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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往事

2015-11-03赵晶

辽河 2015年10期
关键词:老二

赵晶

1

鲁西平原,这一马平川的莽莽原野曾一度令乡亲们眼热心欢。在没有翻越太行山之前,移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大的地块,平展像一块没有边际的细麻布。

在温先生看来,土地是有生命的东西。只有虔诚地对它,土里才能产出好收成。郭顺做里长的时候,对田事一窍不通,温先生曾找过他几次,想专门跟他说说田里的事,都吃了闭门羹。现在赵守仁当了里长,温先生觉着该有个变化了。

温先生专门到赵老二家里商量编一本《农经》。温先生说,有些事我还得请教你和守仁,并说这件事情他已经酝酿了好长时间了,不能再拖了。赵老二务了半辈子农,此时瞪大了眼睛问,什么是《农经》?温先生说,所谓的《农经》就是关于做地的办法,一说到做地,赵老二算是明白了几分。赵老二说,我知道了,要说识字,我比不上你,要说做地,我还算是个把式,你是识字的人,我还想斗胆问问,做地是靠做哩,编成书有啥用?

温先生笑了,说,这你就不懂了,你看啊!他抻起一条袖管拉开架势说,前些年咱在洪洞老家,一年种几茬作物?赵老二说,两茬啊!一季麦,一季秋,温先生说,为啥这些年人在地里遭罪不轻,收成不好,还只收一季哩!赵老二说,老天爷不让收呗。温先生说,错!老早以前有句老话,叫人哄地,地哄人,有这句话吧?赵老二说,这是实话。温先生说,我编这本书,就是要一年收两茬,他顿了顿,又说,人都知道你是做地的好把式,我要跟你取经哩。弄得赵老二脸红一阵黑一阵不好意思。

温先生问春耕的事,赵老二说,老辈人说,春里耕地要地门开,地里不冻了就行,温先生点了点头,说,地还要出气哩。那秋耕呢?赵老二说,秋里耕地要趁早,不能等天凉了,夏天的热气存到土里第二年好发苗,这是老经验。你肯定比我懂,还问我?温先生说,我要确实一下哩。

赵守仁究竟见过些世面,刚才他们说的他听懂了,他隐隐约约知道,这些老辈子流传的老办法或许真顶大用哩,这些话以前赵老二可没跟他说过,这让他觉着有些惊讶。

温先生又问,那耙地呢?赵老二说,耙地要等耕过两三日后,土热了熟了发了白,才好。

赵老二接着说,你也别问了,我把知道的都说说,在老家,人常说,种子不能用陈的,不好发芽,又说,种子落地要拿脚踏实,好保墒,苗才出得齐,棉籽油泡过的种子防虫耐旱,又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种前撒上牛马粪,一季收成不用愁,谷子地里要除草抗旱保墒——这些都是做地老农摸索验证过的。

赵守仁支持温先生编写《农经》。他让母亲娇儿把赵守义走得时候留下的银两匀出一些给温先生买纸买墨,尽快刊刻,娇儿爽快地应了。

说起着这温先生。也算是个奇人。洪武二十一年,当赵老二一家往大槐树下广济寺走去,当赵老二推着独轮车晃晃悠悠过了汾河渡口,他回头就看见温先生也推着独轮车走在后面,在他的独轮车上,也扣着一口崭新铁锅。不一样的,是温先生的铁锅下面搁着崭新的花布被褥,中间还垫着一大块细缌麻布,赵老二就揣度那是他妻子生前农闲日子辛苦织下的。他还看见他的被子里紧裹着几个蓝边粗瓷碗,摞成一摞,用细绳敷好,只露出个黑呲呲环形碗底来。车子最下头还有好多东西,都是平常离不开的物件,什么抿格斗擦子、盛水的铜壶、木制食盒等等,所有物品用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这个在村里颇有威望的落魄文人,本来不在迁民范围之内,但他主动提出要走,他中年失了妻,妻子给他留下一个痴傻小子,那孩子一直抓着他的衣襟子不放手,满脸呆状还流着鼻涕涎水。可温先生一点不嫌弃。他对村里人说:“到了哪里,哪里就是家。”

到了鲁西平原,温先生更是发挥了他识文断字的特长,每当人们有什么纠纷,他都出面帮助解决,人们都叫他“温热肠子”。

在离开老家以前,他们曾对生活抱着无限的热望,他们甚至想着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可没想到,这土地上的一切,以及发生在这土地上的一切,碾碎了他的这种迷梦。战争结束了,可战争留下的创伤还在。累累白骨横于野,凄凄寒鸦梦中啼,江山破败不堪,到处战火痕迹。

村子横亘在荒原上,雾气氤氲,运河飘来的湿气明显让人打个冷战,天气显然还没有进入冬季。麻雀之类的禽鸟感觉不到这种荒凉带给人们的压抑心情,它们在树枝上趴着,突然倏地飞起,村庄一度是它们的乐园,这些远道而来衣衫褴褛的人,就是他们将要占据了它们曾经拥有的一切。它们唧唧喳喳,似乎在表示恐慌。

人们看见村庄是不规则的形状,或者谈不上还算村庄,也许叫荒冢更贴切些。蒿草湮没了一切,茅草搭成的房子早就破败不堪,似乎是远古人类留下的遗迹,一切需要重新开始。很多人当时就落泪了,他们曾经一度的兴奋变作了愤怒和哀嚎。历史将这些弱小的人推向了无边的黑暗和深渊。

温先生鼓气说:“好好干,现在有了土地,只要干,就有出路!”地上的人们这才开始行动起来,他们用手里的镰刀割了一片草,很多的人加入进来,地上就有了一大块空地。有人四处走动,捡拾着地上的树叶和枝节,有人从破房子那头搬来几块做地基的石头,有人就架起一口口锅来,有人担着两只空水桶走了,一会儿又担着水桶回来了,水桶里已经满了,后来升起了火,他们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好长时间了,那些朝天的烟囱里早就不冒青烟,这种味道已经久违了。

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烟稀少,鲁西平原也不例外。

那年乡饮酒礼仪式举办前夕,温先生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努力,终于完成了样书。他的漂亮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整整三十多页的册子,赵守仁想着趁乡饮酒礼来临之时集中村民让温先生带头讲讲。

夏收后,趁着墒情还好,赵守仁号召村子里人种了豆子和谷,大块的田需要大家合作起来,村子里就结成了互助组。月琴、腊梅还有湘云分在一组,人们整日里在地里忙活,干劲高涨。乡村的田野里,处处是晃动的人影,不时传出男人女人说笑的爽朗声,锄头遍地时候,田里的草少了,出苗以后锄二遍时,地里的苗壮了,锄三遍的时候,他们把土堆在禾苗根上,按温先生的说法,这种新办法能防涝,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需要看效果。到了快收黄豆的农历九月,赵守仁在制砖坯的间隙亲自站在地头,督促大家早点收,那年谷子苗、黄豆苗长势很好,雨来得及时,在禾苗根部堆土的办法起了效。他们第一次尝到了庄稼细作的甜头。

乡村街道上来来往往都是堆满作物的牛车或马车,那些没有车马的人家,在这之前主动帮别人收割庄稼,这会别人又帮着他们把豆或谷子拉回家。

赵守仁对温先生说,原来种庄稼也有好多道道哩!

温先生说,这才刚开了个头呢。

2

出村往外瞧,一片白面飘,神仙来种地,难拿二成苗。

屯里临马颊河的一边低洼的田地原来是一片盐碱地。每当河里发洪水,洪水就顺着堤岸溢漫上来,靠河边整片的土地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即使再坚强挺立的庄稼也会在挣扎中倒下。不管夏麦还是秋谷,无一幸免。洪水过后许多时日,田里还像一面水银的镜子,映照着阴沉沉的天和黑洞洞的云,惹得那些不知名的鸟儿不停地在半空盘旋鸣叫,有一两只胆大的站在侥幸留存的禾杆上久久不愿离去,禾杆瑟瑟颤动来回摇摆,像是受了意外的惊吓,田里大多的庄稼沤烂了禾根早倒成一片,像打了败仗的颓废的士兵或伤员。只有等到风吹日晒好些日子,田里才能渐渐看见稀烂的泥土,再后来,地头留下的河沙在阳光暴晒中熠熠发光,像是夜间故意与人捉迷藏的星星。加之靠岸河水不断渗透,这里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儿。等冬里上冻以后,地里就是一层白霜,像常年不消的雪。村里人就把这一片不长庄稼的地块编成了一首歌。

秋后一个有风的下午。赵守仁来到河岸边,那时天是屎黄色,云像是被搅乱的一团黄泥,太阳还久久滞着,像是天上贴了一张烧饼,风呼呼吹,远处,收割完秋粮的茬子地里,间或有一两只野畜生顺着地垄跑动,转瞬间又钻进了地洞,赵守仁起先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子,好似在丈量那片土地的大小,整整一下午,他都呆在地头,等太阳猛然跌下去,月亮显示出影影绰绰的真容,这才心事重重返回来。

这地非治理不可了,他回来就对媳妇湘云说。

河那边的地也能种庄稼?湘云一边掇弄炉火给他做饭一边问他。

有温先生在,还怕没有办法,赵守仁说,娇儿听到儿子赵守仁要拾掇那地,拿火镰嗤辣——点着了麻油灯,火苗闪动几下,娇儿说,这可要不少的人哩。

赵守仁一屁股蹲坐在炕沿上说,全村大小也一千多口人哩。

温先生听了赵守仁的想法后,果然立马拍手赞成,这可是千秋万代的功德哩!

温先生说,我查了老书,对这种地,春要晚种,秋要早种,最好种豆子和麻。他问赵守仁拿什么办法治,赵守仁说,一是换土,二是挖排水沟,水有了去处,不就不淹田了。

温先生说,法子是好法子,那可是个苦力活哩。

赵守仁打算了的事,就要办。他想趁冬闲地里还没有上冻之前把村里人组织起来,他赵守仁说。温先生说,那取出的土呢?

拉到砖厂,赵守仁说。

张光之听到这个消息,不仅一愣,他作为粮长,只管收粮的事不管种粮的事,不过这件事他还是表示出鄙夷来,那片地在郭顺做里长的时候大多时间荒芜着,虽说都分到了各家,可收成还没丢到地里的种子多哩,人早就放弃了,这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他在吃饭的间隙回过头对站在一旁守着的管家牛三说。

那时张光之的小媳妇也在席上,管家牛三正跟她眉来眼去打得火热,竟一时没有听明白张光之嘴里蹦出来的硬话,牛三以为他发现了他跟小妇人的破绽,一时竟失了态,只把头颅瓜瓢一样垂下,你聋了?张光之问他,牛三慌忙作答,没,没。那妇女只把筷子伸进面前的鹅肉盘里,夹起一块来送进嘴里,慢慢嚼起来。

正在吃饭的当儿,村里敲起了铜锣,哐当哐当的响声冲向了四面八方的街巷,传进了各家各户的院子里,也惊醒了此时正在炕上躺着的老里长郭顺,他半欠着身子向外张望着,才知道纸糊的窗户什么也看不见。郭顺听得赵守仁清亮的嗓音喊着:各位父老乡亲,从今个起,各家各户劳力全出动,到村子外的白面地挖沟。郭顺的老婆站在了院心,这会儿慌慌张张跑进屋里来,说,到底弄啥哩么?装神弄鬼的。

郭顺随口说,腿在咱身上长着,咱不去看他能咋?

张光之听得真切,他让管家牛三去槐树底下看看咋回事,等牛三回来说村子里的人大都荷着铣和锄聚在槐树下面准备开挖土沟,张光之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叫牛三多带俩人手,把家伙都带上。

不能让这娃小瞧了咱。他说。

3

槐树下。赵守仁说要保证户户参与,争取在地里上冻之前完成挖沟工程。

他还提起自己在南京修皇帝陵墓的事,整整好几万人哩,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人声盖住了世间所有响动,等监工一声号令人们一下子都做了哑,他边说边学人家的样子。

那些带刀士兵,一度让里长守仁想起了多年前的移民路上发生的种种。那些得了肚子疼的怪病在路途上死了的人,那些卷了破席子匆匆下葬的人,那些到死都没有看到自己拥有一块土地的乡人们,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倒下,就像那些移民一样,悄声无息消失在世上,甚至连名字也留不下,人们鸭一样伸长了脖颈做倾听状,他们有的抱怨他说得离了题,人都死了,说那些死人的事顶什么用。

好死不如赖活着,赵守仁说。他知道他们这些活着的人也不好活,其中的难处都不言而喻心知肚明,活人都管不了哪管得了死人?赵守仁话锋一转,说,乡亲们呢,自移民山东以来,大家都憋着一股心气,要把得了土地的光景过得圆满,可单靠一家一户的力量是不够的,我们槐桑屯的父老乡亲,虽不同姓,却同祖同根,如果我们不能像拧麻绳一样拧成一股,如果我们不能把力气团成一团,我们何以面对那些黄土地上沉寂了的宗族父老,我们何以面对那些长眠地下不知姓名的鬼魂,何以面对故里山西那片皇天厚土,何以面对我们的后人,一家一户虽不是亲戚,但胜似亲戚,大家说呢?

槐树下面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妇女也有儿童,此时竟一下子骚动起来,好似无数双手拨动着无数根看不见的琴弦,绕梁三日久不失去的旋律从槐树的各个方向飘荡交织起来,混杂在一处,就像他们夜里躺在炕头上内心无数次的哭泣声和呐喊声,这琴弦,牵了他们的手和胳膊,又牵了他们的心,这么多年了,村子里人家过起了自己的小光景,差点把过去的一切忘记了,差点把故里山一样牢靠的男子性子和水一样柔软的女子心气给忘了,有人开始小声啜泣着,有人拾起衣襟擦一把泪,他们在响应赵守仁那些话的同时想起了各自的心思,不管怎么样,新任里长是他们心目中可信任的汉子,他们愿意跟着他赴汤蹈火。

干了,我们干了。大家伙们说。

从那时起,村子里又开始弥漫了久违了的朗朗笑声。那时他们刚刚来到村里,人们对一切陌生事物充满了喜悦和好奇,他们看着莽莽长满荒草的原野和村庄,浑身充满了改天换地的力量和豪气,那时槐桑屯还不叫槐桑屯。温先生说,所谓槐者,大槐树也,顾名思义,勿忘故土孕育之恩。所谓桑者,桑梓、乡里。自从赵守仁号召大家尽一切力量治理盐碱地,村民们就发誓要挽回那久失了的淳朴的风气,大槐树,也就是他们家乡的图腾。要永远记着,为了过好自个的小光景,他们结成对子,相互鼓励着,相互支撑着,为了更好的活着。

土沟高三尺宽三尺,似漏斗状,新挖的土被年轻有力的胳膊执着的铁掀一下一下不断地传上来,带着湿气的泥土发出腥香味儿,没有监工,人们自觉把土送到沟的左右两边,村里有小孩子结着伴拖着篓子一趟接一趟地来装新土,早有人铲起了盐碱地里的白面连同碱土堆成一个又一个土堆,像祭祀天地的那种带尖馒头,整整齐齐虔诚地摆着。盐碱地换上了新土,白馒头最终堆积成了小山,又让大大小小的牛马车或者独轮车送到了赵守仁砖厂的场地上。妇女们送来了伙食担子,一头是装水的黑瓷瓦罐,一头是喷着白气的热饭菜。

随后人们还发现,郭顺站在土沟里也挖起土来,赵守仁派他来回走动看看各处挖得沟是否合格。郭顺的麻子脸也有些抖动的可爱起来,足足干了半个冬季,一直等那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时候,工程提前完成了。

4

那年的乡饮酒礼仪式在腊月里如期开展,县里知县县丞应邀而来,他们大大赞扬里长赵守仁的魄力,并称这是临清州里治理盐碱地的典范,他们还说,如果要顺沟边栽植桑树或者梨枣树,他们愿意拿出一部分税银支持,里长赵守仁借机感激并说来年春里三月就干,村里还要继续治理平整不成形的土地和荒地,争取粮食和棉花都有好收成。张光之因为是大户,又是粮长,赵守仁还是让他主持了那场隆重的仪式。人们惊诧的是,在赵守仁跟前,张光之第一次表现那么随和。等人们依次落座,仪式按老规矩进行,温先生不失时机宣读着他整理好的《农经》:曰,粪为田家第一要务,种田以粪多为上,又曰,春三月谷雨前应锄麦,即耐旱多收,若谷雨后锄,熟时多仆——

整整一个冬天,温先生舍弃了自家的营生坚持每天教《农经》一个时辰,地点在村头的破庙里,人们随身携带着自家的杌子,迎着寒风哈着气把两手捂在袖管里走过已经光秃秃的槐树旁,脚上穿着直筒棉鞋,不时在地上使劲踹一踹好让发痒的脚趾头觉着舒爽些。有时下雪天,温先生也照例不误,庙里临时起了火炉,村里人家轮着供奉柴薪,这让走进庙里的人脸上一下子活泛起来,误了这个冬季,再别提不会种田的事!赵守仁告诫说,他每天靠在庙里那扇已经破败但还吊着锈迹斑斑铁链的门板上,心里默记那些到时辰还没来的人,然后不停派人去督促一番。

温先生摇头晃脑念叨:

清明谷雨植棉,种之时,需撒粪然后耕,盖之,花苗高耸,需锄草并根苗配熟粪半升,非锄六七遍不可,初,苗顶二叶,划去草颗,宜密留,以备死伤,再锄禾稍密,三锄则定苗颗,宜疏不宜密,大约距八九寸远——           温先生对赵守仁说,自古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槐桑屯应该重视教化,不仅学生,还有村民,才能承孔孟之道,人人懂得仁义礼智信。赵守仁说,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仓什么,才知道什么礼数。温先生说,仓禀实,始知礼,赵守仁说,叔,你这个想法挺好,你整理着,争取到时候闹得全面些。

如果说,治理田地及乡饮酒礼让张光之重新认识了赵守仁一回,对于教村民如何植棉这事,他显然有不同意见,那些个大字不识的人,懂个屁!

对牛弹琴,他对着管家牛三说道。他的唯一的儿子已经进了州学,现在有朝廷提供的生活补贴,学校有学田,计划明年科考,按张光之的想法,读书就是为了应试入仕,能博取功名利禄,他也有安全上的考虑,一旦儿子当了官,自己的那些家产也就不必多担心,想到儿子就要科考,他就想起了占有赵老二家的那二亩半地,等儿子当了官,随便找个理由换了那块地,也算是为他张家找到了好风水。

到时间就由不得他了,他暗暗思谋。

村子里社学早破败的不像样子。夏天,每逢下雨天,棚顶的瓦片上哗哗流下水来,村里孩子们头顶着破陋的草棚上课,晴天里,不断有让太阳晒干变成沫儿的灰土不经意间落下,落在学子的头上或脖颈里,下面就一片不安分的骚动声,只有老学究似乎仍沉浸在那些古书里,念着那些不懂的诗句。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把yue字念成了le字。老学究是村里张光之出银子雇的,他家里有些义田。吊着花白的山羊胡子,不时在课堂上转来转去地读,让学生跟着念。这会儿学生喊起来:先生,房子要塌了!老学究这才停住拍动的厚厚地双唇,眯着眼睛往上面看了看,一股尘土顺着太阳光下来就迷了他的眼睛。

畜生,都是些小畜生,老学究生气了,骂着,喊着。

温先生说,明太祖洪武八年诏天下曰:乡社之民未睹教化,有司其更置社学,延师儒以教民间子弟,导民善俗,称朕意焉。赵守仁说,叔,你脑子里哪里那么多东西?温先生说,还不是靠学。

他们刚来时槐桑屯还没有一所像样的社学,他们觉着种好了地比干什么都强,张光之心里清楚,一个家族地位的高低,除田产多少外,往往取决于家族内是否有取得功名的人。这使得他愿意拿出一点钱来发展教育。当然温先生更清楚,对于那些刚刚移来的村民,填饱肚皮首当其冲。

社学学生除了诵书,也习礼或课仿,次复诵书讲书,念诗歌。

那年快到春节的时候,《农经》培训已经搞了一个段落。腊月二十三,家家都在大扫除,温先生怀揣着拟好的乡约来到了守仁家,赵老二全家人正往屋外搬东西,他一眼看见温先生匆匆赶来,赵守仁急忙戳过一条长凳,叫温先生坐下,温先生说,好了,写好了,我给你们念一念:

自古以来,晋南沃土,民风开化,人杰地灵,我等乡民,值洪武年,千里跋涉,惜别故里,值此二十余载,虽地多人勤,天灾重重,尚不能果腹而谈风雅,然天生我民,必佑我民,切不可自轻自贱愧于列宗,故曰:天下孝为先,孝天孝地孝父母,其次,和顺乡里,死丧相助,患难相恤,血浓于水,再曰,与人为善,成人之美,善相劝勉,恶相告诫,息讼罢争,讲信义,修和睦,勤劳节俭,出作入息——以戒吾等后世。

洪武某某年某某月槐桑屯乡约

第二年清明谷雨时节,槐桑屯的众乡亲搭班子抓住时令种棉花。

种棉花之前,赵老二已将人粪牛马粪均匀撒到地头的每一个角落。他这个人,对于积肥颇有些讲究,比如人粪,从茅房掏出来要撒上些柴草灰,打成饼,发过才用。比如牛马粪,三天两头出一回堆在马房外头,回过头来,他再把干土和麦秸草垫在圈里头,牛或马排泄下来的粪、尿混合,又经过畜生蹄子几日的踩踏,变作难收拾的结结实实的一块,等到铲往院里的粪堆像小山,还能闻见马或牛的生尿味儿,赵老二赶紧裹一层黄泥封住,他要让那些粪便发了热淌了热气儿,沤烂了发出一股舒服的臭味儿才算完。

大清早赵老二就在地头撒着粪,一堆一堆间隔着约一丈宽的距离,像专门量过似的。他挥舞着手里的粪叉,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扑鼻的馨香味儿,粪堆一个接一个消失,赵老二手里的粪叉舞动地更加卖力气。

撒完了粪,赵老二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地头的温先生,温先生正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长衫随风飒飒作响。赵老二喊,温先生春耕要开始了。喊声惊起一地麻雀,噗噜噜地掠过田野,掠过土岗,投入远处的杂树林子。温先生转过身,拎起长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是啊,春耕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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