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间
2015-11-03乔叶
乔叶
1
扑通。这一天,来了吗?听见那一声响,她就有了期待,或者说是预料。她慢慢地走过去,在客用卫生间门口站定,从错开的门缝里看见了他正在艰难蜷曲的腿。她让门缝略微大了一些,便看见了他的全身。他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裤子没提,露着硕大的臀,两丘小型的肉山。他两只手都捂着上腹,脸窝在纸篓那里,纸篓以四十五度角倾斜着,很俏皮。一小片微微发青的脸颊进入她的视线,摊在他嘴角的东西泛着白沫,形状不明,鼻尖有大滴的汗正在丰沛冒出。他呻吟着,声音极低。关上了门,这声音几乎就听不到。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确定了这一点。
她想笑。可这个时候,笑显然是不合适的。但是,为什么不呢?既然没有人可以妨碍她。于是她来到卧室,在梳妆台前面坐下,冲着镜子笑了笑。她看见自己脸部的肌肉动了一下,牙齿也露出了八颗,眼睛里却还是冷冰冰的,没有笑意,像卧着两条死蛇。
这不行。她对自己说。她冲着镜子又笑了笑,眼睛里却还是没有笑意。那就算了吧。她离开了镜子。
卫生间里传来一阵声音,叮叮当当,零零碎碎的,是敲打的动静。他在敲打着什么。什么呢?似乎是搪瓷物件,地板砖还是马桶壁?她听着那声音。有一搭没一搭,一搭强一搭弱,力道一点儿也不均匀。他在挣扎,他在挣扎。她当然知道。她又慢慢地走过去,推开卫生间的门。他的一只手还捂在上腹那里,另一只手抓着马桶的外壁,手指还在微微地动着。味道很难闻。她瞥了一眼马桶,有一截晦暗的黄色。这样子真是难堪。幸好他的脸窝在纸篓那里,她用不着去看。
她关上门,走到客厅。这个笨蛋,他不应该动的。他应该一动不动地等人来救他——但是,此时,他这么做似乎也没错。他很清楚她在睡觉,所以才想弄出点儿动静来努力惊醒她。如果他知道她已经醒了且已经来看过他两次,他还会这么动吗?不过,反正也是要死了,如果动动会让自己痛快点儿,那干吗不动动呢?……她摇摇头,不再想。那是他的事,用不着她来想。
她打开手机,马上有短信进来:“恰城池之深处,合潜隐之念想。遍访红尘,邂逅此地……”是房地产广告。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糊涂,迅速关机,关机前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六点十六分。两个六。那么,让事情顺利点儿吧。她随后又拔掉电视机旁的固定电话线。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是也要杜绝——不能让任何电话在此刻打进来,绝不能。她不能和任何人在此刻说话,因为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此刻已经醒来。幸好不少熟人都知道她神经衰弱,睡觉前一般都会关手机和拔电话线。
到此为止,事情仿佛是蓄谋已久地浑然天成。这真好。
抢救心肌梗塞病患的黄金时间是四分钟,抢救脑溢血病患的黄金时间是三小时,她清楚地记得。那就按三小时的最大值算吧。不过,这三小时的黄金,她该怎么花呢?
她站在那里,深深地做了几个腹式呼吸。嗯,可做的事还真是不少。
2
她打开电视,一个电视剧刚刚开始第二集,叫《在一起》,看名字就是家庭情感剧。电视真是一个好东西。她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其实也不一定看,就是换换台,有合适的看两眼,没有合适的就随便哪个台,让它呜里哇啦地响着。《快乐男生》《奇舞飞扬》《非诚勿扰》《完美告白》,内蒙古台的蒙语,新疆台的维语,延边台的朝鲜语,西藏台的藏语……有声儿,这最重要。只要有声儿就好。好在不用怎么搜罗,光一个央视就有那么多频道:体育、少儿、纪录、科教、空中课堂、环球购物、中国教育1、中国教育2,还有那么多外语频道:英语、法语、俄语、阿拉伯语、西班牙语。她寻常看的是音乐频道,15,“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是凤凰传奇,玲花的嗓子真利落。也没少看慢慢悠悠磨磨唧唧的戏曲频道,11,“我一无有亲啊,二还无有故,无亲无故,孤苦伶仃,哪里奔投……”是豫剧版的《白蛇传》。还是看12的《社会与法》吧,正播着扣人心弦的“女监档案”。一个乡村女人,生了两个孩子,和老公的感情本来就不好,做了结扎手术后更是被老公经常打骂。“你不能生了,倒贴钱都没人要你。”她急了,偷了人,为了证明自己不用倒贴钱也有人要。老公发现了,说要杀了她,她又慌又怕,就先把老公杀了,用一包老鼠药。这愚蠢的女人。
他在卫生间的地上,而自己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想。她的眼睛盯着屏幕,没错,自己是在看电视。为什么这么喜欢看电视呢?这个问题她早前就想过,想了很久才总结了三条:一、它能给她提供各种花里胡哨的信息。这些信息都没什么用,可总归是个热闹。她冷清的心里,需要这些外在的热闹,不然从里到外的冷,会把她冻死的。二、可以自由选择。选择权让她愉悦。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她无法选择:工作,薪水,结婚,离婚……但这遥控器却可以让她充分选择。虽然她只能看一个台,但她可以选择好多个,而且可以随时调换。这虚拟的权力和微小的自由,真好。三、可以让大脑停滞。那么多的面容,那么多的栏目,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噱头,能让她的脑子变得满满当当,让她什么都不用想。与其说这对大脑是一种占用,不如说其实是一种清洗。电视看饱之后,她常常可以睡个很好的觉。
嗯,电视这么好,那就好好看吧。她换到15,此时此刻,还是听歌更合适。汪峰正在声嘶力竭:“请把我埋在,埋在这春天里……”好吧,把你埋在这春天里。她看看自己的手。不用动手,她也能把他杀了。这一天,她已经等了那么久。
3
事情常常没有什么明确的开头。如果一定得有个开头的话,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也许,那个开头,就是四十岁的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吃过午饭后,他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说:“上床睡吧。”他说:“不困。”她看着他。他一会儿就会困,就会点着他沉重的头颅,然后打起响亮的呼噜,和电视的噪音凑成一曲拙劣的交响乐。虽然毫无效果,可她也已经劝告了无数次。那么多次了,也不多这一次。于是她说:“你一会儿就困了。还是上床睡吧。”他拉下脸,皱着眉道:“别管我。”她刚刚收拾完餐桌,手里拿着一块抹布,看了看盘子里油腻腻的鸡骨头,又看了看他。客厅离餐厅不过几米远,她忽然觉得有万里之遥。他坐在那里,像是坐在大洋的另一端,他们之间,是无垠的海面。隔着这海面,她觉出了自己的荒唐。是啊,管他做什么呢?他是他,她是她。他永远是他,她永远是她。她真的没有必要管他,尤其是他还不让她管。
静了片刻,她说:“好,从今之后我不再管你了。”他没说话,一心一意地看着电视,显然是没听见她说什么,或者是听见了也不以为意。是啊,在他的逻辑里,他是会不以为意。她还能把他怎么样呢?他肯定是这么想的。她收拾完了餐桌和厨房,他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走到客厅,看着他。他的头靠在沙发背上,打着呼噜,嘴角流着涎水,一副痴傻的样子。阳光洒在滴水观音的绿色叶片上,柔和宁静。这么多年来,这样的场景她已经看了无数次。一向如此,只要吃完饭,只要有时间,无论是早上、中午还是晚上,他就一定会坐在沙发上,屁股纹丝不动地看着电视,很快睡着。遥控器不知道被摔坏了多少。她要是不叫他,他就会一直在沙发上睡,似乎沙发比什么都亲。她再怎么劝也是白搭。“你不知道这么睡有多舒服。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你应该尊重我的喜好。”他振振有词。
一瞬间,她下了决定:尊重他的喜好,从今天开始。何况他的话听起来也有理。难道他不能有睡沙发的喜好吗?难道这喜好就不该被尊重吗?他没错。那么,是谁错了呢?她想。突然,她对自己的日子充满了鄙视和厌倦。这么多年来,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买菜做饭,洗洗涮涮,走亲访友,上班下班……他慢慢地升迁着,她也慢慢地升迁着,都在单位熬成了有些面子却没有里子的中层。现在,儿子都已经读了重点中学的高中,成绩很不错。他不打她,不骂她,偶尔还夸一下她做的菜,甚至会陪她逛逛街……嗯,真是一个完美的三口之家。按很多人的说法,她和他算是所谓的伉俪情深,不但已经青春相伴,还大有指望白头到老。
可是,这一刻,突然间,她受不了了。自己过的这算是什么呢?他从没有给她买过花,从没有和她旅游过,从不记得她的生日,也不关注她的例假——偶尔关注也是因为他想过夫妻生活的时候,听到她说来了例假就会很不屑地嘲笑:“又来了!整天来!”他也从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从后面亲昵地抱过她,倒是有一次他不知道是被什么触动了兴头要从后面和她做一次,匆匆结束后对她说:“你怎么没洗干净?有味儿。”她含着屈辱和愤怒沉默。她从没有告诉过他,他从来都没干净过,她给他洗内裤的时候第一遍都要屏住呼吸,打完肥皂才敢松一口气。他也从没有好好地真正地亲过她,新婚的时候他亲过她的嘴唇和乳房,没几天就跳过了这个程序,直奔主题。每次看到电视剧里那些男女耳鬓厮磨地纠缠在一起亲耳朵,亲脖子,亲锁骨,甚至从他们暧昧的台词里听出他们还会亲对方那些最不能见人的部位,她都觉得浑身难受。他们是在演戏吗?她觉得他们的戏演得真可笑。可是他们真的只是在演戏吗?她愿意相信这些戏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时候也是真的,这又让她艳羡。
可她不能对他说,所有这些,都不能说。花,旅游,从后面抱,那么亲她……哪一样说出来,都会让他怒眼圆睁,惊天动地。他会说她不知足,不安分,有根浪筋——没错,她是有根浪筋。他没有。他把工资卡交给她,把单位发的所有福利都拿回家来,去儿子学校请老师们吃饭,打出租车会多要几张发票报销……他是个最俗常的最标准的过日子的人,这么多年,以婚姻为壳,她就和他待在这种日子里。她的浪筋如果被知道,那就是一个字:贱。
二十二岁那年她嫁给他,现在她已四十岁。那个下午,隔着客厅到餐厅的那片海,她回忆着和他的过往,确凿无疑地认定:他和她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却在一起过了十八年,这已经足够漫长,漫长到了应该悬崖勒马立地成佛的地步。于是她没有把他从沙发上叫起来。那天,她自己一个人在卧室午睡,睡得很好。
自那以后,凡是看见他在沙发上睡,她都没有再叫过。有好多个晚上,他都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夜,早上起来嚷嚷脖子疼,她不搭腔,他也就讪讪的了,但也只是讪讪而已。过几天,脖子好了,他依然常常在沙发上睡。客厅那里几乎成了他的天下,烟缸,袜子,茶杯,她不收拾,这些东西就在那里扔着。每逢周五,她会收拾一下。那一天,读寄宿高中的儿子会回来过周末。
那年冬天,元旦之前,她简单做了一些准备之后,跟他提出过一次离婚。所谓的准备也只不过是转移了一些存款,如果他万一爽快答应,她懒得和他争房子什么的,她只需要留些钱租个房子,过自己的日子。她预料他不会答应,果然。“为什么?”他问。“就是不想过了。”她说。他坚决地拒绝了:“你是更年期,我不跟你计较。要么就是神经病,那更没办法跟你计较……平日看着你还挺正常的,你就是更年期。”他判定。不久,她又试探着跟儿子提了提:“我想离婚。”儿子看了她一眼:“那你就离呗。”她笑:“你同意?”儿子低头去看书:“你要离我拦不住,要我同意,那也不可能。”
她没有再跟任何人说过这事。是啊,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完全可以实现那首歌儿唱的“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可她居然不想要这份浪漫,如果不是神经病或者更年期,还能怎么解释呢?
还好不用向任何人解释。不解释的前提就是不再提离婚。毕竟已经四十岁了,她已知道,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任性,正如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离婚——别说离不成,即使离得成,她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吗?很快,她好像忘了这档子事,继续过着日子。日子貌似相同,只有她知道其中的差异:她在心里同他离了婚。
4
从那个下午开始,家里的气象就日渐没落下去。积沙成塔,集腋成裘,都是不容易的事。不过塔还原成沙,裘还原成腋,还真是挺容易。下坡路总是好走的。她有些惊诧地发现:自己是这个家的核心,她不经营,不维持,这个家从里到外的精气神儿也就只能没落下去。她说神经衰弱,受不了他的呼噜,两人便分了房。幸好是三个卧室,分房分得也利落。她住到了儿子的房间,腾出了一格衣柜,把必需的衣服都挂了进去,此后连换衣服都不再让他看见。他们自然就几乎不再过夫妻生活——夫妻生活,真是个有意思的词儿啊。他们床上的那点儿事还真的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也只有在那几分钟十几分钟的时候,作为夫妻他们才有点儿“生”的样子。可是从那以后,连这点儿“生”都慢慢地死了。夫妻“生”活路过他们的身上,一步一步地变成了夫妻“死”活。
起初他不甘心,强迫了她几次,看她如僵尸一般,也只好放弃。有一次,他说:“你去医院看看到底是不是更年期。更年期就是会冷淡。”她沉默。他说:“去看看,让医生开个方子调理调理。”她说:“不想去。”他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世上的女人多着呢,他可以去外面找女人。和他分房之后,她就想到了这个。那就去吧。他嫖娼,他花钱,他得性病,都跟她没关系。他这个人,整个儿都和她没关系。后来,她索性连饭也不做了,反正他在家里也只是偶尔吃个晚饭。她早餐喝牛奶吃面包,中午在单位吃工作餐,晚上就喝碗粥再吃个水果,他要是吃,就再炒个青菜。他表示过不满,她不理会,他也就罢了。后来他干脆连这偶尔的晚饭也知趣地省略了,这更遂了她的意。
家里正儿八经开火的时候,就是周末,儿子回来。那两天,她睡书房。
家里就这么凉了。冬天凉,夏天也凉。一年四季都凉。夏天,再闷热的天,回到家里,她都会唰地冷下来。吃过晚饭,在外面散过步回到家,只要看到他在沙发上坐着,她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澡,回到儿子的房间,反锁上门,把衣服脱得干干净净,睡觉。有一天,他过来,直接推门,推不开,只好敲,带着怒气喊:“反锁着门干啥呢?”她把衣服穿好,打开门,说:“睡觉。”他说:“那还用反锁着门?”她说:“不想让别人进来。”他问:“我是别人?”她说:“你是别人。”他诧异地、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她关上门。
那之后很久,他们连话都没有说过。可他始终不提离婚。她长得不错,工作也不错,比他还小六岁,离婚对他是太丢人的事,因此他根本不会提,她明白。她要想离婚成功,除非打官司,可是那太麻烦了,所以还是算了吧。何况又没有什么男人让她生发出打官司的动力。从四十岁那年她开始上心留意: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一直到现在,五十,这些年,她都没有碰到过。——想起这个,她更觉得他的可憎。如果当初他同意离婚,如果她早早就一个人了,那恐怕会不一样吧?当然,很可能她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人再结婚,这年头,找那么一个人太难了,她一个离婚的女人,能碰到什么男人呢?老一点儿的,嫩一点儿的,俗一点儿的,雅一点儿的,英俊一点儿的,丑陋一点儿的……只要是只想上床不想结婚的,就无非是采野花的人,偷野食的人,那她就是野花,就是野食。这把年纪了,再去当野花野食?
可是,她一个人,这情形终归还是比两个人捆绑在一起要好一些吧?一个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总是意味着一种新的可能性,哪怕是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可她一直没有这种可能性,连这种可怜巴巴的可能性,她都没有。是他让她丧失了这种可能性,还是她自己放弃了这种可能性?
5
“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片尾曲响起,一集电视剧四十五分钟。还有两个多小时。她忽然想起,自己应该好好地洗一个澡。是的,好好地洗一个澡。他这一下,无论是什么结果,她都得拿出几天时间支应,肯定没有工夫好好洗澡了。——不管是脑溢血还是心肌梗塞或是二者兼有,总之他的情况看起来已经足够严重,即使没死,他也算是丢了大半条命。作为准遗孀,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天天跑医院,在床头伺候他的吃喝拉撒,去街头雇合适的护工,去接不断线的关切电话,在世俗常理中忙得没有时间去洗澡。要是他死成了呢?那她就是铁板钉钉的可怜遗孀。他的那亲戚,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一定会纷纷从乡下和这个城市的各个角度闻讯而至,哭天抢地地帮忙办后事,原本沉睡着的血脉纽带因为他的死开始活泼舞蹈。他是静止的主角,她就是活着的主角。所有的人都会冲着她来,都会围着她转,问候她,关怀她,同情她,她得顶着汗臭和头屑迎来送往,在泛滥的安慰中奉献哭泣,肯定也不能再去洗什么澡。“都这个时候了,还去洗澡?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心肝?”这样的声音怎么会没有呢?
所以,她要好好地洗个澡,先。她脱掉衣服,走进主卧卫生间。自从分房住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卫生间洗过澡了。这个卫生间一直是他在用。她跟他提过一次,让他只用这个卫生间,客用卫生间给她专用,可他却不听,两个卫生间总是随便用。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膈应她,让她不痛快。她不再提,每次他用过客用卫生间,她都会好好地把里面的卫浴清理一遍。
果然脏。马桶壁和洗面池里都是浅浅的污垢。她用小刷子蘸着肥皂,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后才站到了花洒下,开始淋浴。可是她的毛巾都在客用卫生间里,不能再去拿。那就这么着吧,用手,自己洗自己的身体。
她把水温调低,先洗头发。她的头发很短,超短。过了40岁,她就把一头长发剪成了短发,还越剪越短。短让她觉得舒服。洗头发的时候,一点儿洗发水都能搓起满头的泡沫。洗完后一会儿就干。用速干毛巾稍微擦一下,二十分钟内准会干透,这么短的头发,她常常都觉得自己有些不像女人。头发洗好,她把水温略略调高,用手揉搓起自己的乳房。自从和他不再有夫妻生活之后,她就常常这样揉搓起自己的乳房。据说乳房需要这样的按摩,不然容易得乳腺癌。她可不想碰上这个。左乳头有些痒,她小心地用手指抠捏着,看着它很快耸立起来,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她微笑起来,很多个夜晚,她梦见有男人在亲吻它。她稍微下了些力,让它微微地疼痛起来。
她关掉花洒,取下淋浴头,冲洗下身,忽然想起新婚时他和她开的玩笑。她绵绵地抒着情,说:“我的下半生就交给你了。”他慢慢地重复:“下半身?下半身?那上半身呢?”她打他,他把她压到身下:“记着,你的下半身可是交给我了呀。”她微笑。那时候的他,还是很懂幽默的。或者说,还是很舍得用幽默来对待她的。可是,不知不觉的,这幽默就没有了。或者说,对她没有了。偶尔,她听他接打别人的电话,他还是会开玩笑的。似乎只是在家里,他变得越来越无趣。她开玩笑,他也懒得接。渐渐地,她也懒得再开玩笑。“家里是最放松的地方,想怎样就怎样。”他说。这话当然不通。想无趣就无趣么?有趣就是一种社交礼仪,无趣就是给家里人看的么?或者说,家庭生活就该配无趣么?她不能明白。她想有趣。可她的想和他的想怎么能合到一起?于是她把这个闷在了心里。连幽默都得去争取的时候,实际上也没有什么争取的价值了。她想。
她深深地低下头,嗅着自己的身体。这沾着水汽的身体,有着沐浴液的清香。虽然很注意保持,可是她的腰身已经开始发胖,像吸够了水的馒头,虚胀着,一层层的肉在腰线上柔和地垂成模糊的边际。这没有人爱的身体,连她自己也不想爱了。她知道自己在嗅什么——真怕嗅到那股酸气啊。那种发酵似的,淡淡的酸气。她在同龄的女人身上闻到过,这顿时让她惊心起来。要是自己身上也有,这真是恐惧的事。不是怕老,只是不该这么老。老也该是体面的事,从容的事,雅洁的事,美丽的事,而不是这种带着酸气的事。还好,她一直没有闻到。她微微地放了心,又笑起自己来。已经50岁的女人了,还这么文艺,这么幼稚,这么矫情,真是的,可是,她就要这么文艺,这么幼稚,这么矫情。谁能把她怎么样?
从卫生间出来,她看了一眼电视。又是一个45分钟。
再做点儿什么呢?
6
她穿上浴袍,来到阳台上。厚厚的遮光窗帘还严丝合缝地拉着,她拨开一点缝儿,炫目的阳光像刀子一样锋利地扎进来,她闭上眼睛,眼皮子里升腾起五颜六色的光晕,来回游荡,变幻无穷,梦一样。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景物一点点清晰起来。她喜欢窗户干净,每次钟点工过来,她让她做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擦窗户,所以家里的窗户都像是没有装玻璃一样。对面楼体上的瓷砖似乎触手可及,她伸出手,虚虚地摸了一把。
这是他们在这个城市住的第三套房子。第一套房子八十平米,两房一厅一卫,他母亲单位的老房子。刚结婚的时候,老房子也有一种新鲜的喜悦。他们在那老房子里生了儿子,一直住到儿子小学毕业。然后他单位分房子,刮刮新的新房子,120平米,三房一厅一卫。他们欢天喜地地搬了过去,他们一间,儿子一间,还有一间书房,那时候,他们对这房子满意极了,还抨击那些两卫的房子,说纯粹是浪费。“三口人,还两个卫生间,一个卫生间怎么就上不过来?”他说,她忙不迭地赞同。但是……她很快就觉得还是两个卫生间好,如果可以的话,甚至可以三个。每人一个。
这套房子是商品房,150平米,高档楼盘,几乎用尽了他们的积蓄。其实是给儿子准备的。当时他们已经预备着,如果儿子将来在国内成家,就给儿子做婚房。可是儿子很快就到了加拿大,他们就搬了过来,把另两套房子出租了出去。搬的时候她还心存奢望:新房子,新气息,他们的日子或许会比以往有些改观吧?可是,没有。她在书房铺上地毯。点香,做瑜伽,他在客厅里看着电视打着盹,低着他那沉重的脑袋。她去超市采购回来,往冰箱里乒乒乓乓地放着东西,他在客厅里看着电视打着盹,低着他那沉重的脑袋。她跟着单位集体旅游,坐着深夜的火车回到这座城市,满面尘灰地打开家门,他还是在客厅里看着电视打着盹,低着他那沉重的脑袋。
呵,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在外面顺从,回家里霸道,典型的窝里横。在烈日下看到交警执勤,刚刚还感叹“做个交警真辛苦”。可当过斑马线时闯红灯被交警拦下教训,他转脸便大骂交警就是活土匪。碰到应酬的场面,别人对他讲几句赞美的客气话,他便飘飘然得厉害,回家对她复述了一遍又一遍,真心觉得那人是有识之士。谁讲他一句难听话,他会刻骨铭心地记着,随时念叨,并时刻留意着那人的消息,准备伺机反扑一把。常常谆谆叮嘱要她孝敬公婆,自己到父母那里连菜都不会给他母亲择一棵。不会修电灯和水龙头,且也毫不掩饰地蔑视这种小小的技艺。对那些去郊外扎帐篷露宿的人嗤之以鼻,说起看星星看月亮更是笑掉了大牙。对待自己的身体,他则是又在意又懒惰,又自负又胆小。说明天就健身,明天总在后天之后。说起死总是很潇洒,一有感冒发烧却一定会去医院打吊针。去年退二线以后,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又绝不去锻炼,也不错过任何饭局,每次看到好吃的荤腥都忍不住,一定会吃得打着饱嗝才会满足。于是脸越来越肥,腰越来越粗,人似乎也越来越矮,却不能听人说肥说矮,只爱听雄壮和魁梧。早几年就有了高血压且三脂都高,却从不肯好好吃药,时时表示自己康健无恙。去年体检的时候医生说怀疑他脑血管动脉硬化得厉害,毛细血管痉挛性收缩和脆性也很堪忧,甚至冠状动脉都很有可能存在不稳定粥样斑块,建议他做个详细检查,他执意不肯,回家气势汹汹地对她吼;“怀疑?怀疑个屁!无非是想黑我的钱!让那些机器扫一遍又一遍,好好的人都得病了,我好得很,离死还远着呢。我的身体我知道!”
她不说话,只是听着。她早已经习惯这样:听着,只是听着,如果说话,她只是在心里说,比如这句: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岂止是自己的身体?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真的,他人不坏,说到底,只是平庸,全面的平庸。可是,还不如坏呢,坏还代表着某方面酣畅淋漓的极致和纯粹,能让她觉得痛快。而他,只是让她闷,让她窒息。
天色越来越白,越来越亮,天空开始透出些微微的蓝意。她深吸了一口气。真是一个好天气。
7
还有一个小时,似乎适合睡一觉。她走到儿子的房间,在床上躺下。隔壁就是客用卫生间,敲打声没有了。这一片安静,正适合睡觉。
可是她睡不着。他就在隔壁。她想。他就在隔壁的地板上躺着。他醒着?还是昏迷着?或者是已经死了?她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是,现在还是黄金时间。她必须把这黄金时间给一寸寸地花掉,花掉,彻彻底底地花掉。
他要死了么?
儿子的床是硬床垫。儿子喜欢硬床垫,她也喜欢。大卧室的床是软床垫,每次睡,她都睡得很累。后来开始睡儿子的硬床垫后,每次醒来,她都会觉得浑身通泰。她真喜欢睡儿子的房间。这大男孩的房间,连灰尘都是那么茂盛可喜。她常打开儿子的衣柜看看他的衣服,觉得每个衣襟儿里都有一股子蓬勃的朝气。这才是生命呢,生机勃勃的命……儿子也是他的儿子,可她更觉得儿子是她的。就精神的基因来说,她觉得儿子就是她的。——当时儿子说要留在加拿大,他居然想装病让儿子回来,然后把儿子焊在身边。“能出国镀镀金就行了。咱就这一个儿子,他跑那么远,见都见不着,有什么用?”他说,“你养儿子是来用的?那你不如养猪呢。每年养一头,每头都能杀了吃肉。”她说。为了儿子的事,他们差点儿动手,他抡起手头的保温杯想要砸过去,抡了两下,到底没出手。可他眼睛里的恨意她历历在目。他不是心疼她,只是怕把她砸伤了还得去医院花钱,被邻居碰到了也丢人。可她知道他已经砸了,在心里砸的。她的心上已经被砸出了一块淤血。好在淤血已经不少了,多这一块也没什么。每当看着心上的淤血她就想:会有一天的。会有的。
现在,他就躺在隔壁。她和他,隔着一堵墙。墙壁的此面,涂着厚厚的立邦漆。墙壁的彼面,贴着闪亮的瓷砖。
他要死了么?
也许,他早就该死了。他活得这么没有质量,活在这世界上就是浪费资源。可是他就是不死,也没人来杀他。她也不能。她很方便杀他,可是她不能。她不能为了杀他,把自己再搭进去。为了他这种人,不值。最好的方式就是他自己去杀自己,她只能期望他自己去杀自己。好在他的全面平庸除了让他苟活之外,在某种时刻居然也算得上是一种自杀的利器:三高,不吃药,不运动,无节制地腹型肥胖,好吃好喝好烟酒……她常在网上查脑溢血和心肌梗塞的这些资料,每对症一样就知道他在自杀,一直。他还好强——前几天居然跟着她进了儿子的卧室,说要过夫妻生活。“其实我也没这念想了,不过医生说偶尔过一次对身体好,对男的好,对女的也好。”她说。她沉默。把医生的话搬出来,还说对她也好,不过是因为他自己想做又不想承认,这就是他的方式。她很快脱掉衣服,想着早做早了,反正他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可他没做成。特不服气,隔一会儿就试一试,到底没做成。最后下床离开,他说:“年纪不饶人啊,这个年纪的男人都不中用了。”她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冷笑。自己不行了就要拉一大帮人殉葬。你以为你是谁啊?能代表所有同龄人?她又看着自己裸着的身体,忽然想。一定也是她的问题,她让男人不行。她这个刀枪不入的样子,有几个男人见了能行呢?
她再也不可能重新开始了,即使他死去。他从根子里败坏了她对男人的胃口。她松了口气。心里既笃定又踏实,同时也恍然大悟:他是早已经死了,在她心里。而她虽然还没有像他那样死透,其实也已经离死不远。他在自杀的时候,也在一点一点地杀她。这让她更可以没有愧疚之心,真好。
他要死了么?以后,他再也不会来她这里自讨没趣,她也再用不着对他怀揣恶毒。他和她到了这个地步,尽管没有坐看云起时,好歹也算是行至水尽处。
他要死了么?只也许,他真到了死的时候。最近两天连着两个晚上都有人请他吃饭,吃的都是川菜,今天早上,他一定是便秘重犯。
8
还有一点儿时间呢。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杂志。《读者》《哲思》《格言》,都是这些讲道理的杂志,各种各样的道理。道理总是有道理的,可是在很多时候,道理是死的,是僵尸,是全须全尾就是不会呼吸的木乃伊。她翻起一本,找到一页,读了起来:“那只蜜蜂在窗棂上飞舞了许久,它似乎是来寻觅什么的。窗棂上没有花蜜,它是来寻觅什么的呢……”她扔下,再翻一本,迎头碰上的题目就是《婚姻物语》。她又扔下。什么狗屁物语,她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出这书里都在物语些什么,无非是彼此忠诚,感恩之心,距离产生美,给对方合适的空间……可是,还是看看吧,反正也没有什么更好做的事。她把书打开,这篇写的是爱情,啧啧,瞧瞧这句:“爱情,就是天上的一朵云……”她笑起来。爱情,是一朵云么?或许吧。她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才知道:在云下看云,在云上看云。云都是那么柔和,那么白嫩,那么真实,有着不可思议的神性的美,可是当飞机飞进云里的时候,云就不见了。云成了一团一团的雾气,缥缈的,灰色的,雾气。
分房之后,他找过别的女人。不止一次。她知道。45岁那年。她去省城进修。半年时间。她每月回家一次,是为了见儿子,也是为了拿几件衣服换穿。难得这样成年之后还有单身进修的机会,脸庞都已经开始皱巴的男生女生都格外注意装饰,尽量让衣服显得光鲜。她也不例外。例外总是很难的,她习惯了不例外。况且还有男生半真半假地和她调情,说喜欢她。第二个月回来,她在他床上发现了几根红色的头发。白色的床单,想不发现都难。她回想了一遍。他们的亲戚朋友里,没有女人染这样的头发。她拿起那几根头发迎着阳光看了看,发根儿的地方是白的。这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起码三四十岁是有的。或者跟他的年纪一样,他那时已经51岁了。她把那几根头发扔回到床上,心如止水。无论他婚外嫖还是婚外恋,或者是和年轻时的某个女人旧情复燃,她都不会生气。她甚至欣慰:他还有这兴致和女人做这件事,或者说还有女人愿意和他做这件事,这真的挺好。哪怕那女人是为了钱——像他这样的男人,也舍不得掏多少钱。当然,如果不是为了钱,那更好,那简直都能够使她对他刮目相看了。
第四个月回去的时候,她又在床上看到了几根金黄色的头发,也是染的。那几根头发长长的,还打着微微的卷儿,显出几分妖媚的波浪。她终于确定,他就是嫖。她似乎嗅到了那女人身上放荡的味道,想到那些情色的词句:前门迎新,后门送旧。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那些女人,那些睡过无数男人也被无数男人睡过的女人,他对着那些女人,恐怕要比对着她这张冷脸舒服无数倍吧……忽然间,她完全理解了妓女和男人的关系。妓女需要用身体去挣来银子,男人也需要妓女去安抚身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皆大欢喜。本质上彼此都是愿打和愿挨,所以这真是人世间该有的一门生意,因此也是绝不会灭种的生意。
那次,她回到省城之后不久,就和一个男生上了一次床。她不多喜欢他,也不多讨厌他。和他上床很大的动因是好奇,想看看他在床上是什么样。结果很不怎么样。那个男生很慌张——他比她大两岁,已经是47岁的老男生了。真可怜。她也可怜。她只是觉得他们都真可怜。
和那男生就那么一次。他又找过她几次,她都温和地拒绝了。说来了例假,说身体不舒服,说没时间,反正就是胡扯。她有的是时间,就是不给他时间。那一次对她来说就够了。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她很坚决地和他保持着距离。但当着同学们,他们很正常。他们混在同学中一起去K歌的时候,会四目相视地唱很多对唱的情歌。在餐厅里碰到,她会指着清炒芹菜苗对他说:“吃这个,这个粗纤维,降血压。”
那是她五年前的事。五年前,她就已经活得那么透彻那么硬冷,或者说,那么无趣。和他一起熬了这么多年,把她的黄金时间几乎都熬干了,他终于成功地把她也熬成了一个无趣的人——当然也可能她原本就不多么有趣。在这彼此的无趣中,他们眼看着彼此一点点变老:他们不使拳脚地对彼此施虐,也让彼此受虐,没有丝毫快感,不,不能说没有丝毫快感,在儿子如常的笑容里,也会有一点儿快感。可那是什么狗屁快感啊,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尤其是在此刻,她要不计。
——不,其实他没有那么成功。她忽然想。她笑了起来,还笑出了声。咯咯咯的笑声把自己都惊了一跳。不过,这真是很值得笑,不是么?他早该躺在医院里的,可他现在还躺在卫生间,很可能再过几个小时就会躺进太平间。一个无趣的人怎么能做出如此有趣的事呢?
嗯,自己居然还如此有趣,这真是可喜可贺。以后若是没有了他,在纯属于她的有限的黄金时间里,她确信自己会更有趣。
电视屏幕左下角的时针欢快地跳跃着,一下,一下。还有十二分钟。她慢慢地走向客用卫生间,推开门。他还躺在那里。当然,他也只能躺在那里,像一条壮硕的大虫,或者像一个肥胖的巨婴。他的手指已经不动了,全身都一动不动。纸篓已经完全倒地,他的头还埋在纸篓里。这样子真是难堪啊。
她跨过他的身体,走到他的脑袋旁边,慢慢地把纸篓抽了出来,然后蹲下身,看着他。他睁着眼睛。他居然还睁着眼睛。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的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也是这样。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看着,看着。突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了下去。再亮一下,再暗下去。终于,他沉沉地、很累似的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她站起身,走出去,在客厅里又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拿起了手机,轻轻地摸到了开关键。
(选自《花城》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