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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记

2015-11-03刘亮

辽河 2015年10期
关键词:秃子狗子俊杰

刘亮

张俊杰到了摇摆不定的十八岁,那是一九九五年,考上了信泰矿务局技校。

当时信泰技校正处在人满为患的时期。学生从来没有这么多,老师也是八九十人,就连周围的店铺也从来没吃过这些学生的这么多苦头——这些学生血气方刚、飞扬跋扈、傲慢无礼。他们充斥全县,或者说统治全县的学生。当时张俊杰因扭伤脚迟到了一个星期,按照他父亲的意思,他把两条石林烟交给了父亲的熟人——一位副校长的手里。

那天他从副校长和班主任的办公室回来,走进教室后,看见第二排中间的一个位子空着,坐了下来。他右侧是一个满脸粉刺的男学生。那学生左看右瞧,带着笨拙的惊愕神气看着张俊杰,而后用几乎是哆哆嗦嗦的语调告诉他:“新来的,你不知道这是咱们学校老大坐的位置吗?”

张俊杰告诉他,自己只是看见这里有个空座位,认为可以坐下来。

那名学生囔囔着鼻子说:“新来的,这是咱们老大杜金龙的位置。”说到这里,那名学生压低声音,“你还是离这远点好。老大知道了会很生气,你小子就得天天挨揍!”

张俊杰觉得非常奇怪,这个杜金龙给自己留了这么好的位置,却又上课迟到;他同时也看见有好多学生都直直地盯着自己,并窃窃私语。如果自己害怕走开了,这将大大损坏自己的自尊心。他正犹犹豫豫时,门口传来了一阵躁动声,一名学生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一直朝他走去,教室内立刻鸦雀无声。

“快走呀,杜老大来了。”他的邻座趴在桌子上说。

杜金龙看张俊杰坐那里,突然一反常态,没有立即发火,而是冲张俊杰微笑着点点头,说:“小子,就你他妈的敢挑这个位置坐,说明咱俩有缘呢。这样吧,我愿意交下你这个朋友,让你跟着我混。”

张俊杰从周围同学战战兢兢的眼神中也没料到杜金龙会这样对自己,受宠若惊,赶紧起身说:“谢谢大哥,谢谢。”

杜金龙侧了一下身,对着那个粉刺男吼道:“王才,你他妈的还不滚开?让他坐你的位置,我俩现在是同座了。”

放了学,杜金龙拉着张俊杰的胳膊下了楼。两人出了技校,一会儿杜金龙的小兄弟狗子、大军、三胖跟了过来,五个人没在学校附近停留。杜金龙领着他们四个朝南过了三条街,在卫校门口的一个小吃铺坐下。店里不少微笑女学生——卫校大多是学护理专业,女孩子占了八成。她们一边吃面条,一边叽叽喳喳,像群出笼的小喜鹊似的。

这时,小店进来两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学生。其中一个长发女孩朝老板娘伸出了两个手指头,老板娘会意笑笑。两个人都是瘦高挑,眼睛又亮又美,小嘴唇,穿着洁白的短袖衫,衬得她俩就像两只骄傲的白天鹅落在了一群黑乌鸦之中。张俊杰看着那个披肩发的女孩入了神,恨不得眼睛都不想眨一下,见杜金龙还在专心致志喝啤酒,就拍了拍他的胳膊问他:“认识那个披肩发的女孩吗?”

老大杜金龙对张俊杰的这种莽撞举动并没生气,他哈哈的笑着说:“她俩是卫校的两朵金花呢。长发的叫周琴,短发的叫章晓茵。说实话小子,我喜欢那个短头发的,感觉着野,长发的就留给你吧。你们仨……”他又补充一句,“记住喽,长发的就给俊杰了。狗子,你没意见吧?”

“我没意见,大哥,我有了呢。”狗子嘿嘿笑着答道。

张俊杰被周琴的身材和美貌完全震住了。他大口灌着啤酒,感觉清爽的啤酒到了嘴里无滋无味的。两个如小鸟般的女生提着凉面往外走,张俊杰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杜金龙突然大叫了一声:“真他妈的俊呀!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要不然我就不姓杜,姓他妈的狗屎!还有你小子,快点把你的女孩追到手吧。”

“哪这么快,”张俊杰天真地说,“我才第一次见她呢。”

“这算什么理由!你以为我认识她俩很久了吗?不过才三天的事。我打算给她写情书,一会儿就写,越肉麻越直接越好,让她看完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他俩感慨完,回来继续吃饭。不到一会,啤酒就使在座的五个人满脸通红、心情舒畅,谈话开始变得咋咋呼呼、热热闹闹。

回到学校,张俊杰没有去自己宿舍,在老大杜金龙的宿舍睡的。他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梦见自己和卫校的周琴亲起嘴来,并摸了她的乳房,那种白皙的、香甜的、绵软的,这可是他第一次摸女孩的乳房——是一种火辣辣的,急不可耐的,但又觉得浑身颤抖、手指僵硬、大腿膨胀——突然,下身奇怪地从体内喷出了令他眩晕的、麻酥酥的、极度兴奋的白色液体。他猛地醒了。

杜金龙正在黑暗中抽烟,一闪一闪的火光照亮了他心事重重的脸。

“醒了小子?出去玩玩吧?去看看咱们的姑娘。”

“这么晚怎么出校?”

“你跟着我就行。”

两个人下了楼,翻过墙,朝着卫校而去。到了那儿,两个人又是翻墙进去。校园内还有来来往往散步的女学生。在一个拐弯处,杜金龙拦住了一个独自散步的女学生,给了她一张纸条,让她转交给章晓茵。

两个人在女生宿舍楼下停住,杜金龙故作镇定小声吹着口哨,张俊杰则很纳闷,问杜金龙:“你怎么知道章晓茵认识你?”

“我已经注意她三天了,”杜金龙大大咧咧地说,“想必她也知道我,心心相印嘛。记住,周琴要是来,你就主动和她说话,因为我得对付我的姑娘了。”

张俊杰抬起头,朝楼上瞅着,看见走廊的窗户伸出两个秀美的脑袋,一个短发,一个秀发飘逸,他毫不怀疑那个长发的就是他的周琴。可是他很害羞,又没有经验,不知道从哪张口才好。突然一个声音从上面传下来:“哪个是杜金龙?”

杜金龙潇洒地挥了挥手。

“你上来。”短头发的说。

杜金龙开始行动了。张俊杰则僵在原地,和自己心仪的女孩隔着两层楼含情脉脉地对视着。杜金龙上去后滔滔不绝、甜言蜜语,谈话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后来两人从卫校出来,杜金龙拉他又到小吃铺喝了两瓶啤酒,并给他说,章晓茵会帮他给周琴说的。

第二天晚上,两人又翻墙去了卫校。这次四个人好像熟悉很久似的,甜言蜜语说起话。张俊杰由忐忑和激动,到手脚能自如地摆放,用了足足半个小时。这以后,两个人在女孩的楼下连着叽咕了三天——收效很大,杜金龙开始和章晓茵拉着手散步,而张俊杰也和周琴围着校园遛圈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爱情给了张俊杰很大的安慰。还有,和杜金龙在一起,在同学们跟前耀武扬威的样,也让他满足了虚荣心。加上他家里有钱,经常在杜金龙手头拮据的时候掏钱付账,所以他很快就在这些痞子当中得到尊敬。他们开始喊他二哥。

而此时的张俊杰也逐渐把自己身上的那些好学、谦虚、内秀的好品质一件一件扔掉了。在杜金龙的影响和指导下,他已把周琴追到手,章晓茵则是杜金龙的又一个女孩而已。

开始,张俊杰很喜欢他的周琴,他像一个在他这个年龄段初次得到爱情似的喜欢她。可当他看杜金龙一边和章晓茵来往一边又和别的女孩鬼混时,他的心就止不住上下翻腾,那种想占有多个女孩的欲望老充斥在他脑海里。弄得他白天无精打采,上课昏昏欲睡,晚上却和好斗的野猫似的精神抖擞。尤其这段时间,他和杜金龙偶尔还把她俩弄到自己的宿舍过夜,这样他白天就更没精神了。两周下来,张俊杰反而习惯了这种战战兢兢的肉体交合,当然杜金龙也没闲着,更过份的事,他偶尔还跑到卫校的女生宿舍过夜。

让张俊杰意想不到的是: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杜金龙突然给他说,他烦透了章晓茵,感到腻歪了,想换个姑娘。

“怎么了?”张俊杰问他,“章晓茵不是挺好嘛。”

“好是好,就是喜欢问三道四,瞎打听事。我想换个温柔的。”

“你怎么办?”张俊杰摊开了手,做了个无奈状,“就这么把她甩了?”

“甩了她太可惜了。要不送给三胖咋样?那小子没女友。”

等黄昏来临时,杜金龙又领着这五个人出了校门。喝完已经是晚上九点,杜金龙就把三胖留下,给他说了要把自己的女孩送给他的意思。三胖微微眯起来的小眼睛顿时大如巨枣,胸前也像揣只兔子似的突突乱跳,他不停弹着耳垂,凝望杜金龙,好像不相信似的。

“跟我走吧,小子,”杜金龙厌倦地打着哈欠说,“我们把你送到那,你把她上了就行。”

“大哥,她要认出我咋办?”三胖忧心忡忡地问。

“他妈的,现在熄灯了,他看不清楚你的。”

张俊杰对杜金龙的荒唐做法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尤其看着三胖瑟瑟发抖的身子和圆如西瓜的肚子,他觉得这更是一场闹剧。他能想象到,当倔强的章晓茵看到三胖后会是什么反应,想必她连碰都不让三胖碰一下。

杜金龙把三胖领到卫校女生宿舍楼下,指了指那扇窗户给他说,自己和章晓茵约好了,宿舍就她一个人,你到那连敲两下窗户即可。

三胖点点头,脸上的汗珠子跟着滚下来。他开始行动了,提心吊胆地往二楼的阳台上爬。到了那儿,他敲了两下,窗户很快打开。

章晓茵像抱杜金龙似的抱住了三胖,突然她愣住了。摸摸他的肚子,又托起他的脸,借着银灰色的月光看了两眼,接着啊了一声大叫:“你是谁?”

“别叫别叫。大哥让我来的。”

“你大哥?”

“是的,是杜金龙……大哥把你送给我了,”三胖哆哆嗦嗦地说,“让你当……我的女友。”

“放狗屁!”章晓茵点亮了蜡烛,接着向他投来一道极度凶悍的目光,“他是不是疯了?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三胖涨红的圆脸,眼泪突然夺眶而出,顺着她的面颊往下砸,落在她的拖鞋上啪啪地响。猛然间,她又像个疯子似的哈哈笑起来,接着手舞足蹈地在房间里转起圈,突然站住,小声问他:“你叫什么?回去告诉杜金龙,我他妈的恨他!”

三胖以为这是章晓茵默认了他的意图,上前又抱住她,把她往床上摁。谁知章晓茵像只刺猬似的,也不叫唤,一抬手就赏了三胖一个响亮的耳光。三胖被这个看上去纤瘦、弱不禁风的章晓茵打懵了,接着痞子的愤怒给了他力量,他又扑到她身上,胡乱亲她、摸她。章晓茵继续恼怒着,左右开弓,把他的脸打成酱红色的脸谱。这下三胖彻底急了,猛的扯下她的裙子。章晓茵趁机咬住三胖的手,他再也忍不住了,一个巴掌过去,手才挣脱章晓茵的嘴。随即他打开窗户,慌慌张张地往下跳,一瘸一拐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会儿杜金龙和张俊杰正在卫校门口的路灯下抽烟,看见三胖脸色苍白,短袖扯烂,气喘吁吁的,杜金龙以为是卫校的痞子撵他,立即就把弹簧刀掏出来。三胖艰难地喘几口气后,摆了摆手,才把情况给他细说了。杜金龙听完却笑嘻嘻扔给他一支烟,安慰他:“别灰心兄弟,姑娘多的是。有机会我和俊杰再给你找一个。要不这样,老二,”杜金龙又把脸转向张俊杰,“你不是也想换女孩吗?就把周琴给三胖吧。”

张俊杰在原地转了一会圈,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

到了这个周六,张俊杰把周琴领到自己宿舍。杜金龙、狗子、三胖都在,四个人玩了一会牌。到晚饭点时,杜金龙打发狗子去买了凉皮和啤酒,五个人在宿舍喝起来。酒足饭饱之后,四个人又玩起牌。没出一个小时,张俊杰输了十块钱,他不想玩了,把牌给了他们仨,揽着周琴上了床。剩下的三个人意犹未尽,脸色红扑扑地接着赌钱。张俊杰则粗鲁地把周琴的脸埋在自己的怀里,扯去她的短衫,漫不经心地抚摸起她的乳房。开始,周琴守着他们仨放不开,半推半就,脸色红晕着撅着嘴。张俊杰小声耳语着说,他们不是外人,都是自己的兄弟。两人加上酒劲的冲击和对肉体的欲望,周琴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了,随后,他就把周琴的短裤脱下来。杜金龙嘿嘿笑着撇了他俩一眼,装作没看见继续招呼狗子、三胖亮牌。张俊杰明白了,也更大胆了,随即床就吱吱扭扭了。

可能是狗子耍赖皮,杜金龙突然骂骂咧咧拍了下桌子,把张俊杰的心情一下子拍到无滋无味的感觉上。他从周琴的身上下来,又回到桌旁,冲三胖点点头,接过了他的牌。周琴还沉浸在欢快的愉悦之中,继续闭着眼喘气,却让张俊杰的突然停下,弄得很不满。睁开眼,她看见三胖过来了,大叫着把被单拉到了身上。张俊杰则恼怒地扫她一眼,骂道:“他妈的叫什么?让我的兄弟上又不是让外人上。躺好了!”

“俊杰!俊杰!”

“你他妈的别叫了!”张俊杰更加恼怒了,把牌甩得啪啪地响,“就是让我兄弟上你一次,又不是要你的命。胖子,你他妈的就不能快点!”

杜金龙咯咯笑了。随即,床又吱吱扭扭地响了。可能旁边有人的原因,胖子很快就从周琴的身上下来了。张俊杰撇了他一眼,满脸的不屑。床上的周琴像是昏迷了,床单也没拉身上,明晃晃的胴体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琥珀色的黄光。她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里面也像含了水,却是那种很浑浊的水;她的身体也是僵硬的,很像一个冰冷的、晶莹剔透的瓷娃娃。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四个人还在嘻嘻哈哈玩牌。这会的时间仿佛停止了,屋外的晚风轻柔地吹着纱窗,发着嘲笑般的声音钻进屋里。

第二天一早,老大杜金龙的女孩,章晓茵没头没脑地闯进了张俊杰的宿舍。她的肩膀颤抖着,目光呆滞着,嘴角咧了咧后,突然哆嗦着大哭起来,把张俊杰哭得一头雾水。

“大哥不喜欢你了,我也没办法……”

“不是这事。你混蛋,张俊杰!”章晓茵抬起头,杏眼圆睁,咬牙切齿地喊起来,“你俩都是混蛋!都不得好死,会下地狱,下到十八层!周琴说了,你伤透了她的心,她会咒你一辈子的!”

事情过去没两天,周琴就突然割腕了。同室的人把她抬到医务室,又从医务室送进医院。章晓茵回来后就把消息从卫校传到张俊杰的耳朵里,吓得他赶紧找了杜金龙。

“兄弟,你先出去躲两天吧,”杜金龙仿佛集中了思想在说,“看看事情到了啥地步,到时我通知你。要是你还留在这里,不是发疯了就是他妈的脑子进水了。听我说,兄弟,现在就离开这里,去枣成矿找我的堂哥,人称杜骡子的,他在矿西开了家大煤场。对,我给他打电话,你去他那躲两天。放心小子,他会罩着你。”

张俊杰忧心忡忡地问:“学校怎么办?我家里知道了怎么办?”

“我找人给你开假证明,就说你得了阑尾炎,请几天假,你家人不会知道。试想一下,周琴要是真他妈的死了,公安局马上就会找到你的头上,你起码得蹲个十年八年。现在你躲出去,她那边要真出事,我立马就给你打电话,让你跑得远远的。我他妈的再去找你,和你一块浪迹天涯。”

张俊杰被杜金龙彻底说服之后,就去给杜骡子打电话,又找人给他开假证明。到晚上,张俊杰就骑上自行车去枣成矿了。

接待他的杜骡子是个地地道道的煤贩子。因为杜金龙是他的堂弟,自然对张俊杰亲近一些,见面就称兄道弟。杜骡子给他打包票,说没他摆不平的事,公安局也奈何不了他,最后还给他临时安排了一个押车、抢煤的活。

三天后杜金龙也跑来了,告诉张俊杰一个好消息:说周琴没死,就是淌了不少血,现在回家养伤了。杜骡子自然是喜,对他俩也很热情,根据他俩的喜好,也是给张俊杰压惊款待了他们,换句话说,只要男人喜欢的,都会领他俩去。两天下来,张俊杰已经把那种胆战心惊的恐惧感丢得一干二净。他俩白天坐在颠簸的车里押车,晚上赌钱和喝酒,赢钱的一方会请客找漂亮的姑娘陪他们唱歌、吃饭,一直狂欢到午夜,第二天清晨他俩又醉晕晕地坐在驾驶室里押车。

最后,两个人待了十来天才回的学校。

可他俩的心怎么也收不回来了,等到放暑假的时候,他俩又一头钻进了这些成年人的怀抱。

就在这个时候,杜骡子却在煤场遭遇了不幸——在枣成矿,有三个大煤贩子,杜骡子是一个,另两个是宋秃子和王胜利。三个人互不服气,经常为争矿里的煤堆闹得不可开交。就在两个人来到煤场的第三天,宋秃子的小舅子和杜骡子为抢煤吵吵起来,接着动起手,随后两边的人都掺进来。在混乱的斗殴中,杜骡子被宋秃子的小舅子捅倒了,血从他的肚子里潺潺涌出,两边的人都惊呆了。张俊杰和杜金龙扶起杜骡子,这个叱咤十五年的煤贩子仿佛集中了浑身的力气给杜金龙说:“小子,把煤场给我撑下去。将来交给,交给金山……你侄子吧……”

“堂哥,我他妈的会替你报仇的!”

“俊杰,”奄奄一息的杜骡子又说,“记住我的话,帮好金龙,把煤场……也要把宋秃子的人全弄死……”

两个人紧盯着他痛苦的眼神,点了点头。

三个小时之后,杜骡子因流血过多死在医院的抢救室里。

当晚杜骡子的伙计就跑了两个。杜金龙和张俊杰坐在煤场的办公室讨论下一步怎么办。

过了一会,杜金龙说:“我得承认,你小子的脑子比我好使。既然堂哥把煤场交给我了,咱俩就放手大干一回,我就不信弄不死宋秃子。等咱俩手里有了钱,我多招几个人,到时就把宋秃子的煤场变成咱们的。”

张俊杰也赞成这么弄。

一周后,两个人开车把另一个煤贩子王胜利带到城里,也是思念杜骡子,也是借酒浇愁,陪着他喝了整整一夜的酒。第二天两人照搬重来,又叫上王胜利喝了一夜。几天下来,三个人就称兄道弟了。最后,王胜利给他俩出了一招:说宋秃子平时最依赖他的会计老余头,算账出谋划策的全靠他,先想法把他弄走才行。两人思来想去,想到了一招:找人开车把老余头撞死或者撞残。张俊杰给杜金龙说,就让技校的兄弟狗子去,说他办事心狠手辣,再给他钱保准行。狗子办事又果断,又胆大,接了电话就跑来了。

他们跑的这条煤道以枣成矿——淮阴镇——微山湖码头为一条线,五十公里。三个人商量之后,决定在微山湖附近把老余头撞到湖里去,因为他每天都会开车跑在这条线上。狗子骑摩托车跟踪他两天后,定好日子。正好那晚出奇的热,夜空阴着脸,老余头到了码头想到湖边洗洗脸,狗子灵机一动,没开车撞他,而是趁着昏暗的夜色一棍子把他砸进水里,而后消失在芦苇丛中。等到有人把老余救上来,老家伙已经严重的脑损伤,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出院后就是目光呆滞、行动迟缓。

狗子“立了功”,想留在煤场,杜金龙答应了,可张俊杰没点头。他给杜金龙说,现在要让狗子出去避避风头才是上策,就给他两千块钱回家。以后他要真想跟着咱们,等半年后再来。杜金龙一听也是,就给狗子说了。

没过多久,技校的小兄弟大军领着一个社会青年来了,也想死心塌地跟着干,张俊杰和杜金龙二话没说就收下他俩。实际上,煤贩子宋秃子每天都会站在自己煤场的二楼瞭望杜家的煤场,看着杜金龙这边热热闹闹,势力越发强大——特别他的小舅子被抓,老余成了残废,他更觉得杜金龙是他的心腹大患。同时他苦于找不到致残老余的凶手,也让他更加心急如焚,战战兢兢。

两个月后,暑假结束,张俊杰和大军返回技校,杜金龙退了学,在煤场专心做了煤老板。张俊杰自然成了技校的老大,他又开始飞扬跋扈地统治着整个校园。期间杜金龙回来过两次,带了啤酒和钱,也带了几个女孩陪了他们两夜,之后就回到煤场。张俊杰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那种没有钱和很多女孩的生活他觉得无滋无味,就动了想退学的念头。加上杜金龙三番五次催他回去,也给他描绘了美好的蓝图,他更觉得技校的生活单调乏味。张俊杰的内心就这样在纠结、左右摇摆的时候,杜金龙突然给他捎来信:说他两天前和车队的小伍子被四个人砍了,就在去码头的路上,让他赶紧回来帮忙。

张俊杰二话没说,编了谎话请假去了。

短短半个月不见,杜金龙的容貌差不多完全变了样:可怕的伤口从鼻梁扯到嘴唇,使他的口鼻歪曲变形,胸口还缠着纱布,似乎有个巨大的痛苦包围着他,看得张俊杰禁不住哆嗦了两下。

“老天爷,你他妈的可来了,”杜金龙的声音嘶哑着,“我相信,你就是给我带一个最俊的姑娘来,也能把我搞死的。哈哈哈……说真的,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这点小伤,竟疼得我呲牙咧嘴的……实际上,我也纳闷,就连车队的伍子,也没认出那四个人是谁,你觉得呢,俊杰?”

在场的人,尤其张俊杰,听见他还能这样谈论女孩都感到很惊奇,报以微笑回应了他,这也使杜金龙更加骄傲和自豪。他接着又说:“俊杰,你还是别回学校了,留在这,帮我查出那几个人是谁。逮住了我会把他们的心挖出来,咱们兄弟就当酒肴吃……哎呦呦,他妈的疼死我了……”

“会不会是宋秃子找人干的?”

“八成……哎呀呀,是他……曹大牙,扶我坐起来。”

杜金龙受的伤似乎很严重,他一动,胸口纱布的血印更浓些,可是这个顽固的痞子十分坚强,没再呲牙咧嘴,一摆手让曹大牙松手。

“我给你说,兄弟,”他颤抖着握住张俊杰的手,“留下来吧,咱俩联手一定能把宋秃子整倒,整死……不报此仇……我他妈的就誓不为人!”

下午,张俊杰和曹大牙去城里买了一些砍刀、钢管。回来后他又让兄弟们到处放风,就说杜家煤场的人准备好了,逮住砍杜金龙的凶手或者幕后指使的人直接砍死,出了事由他张俊杰担着。这个凶狠的痞子散发着这种流言,一时弄得各个煤场紧张兮兮,无形中也把张俊杰的名号传了个遍。实际上,这几天张俊杰并没采取任何报复行动,他只是每天告诫煤场的兄弟,不管是出车还是去抢煤都要带上家伙。

张俊杰的这种举措把宋秃子吓得不轻,他不敢轻易出煤场了,就是有伴了他也不停朝四周张望,仿佛时刻都有一把砍刀向他袭来。他深知这些年轻人什么事都干出来,这也让他经常做梦梦见老余头凄惨的样子。两周下来,尽管没出什么情况,可他的心还是一个劲悬着,他老是疑神疑鬼哪一天砍刀就会光临到他头上。有人给他出了主意,说应该找人压压这帮愣头青才行。这时宋秃子就想到了镇派出所所长李公明。可最后的结果却是,李公明去问了,张俊杰说为了自卫;又说杜金龙就是被人砍伤的,凶手到现在还逍遥法外,所以他们才自卫的。李公明听完也没办法,就劝了张俊杰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向宋秃子交了差。与此同时,张俊杰也明白李公明什么意思,当晚他和杜金龙商量对策,就把李公明叫到城里,去了酒店,好好消费一番。第二天第三天又是如此,几番交手下来,张俊杰开始称呼他李哥,而不叫他李所长。宋秃子则气得咬牙切齿,也没办法,除了小心就是小心,也不轻易去矿里转悠了,相应他手下抢的煤就不如杜家煤场抢得多。

正当张俊杰带着这些痞子热火朝天运煤时,学校那边着了急,找不到他的人影,就给他父亲打电话。他父亲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四处打听。学校的小兄弟大军跑来给张俊杰说了他父亲正在找他的事。张俊杰想了想,决定回家一趟。

杜金龙郑重其事地说:“给老爷子说清楚也好!伍子,你开车把俊杰送回去。”

到了家,张俊杰就对父亲说他想退学,正和别人合伙做生意的事。老爷子一百个不同意,也不相信,张俊杰却一甩胳膊跑回来了,他父亲不放心跟到煤场。当老爷子看到杜家煤场这么大的规模和这么多的卡车,而自己的儿子又是这里的二当家时,震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最后,他是在惊讶和无奈之下赏给了张俊杰一个默许的耳光,而后气哼哼回来了。

张俊杰现在彻底放开手,除了指挥抢煤、运煤之外,他的那些旧习惯又慢慢恢复了。他带领这些痞子们开始赌博、喝酒,勾引女孩,每一天都过得异常充实和刺激。在这样的放荡生活中,他却变得越发冷酷和沉稳了,也越来越有钱,换得女孩越来越勤;他也成了这些煤场的红人,一群押车痞子的大哥都把他作为模仿的对象。加上杜金龙伤势未愈,不能陪他们大吃大喝,痞子们更把张俊杰当成了心中的大哥。毫无疑问,张俊杰现在已经取代了杜金龙在煤场的地位,可他聪明的地方就是:依然对杜金龙尊敬如初,有事总是先找他商量再做,也经常陪杜金龙去县城的医院复查,换药。

那天他陪着杜金龙去医院检查,上到二楼,突然看见一个柔美动人的护士正迈着轻柔的、忧伤的步子从他俩身旁经过。女孩半低着头,也不左顾右盼,面如玉石般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哀伤的神情。女孩的这种神秘的,轻柔秀美的气质深深吸引住了他——让他感觉到了酒场的女孩和她有多么大的差别。猛然间,他想到自己还从来没拥有过一个护士或者医生做自己的女友——被称为白衣天使的人——那种楚楚动人的感觉——那种火烧火燎的欲望又侵占了他的全身。

两天以后,张俊杰就发动进攻了:就在那个护士出现的楼层,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用眼神瞭望着这个羞怯的小护士,把她动人的容貌默画在自己的脑海里——尽管她带着口罩。可他越看她,越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他经历的女孩太多,有几个能在他的脑海里留下记忆的?

女孩注意到他看她了,起先她脸上显出无限的惊异,接着脸色变得苍白,嘴唇瑟瑟发抖,就把护士帽戴得更低,口罩戴得更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女孩的这种反应更加刺激了张俊杰的欲望。他想着,一定要把这个白衣天使弄到手。这时女孩开始躲他了,下了班也是戴口罩,同时还叫上同伴一块走。到了医院门口她就慌慌张张挤上公交车。张俊杰满心欢喜地想:这个小护士真他妈的可爱,像一只受惊吓的金丝雀似的。

一天,张俊杰果断地把她堵在公交站牌下,女孩吓得嘴唇哆嗦,身子颤抖,仿佛时刻都要倒下的样子。突然,女孩的手指动了动,从包里掏出一封信,旋风似的塞到张俊杰的怀里,就慌不择路跑开了。

张俊杰想不到这么快就获得了成功,不禁大为惊讶,想着怎么就没遇到什么困难她就有反应了呢?这种心情就像准备战斗的拳手突然碰到一个临时弃权的选手一样,有了种失落和无趣。他回到车上,慢悠悠地打开纸条:

你好,张俊杰,我是周琴。请你以后别再来医院看我了,我已经把你忘了,请你也把我忘了吧。现在,我已经适应了现在生活,只想好好工作,对的起父母,我以前做的事太让父母伤心和失望了,我想重新开始。我也不想说恨你的话,那都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再见,请不要再来了。

张俊杰不禁倒吸口凉气,他没想到这个楚楚动人的白衣天使竟是自己以前的女友,难怪看她的额头有些面熟。可自从周琴出了那次割腕的事件之后,张俊杰再也没见过她。他万万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又和她相遇了。张俊杰感到巧合的同时,内心不禁乱跳起来,难道自己真的爱她?他又把信看了一遍,而后开车回来。他把这件事给杜金龙讲了讲,没想到杜金龙竟是一脸得不屑,笑着说:“老二,女孩多的是,何必再吃回头草呢。”

杜金龙的话说得张俊杰沉默不语。

就在这个时候,下午三点,煤场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小伍子开车把交警四队李队长的弟弟刮倒了,人家向煤场要两万块钱。按平常杜金龙是不会理这种事。可张俊杰想得多,就劝杜金龙,不光要给他两万块钱,还要送他一车煤才行。杜金龙气呼呼搧了小伍子一个巴掌就表示不同意。可张俊杰还是想按自己的想法给。

杜金龙说:“你有钱你给,我他妈的没那么多钱给他!不就是个破队长嘛。”

张俊杰就按自己的路子去处理了。等他忙完已是两天后,他再去找周琴时,周琴休了年假。他想着种种的可能:难道她不想见我?或者还在恨我?还是她还爱着我?张俊杰想着想着,来到护士办公室,把护士们弄得一头雾水,可他却彬彬有礼地和她们说起话,并用轻松愉悦的口气和这些护士说起自己曾是周琴的同学兼很好很好的朋友。那些女孩看他一身光鲜的派头,潇洒的谈吐,就连说带笑把周琴的手机号告诉了他。

等她再上班时,张俊杰已经等在医院门口。这个柔美的姑娘顿时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句话说不出来。她苍白的脸颊慢慢变红,一直染到了耳朵根,让她处在难于形容的激动和绝望之中,张俊杰却兴趣迥然地欣赏着自己给她造成的局促不安。他很快恢复常态,小声说:“宝贝,我忘不了你,我一定会把你追到手的,即使他妈的放火烧了医院,我也在所不惜。因为你是属于我的,属于我张俊杰的。”

这个可怜的姑娘又浑身哆嗦起来,像寒风中的枯枝一样。她突然哭了,捂着脸,可满脑子都是张俊杰信誓旦旦且又杀气腾腾的样子。张俊杰顺势抱住她,两个人的拥抱就这样暴露在她的同事面前。她猛地推开他,慌慌张张跑进办公室,他却冲着她的背影打了一个得意的响指。

之后的两星期里,张俊杰连哄骗带恐吓,纠缠着周琴,让这个纤秀俊美的女孩无所适从,她除了偷偷哭泣就是面无表情地发呆,什么事也没有心情去做。周围的同事却和她背道而驰,嘻嘻哈哈开她和张俊杰的玩笑,还有带着醋意的尖酸话安慰她,说她找了一个这么有钱的男朋友,真有福气呢!

周琴就这样受着双重的压力,身子越发纤秀、单薄,也感到自己再也没有能力抵抗了。她决定接受这一切,她想着,反正这辈子自己是完了,不能连累了家人——她知道这个痞子什么出格的都能干出来——他现在也恐吓她,要得不到她,就把她的弟弟砍死。她又想着,人总是要死的,既然会走这一步,就走到哪算哪吧。

张俊杰快活到了极点,没两天,他又把周琴带到煤场。可杜金龙脸上的伤疤如手指粗,直直贯穿他的整个脸,还是把她吓一跳。

这时张俊杰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对了宝贝,那个章晓茵现在去哪了?”

他的话就像冷冰冰的箭,一下又穿透周琴的心——自己和章晓茵在卫校被他俩玩弄后又被抛弃的事历历在目。

她冷冷地说:“章晓茵不是被你大哥送给三胖了吗?他俩现在好着呢。”

杜金龙的脸挂不住了,涌成铁青色。他瞪了张俊杰一眼,就甩门进了自己房间。杜金龙这张动怒、变形的脸让周琴感到不寒而栗。可是她鼓足勇气又给张俊杰说:“章晓茵现在变得可漂亮了,改天我把她叫来玩玩吧?”

杜金龙突然又把门打开,死死盯着张俊杰,突然说:“你叫人把三胖砍了,快点!”

张俊杰违背了杜金龙的意愿,没去砍三胖,他想得多:觉得三胖是以前的兄弟,杜金龙可能说的是气话,再则他从来不把自己的女人当回事,哪能为了这事劈了三胖?同时张俊杰也觉得,自从杜金龙受伤后,变得愈加暴躁和焦虑不安了。最后他为了给杜金龙一个台阶下,就给三胖打电话,让他把章晓茵甩了,换个女孩。

三胖支支吾吾地说:“大哥不是……不喜欢她了吗?”

张俊杰急了,气急败坏地说:“听我的三胖,你他妈的要命重要还是要她重要?”

结果没过两天,这个倔强、美丽的章晓茵就被三胖甩了。

周琴给张俊杰说,章晓茵哭得不光伤心,还咬牙切齿的,发誓要报仇,要让杜金龙死得很难看。张俊杰吓一跳,赶紧嘘了一声,让周琴说话小点声。

周琴瞪着迷人似水的大眼睛,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情。张俊杰爱怜地把她拥进了怀,两人一会就浑身燥热,跌倒在床上——张俊杰巨大的野性美和浑金如土的作派又彻底征服了周琴;他给她买高档服装,高档化妆品,经常出入酒店、歌厅,把县城一切豪华奢侈的项目都玩一遍。相应她也为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三个月后她就流产了,身子也显得愈发纤秀、单薄,眼眶下陷,脸色苍白。

看着他俩如漆似胶的样,杜金龙更加郁闷了。张俊杰连着给他找了三四个女孩,可没一个合他的心,大多过了一周就被杜金龙赶出煤场。最后张俊杰想让周琴把章晓茵带来,看她还能勾起老大的回忆嘛。令张俊杰没想到的是,章晓茵真来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面迎风招展的彩旗。杜金龙也是一反常态,咧开了那张令人恐惧的豁嘴呵呵笑了,像条大鲶鱼,把章晓茵吓一跳(尽管之前她听周琴说了)。

没一会,两个人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情人似的,吃完饭就爬到床上翻云覆雨。可没承想,到了夜里,章晓茵却带着及其仇恨的心,又主动服侍了他一次,这才弄得杜金龙疲惫不堪地倒头睡去。这个时候的章晓茵,却突然咬牙切齿了,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剪子插进了杜金龙的脖子里,顿时他的脖子犹如泄露的消防栓,血柱就像带着巨大压力的水流喷涌而出,瞬间就把屋顶染红了。接着,章晓茵又毫不犹豫把剪子插进了自己的胸脯。

杜金龙几乎连叫的机会都没有,魂魄下到了地下十八层。

第二天,张俊杰发现他俩意外殉情后,除了震惊之外,就是不停抽自己的嘴巴——他很惋惜杜金龙的死,也惋惜失去了一个带他出人头地的大哥。他认为他的一切都是杜金龙带给他的,是杜金龙一步一步把他领到顶峰,给了他身份。他从内心感激他,感恩他。

这次事件,杜金龙的意外身亡给了张俊杰很大触动,他觉得自己有愧于杜金龙——当初要不是让周琴把章晓茵带来,杜金龙也不会遭到不测,这个有恩于自己的大哥也不会轻易死去——那个该死的变态女人——把自己的大哥捅死了。他带着懊恼和愧疚的心情,三天后突然做起了长长的噩梦,总是梦见一条水桶粗的巨蟒老是追赶他,最后把他逼到一个死胡同,巨蟒扬着头开始缠绕他,一圈一圈的,直到他翻了白眼,不省人事。噩梦就这样一直纠缠着他,每天晚上他不得不靠啤酒促使自己进入可怕的梦乡。

一个月后,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做了一个突然决定:把周琴赶出煤场。他觉得梦里的那条巨蟒就是周琴变的——他担心周琴也会效仿章晓茵那样,在某一天的夜里把沉睡的自己捅死——之后,他就用赌博、喝酒、勾引女孩来稀释自己的噩梦,但他从不和一个女孩交往超过一周。而那个纤秀的、为他流过产的、眼眸闪着泪花的周琴早已被他抛到脑后。

这对周琴来说却是一个带着巨大讽刺的打击——加上父母的冷眼和咒骂,还有同事不怀好意的冷嘲热讽,都让她吃尽苦头。有那么几天,她去煤场找过张俊杰三次,结果都不好:不是被他的手下嘲笑般戏弄走,就是看见张俊杰守着她在肆无忌惮地搂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喝酒。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她茶饭不思,大哭不止,内心彻底流出血,也感到无法形容的痛苦和绝望,就在一个闷热的黑夜里,她抑郁地咒骂完张俊杰后,吞下一大包安眠药,之后再也没醒来。

张俊杰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惊得双腿猛地一颤,身子晃了三晃。他不是为周琴难过,而是庆幸自己果断甩掉了她。要不然……他想着,他要和杜金龙那样和旧情人继续纠缠,早晚有一天也会步他的后尘而去——会被周琴下了安眠药。他禁不住后背又出冷汗了,仿佛自己刚躲过致命的一劫似的。

现在,从杜金龙和章晓茵的殉情,又到周琴的突然自杀,接二连三的事件向张俊杰袭来,他再也受不了了,两天后就得了一场大病:浑身疼痛,手脚冰凉,虚汗乱淌。这也把杜骡子的老婆、杜金龙的堂嫂吓坏了——自从杜骡子和杜金龙死后,他们杜家煤场全靠张俊杰的坐镇和打拼才能坚持下来。要是他倒了,煤场很快会被另两个煤贩子宋秃子和王胜利挤垮。杜金龙的堂嫂很明白这一点,就照顾起张俊杰的一日三餐。

毕竟张俊杰年轻,一周之后他康复了。现在的煤场没有了杜金龙,张俊杰办什么事都无拘无束、游刃有余;他又招兵买马,把昔日的兄弟狗子和大军叫到煤场,充当押车员的头领,他自己则去了微山湖码头,拉拢那些去外地走煤的煤船主。

张俊杰知道,现在,他和宋秃子,王胜利这三家煤场谁也吃不了谁,只能靠自己多卖煤才能变得更强大。就再也没提找宋秃子为杜骡子报仇的事。就这样,三家煤场安稳地过了两年,呈现出三足鼎立的态势。

到了2000年,也就是张俊杰来杜家煤场的第五年,一个冬季的早晨,宋秃子突然死在了自己的煤场:脑梗塞。另个煤贩子王胜利喜出望外,找到张俊杰,两人一拍即合,开始挤压宋家煤场。也就大半年的时间,宋家的煤场就撑不住了,抢到的煤越来越少,卡车闲下来时间越来越多——临近年根,宋秃子的两个女儿一合计,就把煤场和十五辆卡车卖给了王胜利和张俊杰,随后宋家人搬到县城,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

现在宋秃子意外死了,张俊杰并没觉得有多喜悦。他老是想着,自从杜骡子、杜金龙、章晓茵还有周琴、宋秃子相继去世后,自己反而更恐惧了,老是想着下一个突然倒地的就是自己——他现在觉得生命又是这么脆弱,像根小脆骨似的。同时,他夜里还老是做那种噩梦,梦里的巨蟒和杜金龙那张变了形的脸和他脖子里喷满屋顶的血,猩红猩红的——到了这个时候他会被吓醒。第二天他就会浑身酸痛、疲惫不堪、满身虚汗。狗子和大军以为他是不是生病了,就劝他去医院看医生,杜骡子的老婆还给他煮了几副中药调剂一下,可效果不好,他的脸色依然苍白着,虚汗乱淌着,有时候还会莫名奇妙地流泪。仿佛他是一个被诅咒的人,那人就用噩梦来折磨他,摧毁他。

最后他在一次大醉后给狗子和大军说了自己想法:他想离开这,离开煤场,去换个路子生活。这两个死心塌地跟他混的兄弟先是不理解,后听到张俊杰说的那些梦,渐渐明白了一些,也感到很惊奇。可他俩并不想离开煤场,问他想走什么路子?张俊杰说想去微山湖上弄几条船,一边运煤一边钓鱼,再看着夕阳喝着啤酒,以后不想跑船了就去城东的檀香山上包一块地,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地主”。

杜骡子的老婆,还有狗子大军小伍子他们怎么劝也没打动张俊杰的心。半个月后,他把自己的两辆越野车送给狗子和大军,又给父亲的卡打去三十万块钱,就在微山湖上买了两条煤船,开始跑运输。他沿着微山湖南下,把煤卖到了枣庄、台儿、沛县,徐州,一个月后再驾船返回微山湖码头,狗子、大军还有小伍子也会来找他喝酒、聊天。没事时他也喜欢坐在船头,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悠然自得地钓鱼。

期间他找了一个女人,是从沛县的码头带回来的,两人过了三个月他就把女人撵走了,那种心底的恐惧让他老想起杜金龙的惨死,他害怕这个女人时间长了也会对他下毒手。谁知,女人半个月后回来了,一屁股坐在船头,哭骂着他:你是个畜生张俊杰!我都怀你的孩子了你也不要我,我还不如淹死呢。女人说完,站起身,张俊杰却如冰雕般站在原地。女人看他这样绝情,果真跳进湖里。船员赶紧把女人救上来,其中一个年老的船员劝起张俊杰:她怀得可是你的亲骨肉呐。

张俊杰这才如梦方醒,心里想着:对对对,这是我的孩子,我张俊杰的孩子呀!我就要当爸爸了,和我爸爸一样,我有自己的孩子了。张俊杰的眼里隐约闪出泪花。

第二年的春天,女人就给张俊杰生了一个胖头胖脑的男孩,张俊杰给他起名叫张微山。狗子和大军则叫嚷着要当小微山的干爸。

到了秋天,小微山就能摇摇晃晃走路了,还模仿张俊杰拿着鱼竿钓鱼。

张俊杰的生活渐渐平稳,尽管过去的记忆还有时会钻进他的梦里,可他的离开已经使他的内心得到了安定而有所减轻。他每天看着小微山一点点变大,女人也是越来越泼辣地照顾他和孩子,他甚至感到了感动和满足。加上他远离了煤场和那些纷争,他清静了,有时也把父母接到船上住几天——他和老爷子钓钓鱼,晚上再喝一杯,身旁是乱转悠的儿子和忙碌的老婆和老娘,他体会到了那种天伦之乐的感觉。

慢慢地,不知怎么,张俊杰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了。除了运煤之外,他很少上岸喝酒和赌博。他把自己的热情全部倾注在了那根颤巍巍的鱼竿上,要么就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仿佛正在酝酿一个天大的计划似的。女人看他这样,总是笑笑,不打搅他,任由他发展自己的钓鱼爱好。

一天跑完船回来,已是中午,船员上岸喝酒、赌博。他们一家人吃完饭后,女人就去岸上买日用品,张俊杰则和儿子在午休。他光着上身,下身只留了一条短裤,太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湖面上,船上,造成了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景致,他睡得很惬意。小微山不知怎么突然醒了,摇晃着起来,挪到了船头。墨绿色的湖水正倒映着明晃晃的大太阳,他好奇地伸手去摸,没摸着,他又摸,就一头栽进了水里。等女人回来了,张俊杰还在睡。她把他叫醒,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儿子,最后小微山脸色苍白地浮出水面,早已断了气。张俊杰浑身哆嗦着坐在船头,耳朵嗡嗡响,仿佛有两万只苍蝇钻进他的耳朵里。他的女人瞬间晕了过去,一会突然又站起,眼睛瞪得老大,嘴角咧了咧,随即跳起了摇船舞。

张俊杰知道自己的女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他想抱她一下,可双腿无力,自己站不起来,就无奈地把目光洒在了脸色苍白的儿子身上。这一会,也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感到这种撕心裂肺般地痛,他使劲抽自己的脸,又用棍子打头,直到把自己打得血肉模糊了才昏倒在船上。当天晚上,女人离开了他,疯疯癫癫地跳了湖。张俊杰跪在船头,哭天喊地,震得野水鸭四散逃窜,而湖水仍旧按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晃动着……

也就是十年后,我认识了张俊杰。他现在早已离开微山湖码头,在城东的檀香山租了一块地搞起了“农家乐”。县城的人喜欢到他这里摘点新鲜蔬菜或者瓜果,中午再在他的餐馆“微山情”吃顿农家饭,有点忆苦思甜的意思。这个周六,我和妻子女儿又来了,张俊杰和我打了声招呼后,又埋头锄起草。他给我说过,他来山上一边劳动一边开店就是想缓解自己的丧子、丧妻之痛,来赎自己的罪。他这会裸着上身,拿着锄头,顶着炙热的太阳光,身子干瘦得像根长长的老豆角,怎么看都不像这里的老板。我现在和他很熟了,不忘和他打趣一番。他咧嘴笑笑,喊着服务员给我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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