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交汇
2015-11-04丁茜茜郑州报道
本刊记者_丁茜茜 郑州报道
戏剧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交汇
本刊记者_丁茜茜 郑州报道
戏剧社的孩子们
刘导倚靠在椅背上身体松弛,神情紧张,听了对面的华德福老师王宇鹏表达了“我不同意”“刚好相反”“也不是这样”的话后,燃起一根烟,很快又燃起一根烟。
此时,坐在黑色小沙发上的王老师开始吃第三颗糖。紧挨他坐的阎老师看着他,轻声问了一句:“是不是饿了?”这句话很快被淹没在讨论中。
这是下午五时管城区的戏剧兴趣小组,来自不同学校的七个老师在谈论剧本《大闹天宫》,这是他们排的第三场戏剧。前两场分别是《特洛伊传说》和《小王子》。戏剧社团于2014年成立,来自各个学校的老师在此之前大多没有接触过戏剧。
《特洛伊传说》是由老师们主演的一部戏剧,在戏剧坊的罗绚老师带领下,四天完成。这四天内,他们做了木马、服装和剑等道具,一起度过了2014年冬至,在排练室一块吃了顿饺子。演出时,需要再做一套衣服,他们便在后台用白布和订书机做了出来。现在体艺科办公室还堆放着《特洛伊传说》的道具、服装,俨然成了一“小仓库”。
冬至刚忙完,老师们开始了第二部戏《小王子》,这部戏由孩子们主演。除夕夜,当大多数人都守着电视看春晚时,这些老师正守着电脑熟悉剧本并安排排戏。2015年正月十五,《小王子》如期在河南保利艺术中心上演,成了寒假期间一则稀罕的民生新闻。
一场戏的四个开头
有了前两次经验,对于眼前这个戏怎么排,老师们各有想法。刘导和王宇鹏的分歧较大。刘导编曲、舞台经验丰富,他的理想开头是大幕拉开,音乐响起,合唱开始,两段歌词,一段八句。这十六句词要交代时空、人物、意境、创作目的、主题段落等。
为何用合唱开头,刘导给出了两个原因:一是参加戏剧表演的孩子大多为合唱团成员,这是他们的优势,能用则用;二是说评书需要惊堂木,合唱给人一种仪式感。
对此,王老师看法则不同。他提了四个理想的开头。其中一个使用剧场大屏,一瞬间孙悟空被如来佛祖摁下,砰一声,烟尘四起,随后画外音起,问:悟空,你可知错?说到此处,他立身对记者演了起来:
悟空:菩萨,菩萨,你来了,快带我出去。
菩萨:压了五百年了,有没有反省?
悟空:什么反省,我是被如来佛给骗了。你看,菩萨我出来了。
菩萨:带你出来,你肉身没出来,你回头看看你魂儿还在。
而另外三个颇具后现代风格:一个是孙悟空从观众席翻跟头上舞台;一个是大小剧场两个时空;最后一个则是全身黑色着装,一个追光打来,照亮孙悟空的脸。
今年3月,王宇鹏来到郑州华德福,在这次戏剧中担任导演,同时教孩子们猴棍。“剧本不是用来限制人的,我们是讨论可能性”,他一直觉得思维会限制情感。
同样考虑孩子们在合唱上的优势,王老师认为应将合唱放在蟠桃会上。恰好扮演王母娘娘的阎老师也是合唱团老师,阎老师可以跳出戏说“孩子们,预备唱”。王宇鹏觉得,来源于布莱希特的这种“间离方法”制造了另一种仪式感。
汪曾祺论川剧的帮腔,曾说:两个奸臣在台上对骂,一个说“你混蛋”,另一个说“你混蛋”,帮腔的高声唱道:“你两个都混蛋喏……”
在《大闹天宫》中演王母娘娘一角的阎老师,在《特洛伊》中演了有点类似的角色,即“王后”,戏中她仅一句台词“起来吧,国王会保护你的”。阎老师的办公桌上放着十年前与儿子的合照,回忆起对戏剧爱好,她想起儿时在公园看到豫剧老艺术家们早上出来练嗓,回去给父亲讲想学唱戏,父亲回答“唱啥戏啊”,断了她的念头。大学时学美术专业,做老师几年后又遇到机会学习音乐,由此转型为一位音乐老师。
每次道具的制作也由阎老师负责。说起这次的假山,老师们担心略微复杂,她认为:“四个轱辘,架一个平板,平板就找纸盒子,简易不用犯愁。”借鉴传统戏剧的布景设置,阎老师更注重道具的简略意义。不过王宇鹏老师对于是否需要制作假山还存疑。
老师自制木剑
唐僧、菩提老祖、观音、如来,选谁?
《大闹天宫》的剧本采用了倒叙手法,讲述五百年后一神仙带领孙悟空重新回看他当时大闹天宫的全过程,询问他对过往是否有反思之意。由谁带领孙悟空重复这一过程,是老师们争论的核心。
最具竞争力的人选有:唐僧、菩提老祖、观音菩萨以及如来佛祖。每个选择都有不同的理由支撑。选唐僧的老师认为这是孩子们最熟悉的师傅,不会造成理解问题;选菩提老祖老师认为这是教授悟空技能的师傅,教授了技能却没给他用技之道;选观音菩萨的老师认为悟空在取经路上一有困难,便求助观音菩萨,这像是孩子们有困难时找班主任;而选如来佛祖的老师们则认为当年是如来把他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后自然该由佛祖来问“孙悟空,你服不服”。
↑戏剧社的孩子们
大闹天宫
← 23个小王子剧照
这样的争论常有,还只是老师们自说自话。剧本成型后,与孩子们相遇时,孩子们还会对剧本进行二次创作。
排练《小王子》时,孩子们相互讲戏,将自己对小王子的理解讲出来,每个孩子都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王子。有的孩子会把台词改写或缩短,有的还会加戏。一孩子在演醉酒时,就给自己加了一点戏,讲台词时打了一个嗝。在舞台上表演时一小孩子看到台下的爸爸妈妈,便偷偷在戏里加了一个打招呼的动作。整部戏有23个孩子参加,最小5岁,最大的10多岁。谢幕时他们站成一排,都穿着小王子的衣服,戴着黄围巾。于是,老师们看见了23位小王子。
在《大闹天宫》讨论中,老师们不打算让每个孩子都演孙悟空。王宇鹏老师考虑两个孩子来表演孙悟空,一个是压在五指山下的肉身,一个是跟着神仙去回看自己过去种种的灵魂。每一幕都会回到那个在五指山下压着的孙悟空,问他的反思。
“每个孩子都要大闹一次天宫”
王老师正在考虑这场戏怎样结束。在剧本结尾,孙悟空依旧压在五指山下。他演示了一下自己想到的结尾:
观音:悟空,从头到尾你看明白了么?
悟空:看明白了。
观音:那好。马上要来一师傅,名叫唐僧,带你西去取经。
剧本中孙悟空闹龙宫、闹地府、闹蟠桃会、偷老君丹,将天下闹得不太平。但对于这部戏仅表现为一个“闹”字是王老师最不愿看到的。
“小孩子真的闹么?不是。”带着一口京腔的他分析道,孙悟空以为自己早已成神仙,与天齐寿,到地府一看,自己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孙悟空想不明白,师傅只教你成神仙的方法,不是教你成神仙。
不论是小王子,还是大闹天宫似乎都在重复同一主题,即成人面对孩子(那个曾经的自己的镜像)重新开始审视自我和世界,就像一场漫长的中场休息。
“四五年级的孩子和孙悟空一样,开始对这个世界有认知,认为这个世界就应该是怎么样的,但渐渐认识到并非他所想。这也是你、是我,是我们世界中的每个人大约的成长经历。在《卧虎藏龙》中,玉娇龙就像孙悟空这样,功夫了得却不大懂处世的道理。孙悟空不是闹,而是在成长,他率真、可爱又自大。”王老师接着道。
对于《大闹天宫》,穆局长也有自己的理解。他在桌上用手画了个圆,提了一个词“九岁风暴”。我们出生那一天的星座位置,和十八年六个月后的一样,那一天农历和阳历生日会和出生时是同一天。九岁的孩子刚好处于这个轮回的中点,往前走是他的童年,往后走是他的成熟。“这个年龄的孩子一会儿像大人,不要你管,一会又特需要温暖。内心挣扎、多变又起伏,觉得什么也靠不住。”
目前,参加戏剧社的小孩子们大多是四年级,这部戏刚好是符合他们的年龄段。“大闹天宫就是孙悟空最挣扎的时候,每个孩子都要大闹一次天宫,但在现实中父母、老师、学校,处处都管得严,没机会。在舞台上,孩子们可以像孙悟空一样闹天宫,很过瘾。”
与王老师观点有相通之处,穆局长同样强调任何东西都是有界限的,试图让孩子们发现,一个手掌你都逃不出去,这个不能逾越的边界是“天道或者更大的一个秩序”。
↑1935年,圣埃克苏佩里站在自己坠毁于撒哈拉沙漠的飞机边
← 在剧场表演《小王子》
关于“大人”的小王子:中场休息
和《大闹天宫》一样,排《小王子》这一戏剧的想法也来自穆培华。他给孩子和老师都讲过为何要排《小王子》,理解的程度如何,看各自的禀赋。其实,不论是小王子,还是大闹天宫似乎都在重复同一主题,即成人面对孩子(那个曾经的自己的镜像)重新开始审视自我和世界,就像一场漫长的中场休息。
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喜欢飞行,曾有一腔热血去拯救国家和民族并改变世界,这反映在他早期的文学作品多是些英雄式的人物。二战爆发后,德军以闪电战在39天内征服号称“欧洲最强陆军”的法国,作者开始流亡美国。在异乡,他穷困潦倒、生病住院,父母不在身边,又与妻子矛盾不断,之前英雄主义在现实面前全部破灭。
在此刻,一个美国电影演员前去医院探望圣埃克苏佩里,走到病房看见他床头放着一本书——《格林童话》。
在排《小王子》期间,穆局长给孩子们讲小王子,带他们去一块读其中的经典对话,鼓励孩子们进行过诗歌创作。孩子们趴在地板上,一人一张纸一支笔,其中一位叫苏政的孩子写了两首,一首叫《大人》,另一首叫《星星》:
星星是什么颜色?
如果一颗星星上有你喜欢的东西,
那它的颜色,
就是星星的颜色。
而小王子则抬头望向自己的星球,说道:如果有人钟爱着一朵独一无二的盛开在浩瀚星海里的花,那么,当他抬头仰望繁星时,便会心满意足。他会告诉自己“我心爱的花在那里,在那颗遥远的星星上”。
孩子所体会到的世界和作者圣埃克苏佩里笔下小王子想法是相通的。
当圣埃克苏佩里找不到答案和出路时、万念俱灰再也看不到希望时,他想到了童话。他看到这个战乱的世界,便萌生了创造小王子的念头。此刻他觉得人类需要向童话学习,向孩子学习,向纯真学习,回到人类原点的一些东西。在小王子看来,追求金钱与权力,给这个世界带来各种各样的混乱。
站在一个孩子的角度看这个世界,会觉得这些大人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史代纳将孩子分为三个阶段,认为最开始需要给孩子们注入善。穆培华觉得,这或许就是小王子的意义。
传统戏剧本身便是生活的一部分,包含着社会人情的潜移默化 。如川剧白蛇传里最有名的折子戏盗仙草、水漫金山。
与其说这是童话,倒不如说是一个赤子之心未失的“大人”的自我救赎。
那个不愿从《小王子》这个童话走出来的法国人,在起飞后,关闭自己的电台,与指挥中心失去了联系,掉落在战友身亡的地方。
叙事伦理学的失落
夜幕降下,晚上八点讨论接近尾声。而有时,大家又似乎感到,事情才刚刚开始。
这次戏剧的集中训练在暑期,安排有晨圈、猴戏、猴棍等课程。晨圈运动有很多戏剧元素,如“我们是泡泡,风来了,风大了,风小了,风停了”,这也是向华德福课程的借鉴。
在王宇鹏老师看来,公立教育已经加快融合戏剧课程的脚步。但相比王老师在华德福一个班级带6个孩子,写剧本的魏楠老师面临的则是79个孩子一个班。有一次课后,两个孩子在教室内发生口角最后动手打了起来,教室空间小,满是座椅板凳,在她通过逼仄的过道,挤到他们跟前时,两个孩子已经打完了……在这里,要上戏剧课并不容易,但其实孩子们的生活本身又何尝不是“戏剧的”?
在华德福课程中并没有单独的戏剧课,戏剧是作为孩子期末汇报的形式,但是很多课程中都有戏剧元素。如故事,英语课老师讲字母S,S便是一条离群索居的蛇,如何扭动着、爬行着、嘶吼地潜入一个孤独、秘密的地方去休息。
同时,绘画、歌唱与诗歌在课程中也占有重要比例。在《稻草人的头,铁皮人的心,狮子的勇气》一书中,作者介绍了在学习罗马史时,通过朗诵拜伦《献给一个垂死角斗士的颂歌》,孩子们与诗歌相遇;通过莎士比亚戏剧《尤力乌斯·凯撒》中安东尼的台词,他们接触到戏剧独白,通过徒手画出罗马圆形大剧场,他们学会了欣赏建筑之美;通过临摹图拉真皇帝时代罗马石柱上庄严的罗马字母,来领略书法之美。戏剧是他们学习某一门课程时的元素,也是他们学习绘画、音乐、历史、故事、游戏后最终表达的通道与形式。戏剧在这里只是一种手段,通过表演使孩子对他所学的深化和内化。
在《沉重的肉身》中,刘小枫写道:“叙事改变了人对存在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当人们感觉自己的生命若有若无时,叙事让人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感觉,甚至重新拾回被生活的无常抹去的自我。”戏剧叙事伦理有其强大的譬喻功能,是在促使人对自我的重新审视。
正像王宇鹏老师说,戏剧的核心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交汇。他认为,戏剧中的人物有立体的、凸显的灵魂。孩子们排练历史人物时,会想怎么去演,怎么去把握,怎么与这个人物有深层的融合。“直接的道德说教往往徒劳无功,但历史和文学中那一个个与道德问题相搏斗的人们为孩子们提供了榜样,激励他们去探索并形成自己的信念。”
在戏剧兴盛的时代,很多时候人们都是通过看戏来看社会人情或教育子女。如《秋籁居忆旧》中,古琴大家成公亮先生回忆:母亲没读多少书,但跟人谈话,能讲很多道家、佛家、儒家的东西,还能谈历史,偶尔还有《论语》,这些多半是从戏里看出来的。梁漱溟先生在《自学小史》回忆道:“十岁前后所受父亲的教育,大多是下列三项:一是讲戏,父亲平日喜看京戏,即以戏中故事情节讲给儿女听……”戏剧本身便是生活的一部分。
但随着戏剧、相声、评书等艺术的失落,沉浸在网络社交媒体,由碎片化信息充斥的我们,其实是在面临一种叙事伦理学的失落。管城区公戏剧兴趣小组对华德福的学习,似乎正像是这失落之后的重新审视。
那天晚上,老师们最终也没有确定是具体哪一位神仙,算上细微差别的话,戏剧的开头已经商讨了七八种。但对整部戏的结构,他们达成共识,采用倒叙手法,每幕戏进行一次反问。
戏剧叙事伦理有其强大的譬喻功能,促使人对自我的重新审视。正像王宇鹏老师说,戏剧的核心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交汇。他认为,戏剧中的人物有立体的、凸显的灵魂。
剧终:未完待续
相比由老师参演四天完成的《特洛伊》及春节期间完成的《小王子》,《大闹天宫》可谓是从容得多。
4月中旬,老师们便开始温习《西游记》原著。剧本完成后,又陆陆续续进行多次修改和商讨.。6月中旬,孩子们开始猴棍、猴戏课程的学习,最终敲定在10月份上演。这部剧也将作为管城区公立教育与华德福融合尝试的一个典范课程随后推广,每届参加戏剧社的孩子都有机会闹一次天宫。
在这一年中,戏剧兴趣小组的老师曾先后跟随罗绚老师、Ofer sagie老师学习。前不久阎老师和另一位老师还参加了“北京人智学大会暨春之谷五周年庆典”。这些天的清晨,在操场上还可以看到王老师带孩子们耍猴棍。
讨论结束的第二天,不同学校的老师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他们每周完成自身的教学任务后,在闲暇时间完成剧本和戏剧的排练,略有耽搁便需回去加班。
从一个兴趣小组到在他人带领下排出第一部戏,再从第一部戏到自己原创的戏,到现在排一部中国古典名著的戏剧,这个排戏的过程是快速的,成长的过程却是缓慢的,意义的流通也是缓慢的。
参与戏剧排练的孩子和老师有限,老师能力也各有高低,但他们似乎确实感觉到,开始入戏了。比起最初校长在教师群中询问谁愿意参加戏剧兴趣小组,大家都默不作声的情况,在第一次接触到戏剧后,老师们变得积极,每当得知哪里有戏剧课程、表演消息,便前去学习,也常在自己的朋友圈分享一些华德福的理念。察看一年前的状态,还多是些生活琐碎和随大流。
老师们也开始将戏剧的元素带入生活、课堂与身边。有位老师对记者说,这好像点燃了一炷香,香气氤氲在空气中,随风飘到远方,周边闻到香气的人也开始去学习,出来第二个燃香的人,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随着队伍的增加是师资力量的增强,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投身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