大队》中穗子的成长环境到《小顾艳情》中的凹字形楼,从《我不是精灵》中只画狗不画人的画家韩凌到《一个女人的史诗》中书生气十足的欧阳萸,知识分子在严歌苓的小说中既是一种叙事背景,又常常是叙事的主角。在《陆犯焉识》中,严歌苓深入到一个旧时代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试图去展现其对自由人生的追寻。主人公陆焉识经历了早期在美华人对自我认知的迷茫,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上海文坛的是非恩怨,经历了硝烟弥漫中令人难忘的重庆时光,经历了1949年后在西北荒漠的漫漫岁月……他经历了中国万花筒似的年代,慢慢褪去书香少爷的外衣,而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逐渐凸显。
一、 自由的追求:四次“出逃”与“还乡”
小说书名有一“犯”字,它取自于文革时人们常说的“某某犯”。陆焉识确实是个“犯”,他不仅在现实的牢狱中度过了大半生,也一直身处各色无形的枷锁之中,从被继母恩娘“锁”住,再到被恩娘利用婉喻“锁”住,其后是被镣铐“锁”住,被时代和自己“锁”住。“犯”隐喻了人类世界的种种不自由——婚姻的不自由、学术的不自由、行动的不自由等等,它有着毛姆所言“人性的枷锁”的意味。
“自由”一词在书中反复出现多达九十五次,小说自始至终都贯穿着“追寻自由”这样一条主线。“自由”之于陆焉识具有重大的意义:“他的眼睛一次次地潮湿,不是哭他的绝望,而是哭他的自由。他和谁都没有说过,他多么爱自由。”严歌苓说:“陆焉识一辈子的挣扎和渴望都是围绕自由的,他很多时候都感觉自己被一个无形的枷锁套牢。后来他回忆起在青海时的流放生活,他一步步颠覆自己对自由概念的诠释,但是一辈子他都在渴望自由。所以这部作品可以诠释为主人公对自由意义的领悟。”②在她看来,“自由”是陆焉识那一辈知识分子的终极追求,关于爱情、关于事业、关于人生,都最终指向“自由”这一终极意义。
在小说的开篇,是这样的描写——“据说那片大草地上的马群是自由的。黄羊也是自由的……紫灰色的晨光中,绿色大漠的尽头,毛茸茸一道虚线的弧度,就在那弧度后面,来了一具具庞然大物……于是,在这大荒草漠上,在马群羊群狼群之间,添出了人群……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个身高可观的中年男人,卷宗里的名字是陆焉识,从浙赣109监狱出发时的囚犯番号为:2868,徒刑一栏填写着‘无期。”这样一段描述将“自由”这一小说主题渲染开来,动物是不自由的,人是不自由的,那么天地之间谁是自由的呢?小说的主人公陆焉识以他的行动作出了回答:人的追求是自由的!
为了追寻自由,陆焉识做了四次逃亡与回归:出逃—还乡—出逃—还乡……如此的“逃还”模式颇似钱钟书《围城》里方鸿渐的人生轨迹,在缀网劳蛛般的循环中进行着“围城”与“反围城”的屈从与抗拒。
陆焉识的第一次逃离是离家赴美留学,其动机虽有学习西方知识的因素,更多的则是逃离包办婚姻,获得“暂且的自由”。在华盛顿留学期间,他与意大利女子望达相恋,纵情享受着自己的自由。然而,他却又意识到“可以把激情、把诗意,把头晕目眩的拥抱和亲吻给望达,而必须把他其余的一切,给婉喻、恩娘那样的女子”。于是他诚实地告诉异国恋人望达,他不会离开自己的中国妻子。拿到博士学位后,美国教授的挽留,让他产生过“留下来,彻底逃离继母和那个塞给他的妻子冯婉喻”的想法,但他最终还是坐上了归国的邮轮。陆焉识在舱房里“滚出两行泪”,“喉间像堵着一口化不掉的痰,他以回忆哀婉并凭吊逝去的留学生活,也有一种痛彻心扉的凄切”。
陆焉识的第二次逃亡是在抗战时期,他与一名重庆女子相恋,以婚外恋的方式继续着他对继母包办婚姻的叛逃。1936年,陆焉识只身一人随任教的学校由上海迁移到重庆,与性感艳丽的韩念痕相识相恋,他深深迷醉在“一个平常的、一举一动都可人的念痕。”然而即便如此,陆焉识却依旧犹疑,“怕自己爱恋念痕,纯粹是因为念痕不是恩娘推到他面前的女人,纯粹处于他对那种婚姻的反叛。”而且,当他身处监狱之中,最为挂念的还是给家人写信,“焉识的信说明了他对妻子、继母、孩子的责任心,他在意他们,对他们守时,守信用。这样的男人是不会跟他的家庭分开的”,“战争打完,焉识还要言归正传地生活,去和妻子、孩子、继母把命定的日子过下去”。
陆焉识的第三次逃亡是从西北荒漠监狱中逃到上海去看妻子婉喻。建国后陆焉识因其执拗的性格,在肃清反革命的政治运动中被抓捕,开始了长达22年的监狱生活。服刑期间,陆焉识在严冬冒死去看电影,当看到科教片上的女儿冯丹珏后,“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多年来一直疏忽了对发妻冯婉喻的爱情”,为了亲自向妻子冯婉喻讲两句推迟了40年的情话,62岁的陆焉识下定决心不惜做一个逃犯。对于这次逃亡,陆焉识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定,他成功地从青海的监狱中逃出,在上海贴满通缉令的街上,他远远地看着婉喻从任教的学校下班回家,看着婉喻跟女儿孙女在点心店吃东西,看儿子冯子烨带着一双小儿女。陆焉识没有惊扰家人宁静的生活,选择了远远地观望,并在西宁自首终结这次逃亡。
陆焉识的第四次逃亡是“文革”结束后,他回到了上海的家里,却发现物是人非,让他无从安置身心。受他牵连的儿子和女儿婚姻均不尽如人意,儿子渐至沦为庸俗小市民,小女儿对他也是爱恨交织。婉喻历经多年的痴心等待,却在他回家前突然失忆。于是陆焉识陪伴婉喻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日子,这是他作为丈夫最尽职的一段时光。婉喻去世后,陆焉识成了一个尴尬的多余人,终于有一天他选择了离家,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和妻子的骨灰,再次回到了西北大荒草漠,因为“邓指的小儿子给了他启发,让他意识到,草地大得随处是自由”。至此,小说以陆焉识的再度逃离作结,也在读者的想象里做了一次彻底逃离。
小说封面的背景是带有精致花纹的墨绿色,一顶礼帽覆盖在行李箱上,如同一张静物的构图,安居于封面底端的下半部分。行李箱代表了陆焉识一直处于奔波途中,而礼帽则暗示出主人公独特的身份,两者悄然传达出一种“在路上”的寂寥之感。纵观陆焉识的一生,自从十八岁动了“逃”的念头之后,之后的日子就一直与“逃”相伴,他总是在“出逃——还乡”的境遇中辗转。面对现实生活中的诸多束缚,陆焉识用自己的“出逃”发出微弱的反抗之声。正是在这一次次的逃跑之中,主人公的形象逐渐血肉丰满,二十世纪知识分子漂泊流浪与寻找精神家园的历史也缓缓呈现。
二、 不自由的原因:“不忍”与“政治”
小说《陆犯焉识》在叙述陆焉识不自由的同时,也试图剖析桎梏知识分子独立自由的原因,多角度揭示人与历史和社会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陆焉识执著于对自由的追求,其精神动力不仅有对西方知识分子精神的正向认同,还表现为对中国传统家庭理念的变相反抗。陆焉识有着学贯中西的教育背景,在他身上既体现了中西文化的融合和碰撞,更代表着中西文化交会之后陷入的左右摇摆的尴尬境遇。两种文化在陆焉识的生命中交迭出现,分别以一个关键词的形式左右着其人生进程:一个是“自由”,一个是“不忍”。
陆焉识的前半生是一个不断逃离的过程,从传统风习浓厚的家中逃至美国,从朋党争斗的高校逃至中学,从敌占区的上海逃到重庆,甚至从19世纪60年代戒备森严的监狱中成功逃脱。但另一个关键词“不忍”,如同一条细长的锁链,为自由的范围作了制约。譬如,陆焉识最初追求自由的举动,体现在反对恩娘的包办婚姻,由此引出抵触恩娘、拒绝婉喻、仇视家庭生活等情节。然而从一开始,陆焉识的反抗就带有模棱两可的暧昧态度:他并不喜欢婉喻,还是跟她育有两女一男,安稳地过足了家庭生活;他对恩娘怨言颇多,但从来不曾违抗恩娘,尽着长子一切的孝敬义务。“他是个见不得别人为难的人……从他记事开始,他就为了不让别人为难,常常做别人为难他的事,做别人要他做的人。”当“自由”与“不忍”产生冲突的时候,对他人感受的顾念往往会压倒对自己自由的争取,陆焉识也便与自己所追求的理想渐行渐远。
《陆犯焉识》的封面印有“当政治与人生相遇,孰是孰非的”的字样,这其实揭示了造成焉识悲剧人生的重要外因,即20世纪风云变幻的时代政治。在1925年到1990年近一个世纪的岁月中,抗日战争、国共内战、“肃反运动”“文化大革命”等事件的相继爆发,表明政治已成为时代重要的内容。政治与知识分子的关系向来密切,然而陆焉识精通学问却不懂政治:在上世纪30年代抗日图存的特殊时期,他忽略语言的阶级性而宣扬语言的纯粹性,这自然被别有用心的大卫抓住加以攻击;40年代在重庆,国民党当局推行意识形态教育,焉识却坚持按自己的教材进行教学,受到警告后反而将此事公之于众,结果换来了长达两年的牢狱之灾;解放初期强调对新政权的绝对顺从,焉识却大谈知识分子的自由,导致了自己的再次入狱,开始了22年之久的“陆犯”生活。
我们发现,陆焉识总是有意与任何政党、组织或立场保持距离,他追求的是纯粹的自由,以此渴求知识分子个人主体性的实现。正如他给大卫·韦信中写道:“知识分子的生命在于接受知识、分析知识、传播知识,甚至怀疑知识、否定知识,在他接受和分析的时候,他不该受到是非的仲裁。知识分子还应该享有最后的自由,精神的自由。”“自由”是陆焉识那一代知识分子毕生追求、并为此付出沉重代价的精神意志。为了坚持自由,陆焉识与时代、政治百般周旋,却最终以失败收场。然而也就是在这样一个随时可能因言获罪的年代里,知识分子对独立人格的坚守显得愈发珍贵。
三、知识分子自由的窘境:“无用场”
恩娘评价陆焉识是一个“没用场”的人,她说:“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那种机器,中国人呢,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没用场”这短短的三个字,道出了知识分子人生的窘境,因为“一般此类‘没用场的人都有一身本事,误以为本事可以让他们凌驾于他人,让人们有求于他们的本事,在榨取他们本事的同时,至少可以容他们清高,容他们独立自由地过完一生。但他们从来不懂,他们的本事孤立起来很少派得上用场,本事被榨干也没人会饶得过他们,不知如何自己已深陷一堆卑琐,已经参与了勾结与纷争,失去了他们最看重的独立自由。”在恩娘眼中,陆焉识学识渊博而不能养家糊口、保住祖宅、免于囚狱之灾,是“没用场”的;在子女眼中,父亲给他们带来生活的不安定、工作的不顺利、感情的不如意,也是“没用场”的。在与继母冯氏的半生斗法中,在与大卫·韦的一再交锋中,陆焉识均以失败告终。即使是释放后回到上海的弄堂,也被居委会大妈一眼看出,“老头子的语言不仅不属于他们的时代,也不属于他们的群体”。
然而时隔多年,“没用场”在作者严歌苓看来,却代表着知识分子人格的清高和对自由心灵的守望。严歌苓在采访中曾说,“在我心里,爷爷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他的性格在30年代的上海学术圈显得很特别,无论学术上还是写作上,他都不希望跟任何人为敌,也不做敌人的敌人,好像不需要和别人做朋友。他是搞政治经济学的,这样的个性让他很难立足,可这也是他最可贵的地方。”③陆焉识也是如此,他亲切随和、风流倜傥,不以清高示人,也不标新立异,以一种不追随、不站队、不标榜的姿态,安居于时代的“局外人”的位置。
在中国现代小说家笔下,“从鲁迅、叶绍钧、郁达夫到茅盾、柔石、沈从文、老舍,以至钱钟书、路翎、王西彦等一系列作家的笔下,为我们描绘了众多卑微、无力、多余、无用的知识分子的形象,他们大都是被讽刺、被批判、被揶揄的对象。综观这些形象,我们的总体印象是:文人无用、文人无行,显现出灰色化的共同色调。”④然而严歌苓对陆焉识的“无用”做以高贵的注解,对陆焉识的“局外”表示充分的肯定。这反映出严歌苓与陆焉识在文化价值方面的选择与体认的同质性,即“局外一点,边缘一点……有游离于所有主流生活的感觉。我就不想从属,永远保持这种状态,”⑤“所谓当事者迷,道德的、政治的,就因为你在局内所以你不能保持一个冷静的态度,不是控诉就是揭露,要不就是讴歌……但这都不是文学的功能。局外一点,边缘一点,就会不同。”⑥地理空间的分隔,社会氛围的差异,为严歌苓提供了一个与中国或者美国主流不同的边缘写作空间。这使得她能摆脱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纠结,保持一种不从属于任何社会主流话语的姿态。小说结尾,陆焉识其孤独、决然的背影,渐渐消逝在西北大荒草漠。严歌苓选择自由乌托邦为陆焉识的人生归宿,有意地淡漠了其中的政治因素,紧扣在人性层面进行书写,深掘知识分子个体的灵魂,在个体叙事中映照民族苦难、国家劫数等集体记忆之外,构建了独特的“局外人”的理性关照。
自由到底是什么?这确乎是个问题。陆焉识用尽自己的一生去找寻:为了实现爱情的自由,他两次出轨;为了实现家庭的自由,他小心翼翼地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为了实现知识的自由,他拒绝借论文给大卫;为了政治的自由,他没有加入任何党派……然而当他身处绝境中,回顾自己的过去时,才渐渐地体悟出人生的自由之谛——“在没自由的监号里想曾经的‘没自由,才意识到那‘没自由是多么自由”。在劳改的残酷环境下,陆焉识退向内心,获得了自由的最大迸发。其实,自由和不自由是相对的,心灵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它不能被任何人夺走,也没有人可以给予。最终,陆焉识挣脱被时代和被自己概念化了的自由,他带着妻子的骨灰再次回到曾经囚禁自己的大西北,以自我放逐的方式坚守了传统人文知识分子对自由理想的执著。
自由作为一种西方理念,自产生发展已有数百年,但在东方文化中却未能被充分言说。鲜有一部作品像《陆犯焉识》对自由近乎极致的张扬。主人公陆焉识渴望自由,他用自己一生的追寻,完成对自由的近一个世纪的彻悟。由此,小说展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对自由本质和对自我认知的历程,也表现了作者对自由追寻的勇气、对自由理解的深度、以及对知识分子身上的坚韧与理想的仰望,使得作品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张亚丽, 《好书多“磨”——关于严歌苓最新长篇小说〈陆犯焉识〉》,《文艺报》,2012 年1 月4 日。
②齐书勤,《严歌苓写祖父风流生活,遗憾父亲没看到自己转型》,《半岛晨报》,2011 年 12 月 29 日。
③丁杨,《严歌苓: 以“家族史”写作折射知识分子命运》,《中华读书报》,2011 年 11 月 30 日。
④王卫平,《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小说史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 92 页。
⑤沿华,《严歌苓在写作中保持高贵》,《中国文化报》,2003年7月17日。
⑥丁杨,《严歌苓:以“家族史”写作折射知识分子命运》,《中华读书报》,2011年11月30日。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