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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让我别说话

2015-11-03恨铁

辽河 2015年10期
关键词:报告单临床

恨铁

“你麻烦了。从明天起,我半个月不说话!”越想越觉得应该玩一玩,我便给自己的女人打了个电话。

“哟——为什么才半个月?能不能再长点?”她更来事,连原因也懒得问。那个兴奋劲,怎么说呢?似乎这辈子抢张人皮,就为了专门等这个日子。

“你别得邪,我跟你说真的!”我突然不想玩了,只差问我多久不说话她才满意,要不要永远永远永远。可又一想,要真这样抵过去,也许就像抵弹簧,抵得越紧弹回来的力量会越大。哼,你以为永远永远我就怕了?想永远就抓紧时间,只要能让你不说话,什么办法都行。假使这样,我的脸往哪搁?她的乘胜追击不是没有可能,不信你琢磨她下面的口气吧:

“哈哈,当然相信是真的啦,不然我会这么高兴?”

“我不说话也值得你高兴?”

“那你再帮我找个高兴的事看看?”

“那你当初怎么不找个哑巴?”

“就是啦。不过还有机会,让我先体验半个月再做打算吧。”

“无聊!”

“无聊就无聊。啦啦啦啦啦啦啦,梦见毛主席。”她居然唱起了儿歌,想必还在摇头摆尾。

“……”我本想再说点什么,但喉咙里一顿,算了。

我的女人,许多时候就是个不着调的邪货。我不想跟她再啰嗦下去,也因为还有另外的事。半个月不说话,得做一些准备。比如,估计在这半个月里必须说的话,能提前说多少算多少。于是,手机又一阵遭殃。张三李四王五什么六,自己感觉都像在交代后事。只是打完电话再一想,有意思吗?我是不是太把自己当粒虾米了?就算彻底消失又有什么?不说天不会塌,连埋我的那个坑都得靠别人挖。

算了算了,不说了。太阳都懒洋洋钻洞了,我也该归笼了。

彻底说明白吧,半个月不说话,不是我脑子进水了,是医生说我摊上了不大不小的麻烦。声带息肉,“烧”都来不及了,必须割一刀,下刀之后半个月不准说话。我现在有些不愿提及的是,那个黄豆大小的家伙,是否已经躲在喉咙里准备干场惊天动地的事。我暂时摆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是因为再关心也没用。其实,我给别人打电话时,心里就一直在嘀咕医生的话。和自己的女人闹着玩一下,也无非在自我放松,自我放松可以壮胆。我一遍遍想:妈的!医生就是靠吓唬病人起家的,肯定是想先把我一棍子打闷,以便接下来对付我时更顺手。但这样站得住的道理,此刻似乎都比鼻涕还软,好像我在骗人似的。

你可以说我不像男人,但谁都别夸海口。没生过小孩不知道X疼。现在,喉镜诊断报告单上的那个问号,以及问号前面歪着的一大串字眼,越来越像个怨妇拖着一群衣不遮体的儿女死死缠着我。我明明让自己别想太多,不是已经切片在进一步检查吗?不就是医院想多赚几个铜板吗?肯定没事。但一掉头,那群孩子突然异口同声叫我爹,一边叫一边死死围着我唱起了歌儿跳起了舞,唱着跳着突然成了一群鬼怪。

如果活检结果真是前来取我性命的圣旨,我怎么招架?

好歹就一个晚上,明天一大早就有结果,妈的!

回家后,我一开始也没想过要把医生的猜测或者吓唬告诉我的女人。可她不懂味,不了解我此刻的心境也就罢了,居然像个贪玩的小孩,逮着个机会跑出门就不想回家。

“喂,我来帮你琢磨琢磨吧。半个月,明明说得出话却不让说,什么感觉呢?让我想想……”她像捡了个金元宝。

“你要什么感觉才舒服?”我的反问,已经像毒蛇在吐信子。

“会不会像憋大便?那样的话,憋不住了就要……哆来咪发唆啦嘻,咦耶——”她甚至伸手在自己身后晃了个来回。

她一定以为我会笑。可我愿意抬头望她一眼,已经很对得起人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明天是个好日子……”又来了,越邪越离谱,歌声还带出了舞姿,一个摇头摆尾的圈,又一个圈摇头摆尾。

就在这一刹那,我觉得不能让她太自以为是,得狠狠玩她一回才像那么回事。于是,我顺手从口袋里搜出那张喉镜诊断报告书。那张根本不起眼的破纸,这会儿颇有灵性,顺势一个腾空,几个悠然自得,最后歇息在她脚下的地板上。我赶紧跟上这小精灵优雅的身姿,轻轻松松补了一句旁白:“如果那个问号一个懒腰伸成感叹号,你还会唱歌跳舞?”

我知道有些缺德。可谁让她没完没了?她弯腰拾起诊断书的一刹那,兴奋的人立刻成了我。哼,两个人一起混日子,干嘛只许她一个人歌舞升平?

没必要再绕着那个小不点兜圈子了。医生的猜测一个夜晚之后就宣告破产,我自己悬着的心也噔地一步跳到地面耍开了。病理切片检查报告单上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已经像群缺胳膊断腿的败将,只不过螃蟹死了爪子还硬着:未见异常细胞生长。未见?哼,都深入细胞了,没有就是没有,这么吆喝一声还有意思吗?

结果的真实性我有绝对把握,因为我未给别人留下任何钻空子的机会。第二天早上,离上班还差一大截,我就死心踏地守在检验科门口,死死盯住那个放置报告单的小窗口。哪怕那一个多小时里,检验科门前的通道空荡得就像暂时闲着的吊丧厅,哪怕那个小窗口在我的某一次眨眼间会迅速晃荡成安放骨灰盒的小方格,但我从没想过要逃离,更没想过让别人来掺合。我吃了秤砣铁了心,是死是活都是自己的事,该死的卵朝天,要死也得死个明白,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要第一个知道。

我的女人,这会儿似乎很乐意让我独自折腾,既没跟手跟脚,更没提出由她去等报告单。一开始,我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夫妻真就只是同林鸟?但转念就明白了,天下女人肯定全是鸟,不然就没有小鸟依人之说。既然是鸟,面对真刀真枪,还能把飞过来的子弹当花生米啄了?我的女人肯定早就在瑟瑟发抖,昨晚不是一整夜都在床上扑腾?

报告单一到手,我就想唱歌跳舞。

因为不是真正的演出,我才拿报告单当了一回节目单。从检验科回到病房的路上,我迅速编出了剧情打响了闹台。我一言不发走进病房,脸上肯定像冻肉,僵硬的脚步更像传说中的道士赶尸。是的,我想彻头彻尾玩一回。演出不就是一门心思地玩吗?

可惜没成功。还没来得及登台,就有人冲过来砸场。那位一脸诡计多端的护士,抬头就是笑里藏刀:“回来了?自己去拿结果了?报告单呢?”

我不情愿这么快谢幕,但那小丫头片子一句软绵绵的解释,立刻让我软了下去。一伸手,又一次唇齿并用:“医生要看报告单后马上安排手术,本来我们查完房就会去拿的,谢谢你亲自跑腿。”

缴获报告单后,护士不经意晃一眼,不经意一个浅笑,再不经意一个什么,随手就把一箩筐的得意施舍给了我的女人。

“哼!就知道是瞎折腾!哪来那么多癌症?真是冤枉了一张男人皮!”

“……”我能说什么?

“愣着干嘛?不认识我啦?”转眼,她已成了只刚刚下蛋的母鸡。

“你……”我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肯定不友好,但依然什么也没“你”出来。

“不用吞吞吐吐啊,有屁赶快放,撑破嗓子也没关系,反正医生可以就手缝一回,我也有半个月时间可以收账!哼!”

临床的那位病友,那个女孩,把身子侧向我们,仰躺着,轻轻抬了下头,微微咧了下嘴。

迎接女孩笑容的一刹那,我傻了。像咚地一声掉进了天坑,摔得鼻青脸肿,浑身都在颤抖,眼光也阵阵发直,甚至看见自己的魂魄脱体而去,在天花板上横冲直撞。

妈呀……怎么回事?

好在我很快稳住了阵脚。她是她,不是“她”。长得像而已。可是,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像样的脸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从我心底跑出来的另外那个女孩,早已跟我阴阳两隔,那是我一辈子的疼痛。眼下,连为什么会让我疼痛都没心思说,我的心思差点要化成水,从眼眶里逃出来。

幸亏我的女人不清楚底细。

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位貌若天仙的女孩让我揪心,让我心神不定。

女孩的脸蛋,让许多人的眼光都甘拜下风。我女人的眼光被那几缕柔柔的笑意牵过去时,就慌忙挤出了几缕歉意,哪怕这也是她为自己继续放肆做铺垫:“你好。你不知道,他就是火车托生。老天爷终于给了我机会,我得好好珍惜!”

女孩并没有答话,依然只是抿抿嘴。那透满蜜意的微笑,宛若一只彩蝶在枝头歇息了好久,一阵轻风把她吹疼了,彩蝶只得抖抖翅膀驱赶疼痛。

“我要走了,不然迟到了。下午进手术室时要不要我请假?管它管它,还是过来吧啦啦啦啦啦啦啦……拜拜。”

我的女人疯疯癫癫离开病房时,我根本不再搭理。浑身无力。临床的女孩倒是又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微笑,还随手放下一直捧在手里的书籍,让微笑的芬芳弥漫了整个病房。《生死疲劳》。是的,《生死疲劳》。我几天前刚刚看完。

得知临床的女孩天生只能安静一辈子,是在阳光绕过房顶,歇上病房西边的窗台时。

尽管我已渐渐平静下来,但从我的女人离开起,我就一直在漫无目标地期待能和临床的女孩搭上讪,甚至想到钱老先生说的“借书”——我的初恋就是从这招开始的。只不过,现在没必要说了,人都没了还说什么呢?何况眼前与我的初恋毫不相干,连她手中的书籍也根本没空。更让我难以理清头绪的是,病房里有三个床位,除女孩之外,还有一位让我不知深浅的男人。那家伙一直窝在被子里,是否在一门心思等我丢脸?

阳光从窗台上跳到了病房的地板上,那个摊尸一样的男人终于有了些动静。想必是被接二连三的盐水瓶赶起了身。卫生间与我的病床仅一墙之隔,男人要去卫生间,得先经过女孩的床头,再经过我的床头。那家伙举着吊瓶闪进卫生间时,我一个激灵,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笑脸,哪怕对视一次都行,一次对视或许就会成为搭腔的由头,机会很多时候都是唠叨出来的。但连这也只是我在妄想。那家伙几大步直接杀进了卫生间。

也不是恨他,这才第一次见面,人家不看我一眼我就恨,这世上恨得过来吗?但那家伙一跨进卫生间,我还真恨不得冲进去让他早死早托生。病房里不是有女孩吗?整整一个上午他屁都没放一个,我也没觉出他有什么本钱可以在女孩面前猖狂,可这会儿倒好,进门就是哒哒哒哒一大梭子,大有把便盆打碎之势。你他妈把水龙头打开会死吗?连卫生间的门也懒得关,以为谁会进来看稀奇?

可我再恶毒也没用。出得门来,那家伙居然出乎意外跟我套起了近乎。我本不想理他,但再一想,自己不是一直期待着吗?说不定一个玩转,我就可以和临床的女孩搭上讪了。那家伙在我床头顿了顿,想说什么没开口,笑了笑,几大步拿开,一个转身又拿了回来。他从自己的床头取来住院登记卡片,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看了卡片才明白,那家伙进院的理由和我一样。从进院日期看,动刀差不多一星期了。就是说,除了暂时还不准说话,其他已无大碍。

想必是憋得难受,那家伙不能动嘴就动手。临床的女孩,这会儿正侧身背对我们。那家伙皱了皱满额头的乱纹,左手高高举着吊瓶,把整个身子举得像做体侧运动,只是右手没有插在腰间。没办法插,因为右手手背上缠着输液针管。而且,他还得靠右手策划点小动作。他有些吃力地伸出右手的某个指头,朝临床的女孩点了点,再调转指尖戳了戳自己的鼻尖,然后摊开手掌盖了盖嘴,再翻过手掌好一阵摇晃。

我以为自己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不是耳鼻喉科吗?我问:“她也一样?”

我不怕惊动女孩,惊动了才好。可那家伙一个劲摇头。在又一阵指手画脚还不奏效的情况下,再一个回转,从他的床头柜上拿来了纸和笔,一行大字像乡下人扔柴。

她是聋哑。你说,人聋了怎么还患耳炎?

我的反驳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和我老婆先前说话时她还笑过!”

可我再不愿意也改变不了事实。女孩动了一下身子,但也就是一个姿势陷得太久了需要调整一下。

以后,直到进手术室,哪怕偶尔忍不住朝临床晃一眼,我都于心不忍。是生得贱了点,但总有个声音在我耳朵里钻进钻出:这么像我初恋的漂亮女孩,怎么可以是聋哑?老天爷真他妈瞎了眼!

“我在网上找到了长声带息肉的三大原因:抽烟、喝酒、吼女人。”我的女人说。

“……?”我只能干瞪眼。

“哼,怎么样?我早说过,不是不报时间没到。你吼啊?”

虎落平原被犬欺。就算我想告诉她,老虎只要不死就有归山的日子,但我明白,此时毕竟是关在笼子里。我的女人越来越得意,甚至摆出一副班主任的嘴脸:“你们说,三宗原因他一样不少,声带息肉不找他找谁?”

刚从手术室出来,有几个朋友打着幌子来看我,实质上是在为我的女人搭台。

行!我现在不跟你计较!不就是半个月吗?你等着!

不准我说话,我只能在心里反抗。反抗没用,我就躺在那里寻找另外的心安理得,转眼就找到了某种惬意。全麻刚醒的状态里,浑身都是翅膀。如果我愿意,是否可以就这样飞出去。因为临床的女孩这会儿已经取了针头,像只飞来飞去的蝴蝶,简直就是在鼓励我和她一起飘飞。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其实没人唱歌,但我分明听见了悠扬的歌声。

歌声演绎成一房间的嘈杂声时,我才相信自己一定是飞累了。我忍不住拍了拍床单,哪怕手掌永远拍不出翅膀的轻盈,但没办法,我口渴了。拍过三两下,引起我的女人注目后,我又用大拇指和食指勾成一个圆圈,贴在嘴边,向后仰了仰。这样的动作还不明显吗?可我女人的心思,依然停留在前来探望我的那帮狐朋狗友身上,开口就牛头不对马脸:人家会喝医院里的水?

这还没完。她还把头侧转九十度:“我都不敢喝,就不给你们倒茶了。”

“不用不用,不口渴。”

一想,我女人此时的理解似乎更合情理,我都甘拜下风有意无意配合了一回。大拇指马上和食指合作,有事没事捏自己的鼻头。

临床的女孩看我一眼,又抿嘴笑了,这回是那么的会心。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水壶,再指了指我,张张嘴但没有发声,但终于让我的女人明白了我的意图,我的女人这才手忙脚乱起来:“哎哟,原来是你要灌肠?”

是的,我只是想喝杯水,但围在身边的那群男女,被她一句吆喝得比喝了蜜糖还甜。

不一会儿,我又拍被子。我的女人明白不明白总得关心一下:又怎么啦?真多事。

我举着空心拳头,虎口边上那个圆洞这回更像口杯。但我这回不是口渴,可我的女人又要去倒水。我瞪着眼,摊开手掌一个劲摇摆,接着再握着空心拳头,直直地伸向空中,按顺时针方向不停画圈。然后停下,摊开手掌往上抬了两三下。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要干什么啊?”我的女人懵了。

临床的女孩,轻风一样飘过来,两大步飘到我的床头,脚那头。吱嘎吱嘎几个圈,我还没来得及示意,整个身子已经恰到好处地停在半睡半躺的舒坦里,像躺在仙子送来的梦中。

大伙都乐了,我的女人当然也不例外。我第一次大胆放飞了一次目光,把女孩当成可以随意歇息的枝头。真想好好睡一觉,我就睡了。连梦都是多余。

再次醒来,已经是各种灯光媾和在一起妄想模仿阳光的时辰。当然,我是不想那么快醒的,但肚皮不依。我差点脱口而出,但我的女人这会儿尽责的实在到位:

“不准说话!”

我只好拍肚子,还侧身低头晃了眼地板。找鞋。意思是想出去吃点东西。要知道,从上午10点开始,我就按医生的要求,直到手术结束连水都没喝一口,现在已经饿得饥肠咕噜。大概就是那阵可怕的饥肠咕噜声,让我的女人以为这回她绝对不会判断错:“要上厕所?稍等!我去帮你找个移动支架挂吊瓶。”

“什么?就算你猜对了,可你跟我都上床好些年了,陪我上个卫生间还有顾忌?”

当然,我只能在心里纠结。临床的女孩,终于彻底与我四目相对了一回,只不过才眨眼工夫。一眨眼,她已把眼光与我女人的眼光对接在一起,又一个抿嘴,然后指了指我的床头柜。

“哦,对了。我还没适应。谢谢你。”我的女人这才一边客套,一边起身拿来不知何时给我准备的一个夹板。夹板上有纸,有笔。

“真是烦人,还以为不让你说话我就清闲了。给,以后有屁就写。”

屁也能写出来?实在荒唐。但接下来的整整半个月,我就得这样荒唐到底。

身临其境,才知道理论与实际的差别无处不在。哪怕纸和笔就在床头,哪怕我的女人还别出心裁给我买来了一堆口罩,妄想让那块白色的布头像白纸一样盖住我的嘴脸,可第一天,我一不小心说了七次话,话不成句,每次半途而废,但总归是说了;第二天,说了四五个半句;第三天,注意注意还是说了两次。好在,一天比一天少,到第四天,仅仅说了一句,还是被逼。

一大早,护士进门就是一连串的提问:感觉还好吧?药吃了吧?血压很高呢,以前是这样吗?

我来不及拿笔,强迫自己憋住嗓子答道:“对不起,我不能说话。”

哦哦哦,对了,我给忘了。

此后的十一天,我居然完全进入了某种安静的状态,似乎说不说话完全和日子没关系。唯一有些惬意的,就是每当别人在我面前把嘴皮碰得像镊子的时候,我就会望一眼临床的女孩。因为好些次,我都能得到回报,她总是抿嘴一笑。

哦哦哦,对了,你不能说话。

这句话,动辄成了别人唠叨之中的结束语。这些人中,既包括医生、护士,也包括我的女人。真不想说话的时候,哪怕可以写,但速度赶不上张口就来。后来,我干脆把夹板也扔在一旁不管了,确需交流就打手势。明不明白那是别人的事,我不可能因为噤声半个月还去学哑语,指手画脚把想法表达完了,自己轻松了就万事大吉。真就这种感觉。既然是真不想说话,别人再热闹,我的手掌在嘴前挡一下,再几个摇晃,别人也就偃旗息鼓了。

事后我想,自己那么快就适应了不说话的日子,是不是与临床女孩的离开有关?

毕竟,头三天里,那个女孩帮了我一些忙。比如,我的女人该上班时得上班,可我床头的呼叫器坏了,护士口口声声叫人来修可始终是空口说空话,每回吊瓶快要滴干的时候,只要我在床上挪一挪身子,临床的女孩就会抬头望一眼,抿嘴一笑,赶快伸手摁一下她床头的呼叫器;再比如,每到打开水的时候,只要我吊着水瓶,她就会一言不发帮我带上一瓶……的确只是些小事,可我连感谢也没法说一句,摇摇头点点头咧咧嘴就算了事。是否就是从类似的情景里,我彻底明白了:无声胜有声,决不局限于琵琶声的近弱到无。当然,三天后,那位女孩出院时,我也用无声的语言帮了她一回:她就要彻底离开我的视线的一瞬间,我赶忙大幅度扬起臂膀晃了一阵,她抿嘴转了回身,发现了她极有可能丢在医院里的一个不错的茶杯。

她也还了礼。转身拿茶杯时,一个劲朝我点头、微笑。走出房门时,回头又是摇手又是抿嘴,还打了个幽雅的手势。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手语“早日康复!”

女孩走了。从明白她留下的那句手语开始,我仿佛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学会安静。似乎,跟我初恋的女孩一起安静一辈子都求之不得。

有点意思的是,没想到我的安静转眼会影响到别人。

比如,办公室有个家伙,随便找个理由来医院骚扰,进门前拖着一走廊的热火朝天,进门后一开始也没有风平浪静的迹象。可我不想和他同流合污,没办法了就玩手势。哪想到我几个摇晃,他突然断了气一样,死死盯着我划来划去的手掌发起了呆,然后居然跟着我打起了手势。胡乱几下后,把我弄懵不要紧,他自己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添油加醋补了一句:“哎呀,这可怎么办?我根本不会手语。”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赶忙做了个叫停的手势,这个谁都看得明白。他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哎呀,我干嘛啊,明明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我打什么手势啊?哈哈哈哈……”

让人更不可理喻的是,这样的情形,在后来的几天里,护士居然也重复了好几次。

半个月说长也长,比如无端让你禁声半个月;说短也短,比如你躺在医院根本不想说话。

短也好长也罢,终于可以出院了,更可以随便说话了。

刚进家门,我的女人就来了。似乎我半个月不说话,憋得难受的并不是我。

“没意思,哪怕天天吵架,也得有个家伙对着干。”

这不等于我的女人认输了吗?可连这样的机会我都没上心,抿嘴一笑了之。

几天之后,不仅我的女人发现不对劲,我自己也感觉似乎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周末我们回乡下一趟?你不是一年到头就想待在拉屎不生蛆的山沟里吗?”

“好吧。”

“总不能空手回去吧?还是给你爸妈买点什么吧。”

“好吧。”

“你周五下午能请会儿假吗?咱们早点走行吗?”

“好吧。”

“喂!你几天不说话真成半个哑巴啦?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自己没回答错啊。可再一想也是,她句句都问得那么花枝乱颤,可我怎么从头到尾就是两个字?

恼火的还在后头。以前我开口就想翻天。可现在我不想说了,她却想跟我吵。

她说:“我真上网查了,你想知道声带息肉形成的原因吗?抽烟、喝……”

大概意识到我根本不会和她辩解,她第一次把脱口而出的唠叨硬生生压了回去。要是以往我肯定会这样反问:说啊?说完啊?话不说完,等于把半截大便憋在肛门口,那不是随时会把裤裆弄得脏兮兮?

可是,这会儿我居然想都没想过要去闹腾。

几天后,我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直到现在,连忍不住的原因我都懒得说。反正,她自己都承认比火车叫喊还来得猛。她还特别强调,就是想和我吵一架,哪怕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由头。

我依然给了她一个笑脸,抿嘴一笑。那应该是来自心底的笑。然后闪身离开了。

我以为她会跟出来,甚至在门道里扭住我好好热闹一番,但事与愿违。也许,她根本就没这样想过。毕竟,那样就不仅仅是以疯扬邪式的热闹了。

没跟出来就没跟出来吧,一个人走走也不错。那么惬意的夜晚,那么迷人的街灯。街灯比不过阳光,但足可以赛过月亮。这么一想,居然有无限的清爽漫过心头,让我渐渐忘了回家的路。渐渐,我感觉满街穿梭的人群,或像过街的老鼠,或像狂吠不止的癫狗,或像要死不活的饿狼,或像……还像什么呢?想着什么像什么。突然,有个背影,静静地在我前方不远的地方,步履轻盈地移动着,一步,一步,一个摇曳,又一个摇曳。那么清晰,像月光下的池塘里突然破泥而出的一朵粉莲。

我慌忙停住脚步,不敢再往前一步,不敢再挪一下眼珠。我猜想,只要我随便动一下脚步挪一下眼珠,那朵粉莲就会成为一道光影。也许,真就是一道光影,再五彩斑斓也摸不着的光影……

“嘿!”声如炮竹,还加上重重一个拳头,让我整个身子都变了形似的:

“什么意思?等我一会儿你会死?”

是的,我和我的女人天天吃完晚饭就要出来走走,哪怕沿河大道挤得像蚂蚁搬家。

(责任编辑:李亚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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