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静苍穹下临渊悲悼
2015-11-03石悦江
石悦江
[摘要]俄罗斯文化艺术一直具有独特的民族性,同时对世界文化艺术史产生了深远影响,诞生了一大批文学,音乐,美术,思想等领域的伟大人物。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的俄罗斯,文化艺术空前发展,在与西方的冲突与交融之间,在国内和国际局势的剧变之间,在各方面思潮碰撞之间,积极探索属于本民族的文化艺术复兴之路。这里记述的画家列维坦是这一时期俄罗斯美术领域的一代风景画大师,其艺术创作忠于祖国,忠于艺术家的良知,其艺术表现深具个人创见,在当时的风景画坛独标一格,创立了通过自然再现人类精神世界,赋予自然人的性格,人的心理变化,具有浓厚抒情意味的情绪风景画。列维坦的风景画艺术做为俄罗斯乃至全世界绘画艺术的瑰宝,其艺术创作中隐藏的秘密却一直未受到足够的开掘和再认识,而其短暂而坎坷的际遇,复杂而深邃的对俄罗斯,对人性的思考就更不为人所知。因而,去进一步揭开列维坦传奇一生的艺术面纱,寻觅其创作道路,是重新审视和借鉴俄罗斯文化艺术优秀成分的一个要素,同时是中俄文化交流的一扇窗口。
[关键词]俄罗斯民族文化艺术 情绪风景画 列维坦
2014年十月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画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做为新时期中俄文化交流的一大盛事为中国艺术界呈现了一场十几世纪俄罗斯现实主义绘画的盛宴。此次展出包括了列宾,苏里科夫、瓦斯涅佐夫、克拉姆斯柯依、列维坦、希施金等人的52件作品。同年八月,位于俄罗斯伊万诺沃州普廖斯市的国家历史艺术博物馆发生失窃,被盗的五件典藏油画(包括《静谧之河》,《变电站》等)的作者正是上述巡回画派画展名单中的列维坦。这次失窃事件损失约合216万美元。列维坦曾于1888年在今普廖斯市短暂居住,并创作23幅画作。这些作品至今下落不明,惋惜之余,再次引发了世界对这位俄国风景画早逝的天才的关注。
一、凄美根植于贫瘠的尘土
列维坦全名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1860年出生在靠近俄罗斯西部边境立陶宛的基巴尔塔小镇上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家庭中,家境贫苦,自小父母双亡,至此开始艰辛的生存,曾一度风餐露宿,但却从未放弃对绘画的追求,在食不果腹的困境下刻苦自学,几经辗转进入当时代表俄罗斯民主主义进步力量的莫斯科绘画雕塑建筑学校学习,出色的绘画才华引起了风景画家萨夫拉索夫的关注,进入其工作室深造,至此正式打开了列维坦的创作之门。而早年这段凄苦的人生经历,直接影响了列维坦一生的创作观和对人性的认识。
引入注目的是列维坦的创作风格与十几世纪俄罗斯现实主义一脉相承,在他的作品中凸显着浓郁的俄罗斯风格。他所处的是俄国国内民主主义进步思潮流行,批判现实主义活跃,艺术推陈出新的时代,新兴创立的巡回画派应运而生,并极大推动了批判现实主义艺术的发展。巡回画派的进步艺术主张给青年时期的列维坦启发。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民主主义绘画的杰出面家别洛夫,将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融人创作,直面俄国废除农奴制后的社会现实,抒发人民的疾苦和不幸,正是植根于贫瘠的现实底色,催生了之后的巡回展览画派,活跃在十几世纪末二十几世纪初俄罗斯画坛的列维坦更是将对俄罗斯土地和人民的无限眷顾投射到风景画的创作中,形成了独具一格的情绪风景画风格,凄美的画面常常不经意间给人以震颤。究其原因,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是俄国资本主义矛盾空前锐化集中的时期,也是俄罗斯美术发展最为复杂的时期。某种程度上影响了现实主义的绘画创作。这一时期,病态和颓废的艺术现象泛滥,巡回画派也面临新一轮的考验,原有的艺术创作原则受到质疑。于是,再次掀起了继承传统现实主义绘画下旗帜鲜明的艺术探索。列维坦的风景画顺应了这股时代剧变的潮流,情绪风景面这一风景画类别也因列维坦而确立。
情绪风景画的重要特征就是赋予自然以人格,用绘画形式来创造具有人性特征的风景画,它不满足写实的技巧仅停留在自然本身的美上,更力求表现出自然与人的情感的深层关系,开创出极具抒情风格的写实风景画。进而,画家自身的生命体验,对生活的看法都将融入这一创作之中,也成为评价作品优劣的一个重要标准。
(1)强烈扎根乡土的意识。俄罗斯土地广袤,风景优美,森林广阔,秋季极为迷人,从文化论的角度看,乡土文化是一个全球化的话题,各民族的文化都是从乡土文化中发展的。19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俄国,经历农奴制改革,人民生活十分贫穷,社会问题突出。随之产生的文化集中反映这一时期的特征,高尔基说:俄罗斯文学“渴望解决社会存在的问题。”广大农村的社会现象成就了农奴制改革最初几十年间俄罗斯的文学,艺术,“文学方面不仅揭露社会之恶,同时希望找到与社会之恶作斗争的途径。”典型的特征是对普通人的关注,试图思索帮助普通人摆脱长期受压迫境遇的途径。进而诞生出一大批批判现实主义的艺术群体,在文学上,该时期是俄罗斯经典中长篇小说在世界获得最大成就的繁荣期。在音乐上,重视对民间音乐的搜集,产生了民族的,具有深刻人民性的音乐,在美术上,美术家协作会的成立,为巡回画派的成立奠定了基础。国内文化艺术的突飞猛进的探索,人民的贫困与列维坦早年的生活是互相依存的,贫瘠的乡土是其创作的母体,是艺术的根系。而开放多元的艺术氛围,又为其以后的创作提供了条件。
(2)知识分子精神的悲剧性。沙皇专制统治曾一度影响俄罗斯的历史,知识分子饱受摧残,流放,精神上无依无靠,屠格涅夫曾一度流亡国外,大部分名作都流露出对祖国的深情,陀思妥耶夫斯基则用文学透析俄国大地人民最为痛苦的一面,其作品具有很深的悲剧色彩,而其本人的生活却颠沛流离,潦倒落寞,精神上饱受病痛折磨。列夫托尔斯泰对农民始终抱有极为同情的态度,并在中后期亲力亲为地去体验劳苦大众的生活,但其思想却始终与民众最根本的需求存在距离,进而并不能真正解除民众的疾苦。俄罗斯知识分子具有高度的社会正义感,同时也具有精神上的流放感,这种即积极投身对社会的现实批判,同时又不为广大人民理解支持的矛盾性铸就了俄罗斯十九世纪中后期的文艺作品的悲剧共性。
纵观列维坦早期的作品,无处不弥散着淡淡的忧郁,这种情绪不能简单认为是无病呻吟,更不能与世纪末西方的悲观主义与文艺复兴后遗症的颓废情绪相提并论,它是根植于资本主义变革,各种思潮矛盾冲突,国内民众精神和物质极度困难的时代背景中的必然产物,而作为一个一生都对俄罗斯土地和人民怀有真挚情感的艺术家,是不可能回避将该期影响投射到作品中去的。在《秋天的风景》(1880年)中,画中的手持猎枪而神情游离的人,集中展示知识分子的苦闷和虚无,理想的无法实现,阴沉的环境渲染暗示这一时期画家所处的社会需寻找出路的现状。最能代表这一时期创作特点的《索科尔尼基的秋天》(1879年),该作品是列维坦的画坛处女作。秋雨欲来的公园小径,一个黑衣女子踽踽独行,浓重的凄美气氛笼罩着画面,这个女子似在彷徨无助地走,没有方向,也没有来路,清冷的路上伴随着她的只有两旁枯黄的秋林和阴云滚滚的天空。但仔细观察油画里的女子,她的衣着与行路的姿势,又全然是俄国中产阶级的模样,在此,列维坦要抒发的正是变革中的资产阶级社会里知识分子的迷惘和虚无的心态。值得注意的是,此后列维坦的风景画几乎再也寻觅不到这样一个人物,我们所能看到只有风景本身,也可以认为,技巧已趋纯熟的列维坦已完全用风景里的呼吸来诠释人性的情感。正如面面中黑衣女子的剪影所带来的对观者的心灵震颤,反观列维坦早期的作品,熟练地运用了荒凉的黄色调来再现人性的挣扎和忧伤,尽管未能完全达到情景交融,直抒人性的更高艺术层面,但列维坦之后的情绪风景风格已在这些早期作品中初见端倪并以独特的凄美绘画语言升华其俄罗斯民族之魂。
二、风景里的俄罗斯民族性格
艺术创作不能脱离对民族意识形态下文化精髓的探索和尊重。任何一种个人的艺术实践只有首先属于他所跻身的民族,才是能为世界所包容并肯定的。艺术理论家泰纳认为,“艺术创作与发展主要取决于三种力量,即种族,环境,时代”。列维坦的作品题材,形式无不取白俄罗斯大地上孕育的风物,其艺术语言又无不脱胎于十九世纪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其艺术语言是高度民族化的,并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的。以此来看列维坦中期的作品,就不难发现早年无法释怀的忧郁渐渐散去,代之的是有如寒冬后一线阳光的温情,并带有较明快的人性书写。
1880年是列维坦绘面生涯的重要转折,期间他与被誉为俄国十九世纪末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的契诃夫成为至交。契诃夫的艺术主张与生活上的关怀深刻地影响了列维坦的创作。在沙皇专制统治的黑暗岁月里列维坦始终坚持写实的创作原则,并更加鲜明地将对未来俄罗斯命运的希望,通过光色明亮的画笔传达出来。
从《河边的村庄与麦垛》(1880年),《第一抹绿.三月》(1883年)已经不露痕迹地褪去了迷惘凄迷的个人心绪,到了《白桦林》(1885年),《伏尔加河组画》(1887年至1888年)已经完全可以看到画家对未来生活的希望,画面中洋溢着乐观的生活态度。《白桦林》中光影律动下生意盎然的白桦树,宛如林间仙女在阳光下翩迁起舞,整幅画面一洗悲凉,用蘸满生命力的绿色调刻画出俄罗斯自然风景的悦目,也同时预示一股新的革命力量正在孕育。俄罗斯风景画家偏好白桦林,它是俄罗斯具有典型性的植物,那种深重而悒郁的民族性格透过画家的创作更加令人信服。反观十九世纪的西方画坛,正是以印象主义为代表的绘画潮流异军突起的时期,以莫奈为代表的印象主义画家群正在形成壮大,并成为当时西方绘画的主流,从《白桦林》中绘画技法的娴熟运用,对光影的扑捉与精确描绘,营造出一种湿润的空气流动感,并在白桦树干上描画出富有韵律的光晕,都可以视为列维坦对同时期西方印象派绘画的借鉴,体现出艺术家博采众长,在绘画形式上力图创新的胸怀。但列维坦的风景画从来都是艺术形式与艺术内容的高度统一,尽管在形式上不无紧跟时代艺术革新的尝试,归根结底,他的创作本源始终是写实主义的,并坚持在民族特征中融入艺术家的审美情感,反映时代生活。《晚钟》(1892)证明了民族宗教对艺术情感的影响。尽管列维坦是无神论者,但其作品几乎都与本民族的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该画中的教堂在暮色里,画家处理的暖色调暗示了企图远离尘世疾苦,对宗教皈依的向往。渡河的善男信女则是社会疾苦的缩影。画家在构图上取河水这一形象要素分割画面,形成宗教此岸与彼岸的对应。整个画面基调虔敬,温暖,似乎可以听到唤醒人性的福音。另一幅《永恒的宁静》(1893-1894)中孤零零立于山顶坟冢中的破败教堂,十字架,都昭示着对受难者的哀悼,包括一系列生命终极问题的表达。
正如启蒙主义者伏尔泰在《论史诗》中讲到的:“在最杰出的近代作家身上,他们自己国家的特点可以通SHUIMODANQING水墨丹青过他们对古人的模仿中看出来,他们的花朵和果实虽然得到了同一种太阳的温暖,并且在同一种太阳的照射下成熟起来,但他们从培育他们的国土上接受了不同的趣味,色彩和形式。从写作的风格来认出一个意大利人,一个法国人,一个美国人或一个西班牙人,就像从他面孔的轮廓,他的发音和他的行动举止来认出他的国籍一样容易。”从这一观点来论述列维坦一系列创作,都烙上了典型的俄罗斯民族烙印。这不止于画家对艺术题材的发掘上,更突出地反映了画家对祖国强烈的感情和民族认同感,这种热爱带入了艺术实践中,并使得风景的美与情感的真融为一体。《伏尔加河组画》是带有浓厚俄罗斯地域特征的作品。列维坦以写实的手法描绘了伏尔加河一带的晨昏日暮,旖旎风光,已极尽诗意的笔法赋予自然以典型的俄罗斯性格,使观者感触一种亲切的忧伤。辽远的暮色深处,静静流淌的伏尔加河,搁浅的船的暗影,在一抹暖色调的夕照下格外安详,这种暮色,河岸,苍穹无不是特定环境里的特定表达,那些草木总是如此哀矜,那些山川总是如此寂寥,那些色彩总是弥漫着沉沉的诗意和生命叹息。透过列维坦的表达,从风景的每一寸肌肤深处牵引出令人沉思的质地,让人闻到无边的积雪,白桦林,山峦,农舍散发出的俄罗斯特有的哀歌气韵。这就是所谓“得山川之气”的艺术境界。
艺术方面的俄罗斯民族性格主要体现在:
(1)受拜占庭艺术的影响。早在公元十世纪初俄罗斯民族建立封建制“基铺罗斯”,文化发展的萌芽阶段具有与中世纪拜占庭艺术相类似的特征,美术主要局限于教堂建筑和宗教绘画。以安德烈鲁布廖夫代表的圣像画艺术,是反映俄罗斯民族原创精神最早的反映。随着沙皇时期与欧洲国家的文化交流,俄罗斯艺术也逐渐摆脱固有的拜占庭模式,出现欧洲类型的多元融合趋势。艺术不再成为宗教的奴仆,更多的满足宫廷生活对艺术品的需求,艺术中心的成立对俄罗斯民族美术的发展成熟起到了促进作用。
(2)受宗教的影响。地处亚欧交界处的俄罗斯在宗教上具有浓厚的根基。以东正教居于正统地位。俄罗斯民族具有强烈的受难意识,救世主义,超民族主义精神,具有宗教狂热的属性。顺应,接受,主动了解,汲取宗教文化是俄罗斯民族对文化的态度,“东正教的苦难观念,和其神秘经验中所追寻的灵性黑夜境界。”均为历来艺术家所挖掘和表现。对全人类命运的忧患意识在文学,美术,音乐等均有体现,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作品呈现悲天悯人的特征,列宾的风俗画作品还原了民族沉重的历史生活,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在凄美与激情中再现民族的特色,“怎么办”,“谁之罪”的命题自19世纪已经流传俄罗斯知识界,艺术界中,成为创作的题材和思考的核心历久不衰,宗教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俄罗斯艺术之魂,也深刻的影响了艺术家的性格和创作特征。
(3)受地理环境的影响。地处欧亚之间的俄罗斯,地域辽阔,人口稀疏,东西文化的融合与碰撞形成独特的地域文化。俄罗斯民族有别于传统的欧洲,也有别于东方民族,该民族即具备与欧洲贵族文化媲美的特征,也具备与东方文化的兼容,广袤的土地又塑造了豪放的民族性格,极为漫长,恶劣的冬季使俄罗斯人具有顽强的适应极端气候的意志力,同时寒冷的气候因素也塑造了俄罗斯人严肃,沉默,忧郁的性格,正因为冬季持续的时间长,为艺术家的创作提供了充裕的时间,历经青铜,白银,黄金时期的俄罗斯文学为世界艺术创造了无数的杰出长篇力作如《父与子》,《战争与和平》,《卡拉马佐夫兄弟》等,都与环境影响密不可分。而极端不定的环境也导致俄罗斯民族性格上的“情绪化”和“好走极端”,“缺乏理性精神”。这种不稳定的特征诞生了一批富于激情的作品,如柴可夫斯基的音乐,而情绪化又导致民族的好斗,悉数俄罗斯的艺术中的翘楚,普希金,莱蒙托夫,赫尔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不仅在作品中反映决斗,现实中也是决斗到底,这种决斗的行为模式是俄罗斯民族的特征。艺术上的情绪化,形成了感人至深的作品。民族意识的情绪化,又对艺术进行了全盘否定和重新建立,艺术激进主义成一度盛行,成为俄罗斯艺术发展的动力之一。
(4)受社会思想的影响。俄罗斯经历漫长的沙皇统治,具有进步精神的艺术在一定程度受到禁锢,从而孕育了具有浓厚民主主义特色,批判现实主义见长的俄罗斯艺术形态,具有广泛的艺术价值,公民性,崇高的道德感。俄罗斯艺术的繁荣时期,主要集中在农奴制废除,资产阶级革命改革之后,随着无产阶级的逐渐壮大,八十年代是俄罗斯民族社会意识发展的转折时期,民粹派的统治地位受到改变,随着农民阶层的资产阶级分化,平民知识分子阶段向无产阶级阶段过渡,社会生活深层发生了一些深刻,重要的变化,资本主义得到发展,“正是这一时期,俄国革命的思想发展得最快,奠定了社会民主主义的世界观的基础。”在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交替,帝国主义时代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呈现出复杂形势,国内充满最尖锐的社会冲突和阶级斗争,列宁创建的马克思主义革命政党领导的工人阶级,做为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这一时期的艺术创作呈现出寻求人民出路和对祖国崭新未来的憧憬。农奴制改革的不彻底,社会改革的快速,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与承接是俄罗斯民族艺术有别于世界各国,而独具一格的重要原因。
三、流亡中的犹太记忆
艺术家的创作之路并非一成不变的,在某个时期,量变必然引发质变,在同一个艺术家身上,命运的转变亦可带来对人生认识的一次转变,影响创作内容,形式,风格等一系列的转变,它将预示一场升华,尤其是作品的精神内涵,与世界的关系都将是一次绝无仅有的突破。蜕变后的艺术结晶也将具备一切永恒的直抵人性,沟通现在与未来的特质。列维坦中后期的艺术形式与内容已完全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并在艺术特征上呈现出入道主义思索。画家不再仅仅止步于具有俄罗斯特色的风景的刻画,在这一时期画家将个体与时代变化,民族命运放到一种人性的高度予以审视,将情绪风景画的情感深度推至登峰造极的境界,打破了忧郁的迷茫,以前所未有的清醒生命意识来创作,每一幅画,每一个景物的背后都是一个苦难的时代下典型人物的不安,绝望,憧憬,挣扎,希冀的灵魂在颤栗。不再沦于高蹈的唯美倾向,还原生命本身千疮百孔下的不完整与伤痛。以一种临渊悲悼式的姿态体悟回荡在俄罗斯上空无休无止的命运太息。
(1)犹太身份的认同。列维坦做为犹太裔,受社会的排斥与凌辱贯穿其一生,他一生最巅峰的创作都与流放生活的体验不可分,在他的风景中通常出现两种视角的重叠,一是以犹太人身份敏感地体验时代的脉搏,一方面以被驱逐的俄国人的身份痛苦地体验远离祖国的乡愁。
(2)流放羁旅的思考。列维坦因犹太人身份驱逐出俄国时,正是俄国国内革命前夕,在数年无法回国的时间里,对祖国的思念和人民处境的关心时刻牵动着画家的心。同时,重新踏上过去沙皇统治下的流放之路,引起了画家对过去时代的思考,加重了对国家命运的希望和忧虑。此期间,国内艺术创作体现在革命主题和对革命的理解认识上,巡回画派进入晚期,卡萨特金敏锐地捕捉国内社会的新的动向,创作出矿工系列组画《挖煤工人换班》,《矿井采煤》。远离国内的列维坦仍坚守风景画阵地,做为一位不能也不愿脱离祖国的艺术家,列维坦不是做为一位旁观者,画面中控诉的成分增强,大量运用俯瞰式构图,风景更加简练,意境日渐深沉,并集中以流放地的各种历史性的事物为素材,赋予风景画历史性的特征。
(3)桑塔耶纳认为,“面对灾难或不幸之时,精神抖擞的人就有一种崇高的意境,因为我们能够解脱掉偶然穿上的尘世外衣愈多,历万劫而长存的精神就愈臻于美满,从而他的快乐就愈无可限量,世间无论多么可怕的境遇,都没有不能暂时放开怀抱在审美的关照中求得慰藉的。”列维坦以油画的表现形式,把对生命苦难的反观发展到对祖国前途,犹太种族的历史与人道的高度予以表现,形象化为典型性的风景,在这一层面上,在俄罗斯美术中列维坦堪称典范,画家创造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通过艺术创作艺术家的本质力量得到显现和确证。真正的艺术大都出自忧患,艺术家的共性也是从艺术中获得永生,自由。在俄罗斯艺术史上,本民族艺术家的命运都呈现多波折,磨难,困苦的共性,正因此激发出艺术家探索体现人的本质力量的意志激情。
此时期的列维坦世界观发生了重大转变,一方面作品中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愈加突显;一方面作品中出现了对身为一名犹太后裔在特殊环境里漂泊无根,四处放逐的苦难记忆的人生彻悟;一方面作品中的风景更加辽阔深邃,每一笔都成为了流亡生活对故土深情的爱,对身处时代波谲云诡的深刻注解。
其作品现实主义内涵的升华印证了恩格斯所言:“现实主义是,除了细节的真实以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深渊旁》(1892年)的创作题材直接取白俄罗斯民间流传甚广的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巧妙地选取了一段搭在死寂湖水上的枯槁木桥为典型环境来呼应这段故事中投河殉情的少女对真爱的执着和对残酷现世的绝望,充斥画布的湖水,森林被描绘得幽影憧憧,以无声胜有声的压抑与凝重营造出典型的环境,无处不是哀愁的气息,仿佛画面中央始终有一双不安而渴望的眼睛在看着观者,那暗黑的湖水深不可测透着死亡后的平静,这种鲜明的对比手法贯穿全画,蕴藏着画家对女主人公的同情和对社会的批判,使得这深渊蕴蓄着无尽的控诉,藏着广漠的不安。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俄国人民处于军事封建帝国主义政权统治的水深火热中,此时的世界形势不容乐观,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早已对处于沙皇专制奴役下的俄国觊觎已久。民族矛盾,阶级矛盾,国家间的矛盾进一步恶化,进而纵容了沙皇俄国的西伯利亚政治流放的控制势力的进一步升级。它是当时沙皇俄国走向衰落,民主革命星火燎原的缩影,也对俄罗斯这一时期的文化艺术产生重大影响。1892年正是列维坦创作的多产期,国内艺术界不遗余力地给予他褒奖与肯定,但他终身无法抹去犹太人的苦难印记,他的绘画里隐藏最深的正是这种割不断的身份不被认同所带来的困惑与挣扎。这一年,列维坦因犹太种族的卑劣身份遭到沙皇当局的驱逐,开始了惨淡的流亡生涯。期间创作的《通往弗拉基米尔的道路》正是他心路历程的写照。画面中的那条荒芜的路是沙皇统治时期苦役犯,流放者去西伯利亚的必经之路,承载着无数辛酸而凄凉的历史,天空和路将画面截然分成两半,只有极少的一点生机存在,画家对祖国的爱在画中坦露无疑。他不回避现实的丑恶与残酷,冷静而深切地再现了流放之路沿途苦涩的风景,晦暗的用色极力铺陈着画家心底做为一个犹太人的心灵怆痛和被迫离开深爱故土的不舍。在构图上采用远景框架,将观者的视线沿路不断往前伸展,去跟随画家走向茫茫未知的未来。画家笔下的路成了典型化的进步知识分子的心路,它成了沙皇专制黑暗统治的象征,成为画家控诉的对象,成为画家同情和纪念流亡的正义之士的一曲挽歌,成为深层意义上超越国界的对所有和他一样犹太身份受苦受难的人们的精神抱慰。因此,作品成为列维坦创作生涯的一个里程碑,以其高超的绘画形式和深远的人道主义内涵给不同时代的人们以心灵撼动。《寂静苍穹》(1894年)是他另一幅杰作。画家将对流亡生活的最深感悟融入作品中,压抑低沉的苍穹下,不安的河水滚滚流逝,画面左侧赫然凸显的悬崖上的坟冢让人心生悸动不宁。构图采用了全景式俯瞰的方法,画家借天空(上帝之眼)满含悲悯地俯瞰这个苦难的世界。天边偶现的一道霞光似乎代表了画家对未来命运的期待,列维坦在谈到创作这幅作品时说:“整个我,我的全部精神,我的全部内涵,都在这一幅画中了。”从艺术创作论看,列维坦无疑是一位真正用生命去创作的艺术家,他不断地尝试寻找用最准确的光色来表达灵魂深处的思想和情感,他甚至为此可以不惜牺牲自我来换取最能引起人性共鸣的东西。他无疑在作品中做到了。《寂静苍穹》宏阔的构图,感性的色调,象征性的景物,概括的形式,不仅只是艺术作品的内容和形式,它同时是画家情感的外化,以序列完整呈现出列维坦做为一个有担当,有良知的艺术家对人性黑暗的愤懑和无法改变现实的压抑,并升华为悲怆的力量给人一次一次的震撼。
四、风格化抒情
真正的艺术皆具有情感属性。不朽的艺术作品与艺术家审美活动过程中来自灵魂深处的情感是不可剥离的。不同的艺术家在其创作中对各种生命现象的取舍和审美判断是千差万别的,正因此,才出现不同的风格特色,但毋庸置疑,任何打通人性的艺术形象都不是对生活的照搬,而是融入了艺术家的审美情感。衡量一部艺术作品与时代的关联,甄别一部艺术作品是否具有经典的品格,判定一部艺术作品是否具有永恒的人性意义,其实质取决于艺术家创作作品投入的情感的质量和多寡。罗丹有句话说中了艺术与情感的关系:“艺术就是感情。”列维坦的作品具有恒久的艺术感染力,即深具浓厚的情感特征绝非偶然。
(1)俄罗斯风景画与欧洲风景i面既有联系,也有区别。十几世纪俄罗斯风景画进入全新阶段,受西方巴比松画派的启发,许多画家走出面室,师法自然,深入到自然中创造作品,诞生了一大批真诚自然,具有极高艺术性的杰作,并确立了风景画在国内的独立意义。车尔尼雪夫斯基发表的《艺术与现实的美学关系》进一步带动了批判现实主义的思潮形成。大批艺术创作者从中汲取“美即是生活”的理论,皇家艺术学院内部出现变化,在对待学院派艺术,古希腊古罗马文化,宗教题材等方面出现分歧,许多学生纷纷走入社会,直接描绘熟悉的家乡和人民生活。随着巡回画派的成立,风景画派趋于成熟。出现了萨符拉索夫,希施金,库茵芝,列维坦等风景画巨匠。十九世纪的法国以毕沙罗,莫奈为代表的印象主义风景画,巴比松画派的柯罗的诗意风景,英国的康斯坦布尔的乡村风景,与俄罗斯风景画在色彩,用光有着一定联系,例如列维坦曾研究过印象主义用光技法,并曾在作品中大胆尝试。但区别明显,俄罗斯风景画具有强烈的本民族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特征,产生了画家作品的风格化特征。与柯罗的法国农村的安宁唯美的诗意表达不同,列维坦的俄罗斯农村朴实无华和凄美的诗意。画家身处的环境不同,对自然的感受视角不同,影响艺术的最终结果的不同。在康斯坦布尔的英国乡间作品中,质朴清新的风格一览无遗,俄罗斯风景画整体显得凝重,与同时期的欧洲风景画家的创作经历相比,俄罗斯画家在思想是矛盾和复杂的。
(2)本土风景画创作的异同。巡回画派展览会1871年展出的《白嘴鸦归来》是俄罗斯风景画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其作者是俄罗斯现实主义风景画派的奠基人萨符拉索夫。作品中充满严冬过去,大地复苏的气象,用色沉稳质朴,简洁的形式语言呈现出该时期风景画的新特征,不是简单的风景描摹,而是创造符合人民最真实生活的场景。列维坦尽管加入了巡回画派协会,但终其艺术生涯,与巡回画派的创作风格若即若离,无怪乎有人认为他的作品无助于对人民的教育。列维坦的作品大都涉及巡回画派画家不太重视的边缘化风景,尤其是对普通的,一般画家不屑于表现的风景的孜孜以求,如《破旧的院落》,《耕地的黄昏》,《打谷场》,《养蜂人》,满是对贫苦的受生活压迫的人的疼惜和关注,同样展现伏尔加河,列宾的《伏尔加河的纤夫》具有史诗般的震撼力,尤其是通过人物的性格刻画传达出社会的黑暗。列维坦的《伏尔加河的黄昏》则具有抒情诗歌的感染力,列维坦的风景画极少出现人,是画家与大地万物的对话。同样是风景画的杰出代表的希施金和库茵芝,在处理的手法上与列维坦也有差异,希施金的风景画多涉及森林,充满盎然的生命力和磅礴的气势,给人伟岸,明快和朝气,库茵芝的风景画多注重装饰意味,在对景物色彩的刻画十分考究,尤其善于描绘月光下的景色,给人松弛,柔和的情调。列维坦的作品更加细微,从局部人手提炼出最能凸显景物特征的一角加以表现,而且多带有沉郁的诗意。再加上其犹太民族的身份进一步加剧了他与巡回画派风景画家风格的不同,并确立了他自成一派的情绪风景画。
伴随着俄国国内反专制运动的不断高涨,社会进步力量的不断壮大,结束流亡生涯的列维坦再次回到亲人和朋友中间。这一时期的作品熏染着显而易见的欢快气息,这一切始于对国家未来的一种乐观主义精神,始于对人性中的友情,爱情的炙热追求,这些作品无不流露出列维坦对幸福生活的守望。《三月>(1895年)里四处散布着“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的坚信,白桦林间点点阳光,融雪上的一抹暖色,均是画家对俄国人民推翻沙皇统治必将到来的由衷期待。而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棕黄的小马驹,它是画家心中新生进步力量的象征,寓言着革命风暴正生生不息。这种欢快情绪在《金色的秋天》(1895年)中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融合了典型的俄罗斯秋日风光和画家独特的抒情风格。金色的秋阳里,成熟的黄褐色桦树林,暖意融融的草地,盛开的野花,沿途静静流淌的河水,远处躺在晴朗天空下安详的村舍,每一笔都是用苦难过后发白肺腑的喜悦画出的,里面有无尽激情。让不同时代的观者为振奋人心的欢快气息所感染,心情为之舒畅。画家以前所未有的信心和热情投入创作,他把对祖国的关切和深爱从洋溢着向上精神的作品中表达出来,达到艺术形式,内容,情感的高度统一。《春汛》(1897年)画面里从洪水深处伸出的白桦顽强地伸向天空,远处的房舍静默地露出水面,近处停泊的一艘小船,都预示着苦难已过,万物百废待兴,画家笔下的色调虽仍带有深秋的萧疏气象,但乌云里显现的一缕光线已传达出春天的讯号。画面里是一个清洗整肃了的旧世界,画家坚信一个崭新的世界必将到来。这种带着昂扬向上的乐观情绪,带着浓厚的寓意色彩的风景,形成了列维坦趋于完美的抒情风格。在他的眼里,万物有灵,再平凡的风景都能做为一个信物传递或沉重,或忧郁,或喜悦的感情,并承载与时代,与民族息息相关的人性面貌。
反映在艺术形式上,列维坦的用色始终有俄罗斯独有的气质,一种由内而外的沉思气质,犹如哀歌般缠绵不绝。在画面中无论是象征希望的绿色调,或是忧郁的黄色调,还是广漠的灰色调都只是列维坦绘画形式层面的色调,其中最令人悸动的是那种糅合了悲怆与沉思的底色,是一种深暗的无法穷尽的颜色。如此,在看列维坦一系列作品的过程中,吸引你的并不是灿烂辉煌的光色,并不是单纯为追求光色效果的炫技,而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光泽,不强烈但有一种揪心的力量凝聚不散。同一时期的西方印象派风景画,因对外光的顶礼膜拜,使其作品的色调具有了精致唯美的气息,列维坦的创作过程,尤其在中期赴克里米亚的写生中,不无取法印象画派的创作经验,并在色彩上对此前略显“晦暗”的用色进行了大胆改良,我们在《山脉.克里米亚半岛》(1886年),《海岸边》(1886年)中均可以看出用色要明亮了许多。这是一个艺术家创作必然经历的过程,随着命运的转折,列维坦的作品色调再次回归到暗调。从总体上看,列维坦的风景画始终保持着一种耐人咀嚼的特征。他偏好加入土黄,熟褐,土红等颜色来使画面色彩更加沉着。而在画面构图上,列维坦试图还原最单纯的样式,因此他创作的最为后世称道的作品无不采用全景式的特写,意境开阔而又深邃,并且擅长留白,如天空总是在构图上留有大的面积,这种方式使人发现画家是在俯视大地上的苦难。构图的精心布局给每一件画作印上了列维坦式符号。
反映在艺术内容上,则是从寻常的事物如草垛,农舍,田野,土路,河流等熟悉的俄罗斯外省景物中提取最能传达民族神韵的东西来人画。这些貌不惊人的风景一旦进入列维坦的画面立刻脱胎换骨,具有了独一无二的美感。这都来自列维坦善于从平凡生活中发现美的观察力,更来自对祖国的挚爱。这种突出的民族情感延伸到了列维坦所有的作品,尤其以中后期的作品为代表,主题将对国家命运的关切,忧虑与对祖国风光的热爱,将个人的命运与对现实的思索融为一体,将单纯的风景画主题提升至新的高度,包容了人的一切至真至善的情感。在主题基调呈现博爱精髓,总体上呈现出积极向上的创作观。列维坦杰出的地方就是能将情感与风景无缝对接,使观者无法丢弃情感来欣赏风景,也不能忽略风景来获得情感。画面中再寻常的风景都具有高度人格化的情感特征,喜怒哀乐呼之欲出。而大部分作品中,风景的母体均被列维坦用艺术概括的手段浓缩为俄罗斯母亲的儿子形象,因此可以推出,这些风景所代表情感特征也被概括为人性所经历的磨难和复苏中呈现的不同表情。从早期作品里凄迷的风景看见国家的艰难,情感上的彷徨失落,从中期作品里广阔而晦暗的风景看见流亡的苦闷,国家命运的坎坷,从后期作品里亮色基调看见国家的复苏,进步力量的兴起,情感上的期待和喜悦等等。同时代的西方艺术家在艺术形式上做出了探索意义的革新,但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为艺术而艺术的取向,反映在艺术主题上尤为值得注意,印象主义后期对光色的过度追求,模糊了创作对象本来的面貌,使作品丧失了情感特征。表现主义曾在思索西方文明里人类精神危机中大胆发掘,在形式语言上独具一格,但过度渲染精神的苦闷和人性的异化,同样减弱了艺术主题的普世意义。俄国此时期的艺术受到西方艺术思潮的冲击,以巡回展览画派为核心的批判现实主义曾在十九世纪下半叶横扫一时,但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逐渐受到质疑,但列维坦始终从人性中爱的视角来探索风景画题材,无疑避免了唯美与颓废的艺术创作误区。同时也以情绪化的风景突破了批判现实主义绘画的限制。
五、恒在之一瞥
为其艺术作品的恒在性定义,须纵观画家的创作本质特征:一方面作品内核呈现出对人性的悲悯,他的悲悯远胜于对现实的批判,尽管他从未摒弃现实主义创作风格,他不粉饰,不美化,同时不流于自然主义的窠臼,他能把握俄罗斯贫穷和忧郁的时代特征,这是他的作品之所以能给人发至内心的触动的原因。一方面他的创作态度是严肃的,一生都在辩证地实践“美是生活”的唯物艺术观,在最鼎盛的创作时期他坚守从最真实,最质朴的风景中提炼最能反映情感的元素。一方面他对俄罗斯充满真挚的爱,他执着如一地表现祖国最细微,最平凡的风景,并用准确的艺术语言来传达深藏灵魂深处的爱,作品里无所不在的迷人阴沉的白昼,沉睡的旷野,黄昏和雨雾,苍白的日光,晦暗天空下变化无常的落霞已成符号,形成地道的俄罗斯气质。一方面他擅长赋予自然以人格,以高度情景交融的手法诠释风景与时代的关系,他的作品具有凝练,饱满,节制的美感,如同一首首无言的诗。一方面他的光色感罕见的敏锐,能从瞬息万变的自然变化中确定最适合表达内心情感的色彩基调。
对艺术的牺牲精神始终是列维坦极其珍贵的品质,在生命末期与病魔的抗争中,他仍坚持创作,并以前所未有的激情为后世献上《湖》(1898年),这幅画的意义最重要的是画家尝试全新风格表现生命的完满,用悦目的色彩营造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气象,传递出对艺术的爱和对俄罗斯的爱,而其中无与伦比的明快用色,颤动的笔触,满是对俄罗斯未来的美好期待,列维坦一生从未从疾苦和忧郁中彻底释放,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在艺术作品中自由,豁达,粗犷地展现对幸福的向往。他的创作历程短暂,在情感上却始终多变,构成随时代而变化的情绪风景画,他一生在情爱屡屡受挫,却视大自然为恋人,对于祖国的风景始终保留着初恋般的爱。正如画家早年给契诃夫的信中提及的:“我还从来没有如此爱过自然,对于它如此敏感,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感受到这种绝妙的天,它充溢于一切,但非人人能见,甚至无以名之,因为它不是理智与分析所能获得,它只能由爱来理解。没有这种感受就不能成为画家。”
反观今日的风景画创作,能抵达人心的作品已近寥寥。这与创作的大环境有一定的关系,但比之列维坦一代的创作者,今日国内的画家何其幸运。有足够充裕时间和舒适的环境来投身创作。正如任何事物都具备两重性,过于优渥的现状,一方面造成了艺术创作的核心情感的流失,而且不以真情来创作的人当下不在少数,多的只是肥皂泡式的煽情。另一方面,具有民族特色的风景油画还远未真正在世界产生影响力,回溯早前,国内曾有过短暂的以西藏风物为题材的油画创作风潮,但未能形成一个完善的创作体系,没有深入地加以探索,更未能出现独标一格的大师,而反映在世界范围内,还只局限于对作品内容的表面,单纯满足于多数国外观者或艺术评论家对异域风情的一种猎奇心态,对作品内容的发掘并不能引入做更深的理解,而经典的艺术作品之所以能恒久,就在于能突破时空的界限,让不同国籍,肤色的人在不以语种为附加的前提下获得心灵触动。值得注意的是,早在改革开放中期,随着国内艺术的蓬勃发展,中西绘画交流日益呈良好势态,一些油画家去往国外发展,在中西油画的交流中做出了贡献,如画家陈逸飞曾在八十年代中期旅美创作《故乡的回忆.双桥》,在美国石油大王阿曼德·哈默的画展中展出,引起了轰动,受到西方业内的褒奖原因是多方面的,而最主要的是画家恰如其分地将中国绘画的民族元素很好地糅合到了西洋绘画中,将中国水墨画的艺术风格植入了风景油画中,在陈逸飞的画笔下,周庄的双桥显得诗意盎然而又具有浓浓的思乡寻古之情,做为一位客居他乡的创作者,其创作是以写实为蓝本的,不过,就其《故乡的回忆.双桥》而言,并非真正做到了长期身处真实的本土环境来进行创造,某种程度上,该作的缘起是画家朋友从国内寄去的拍摄自周庄的照片。之后的陈逸飞致力于电影,设计,多面发展的企图也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了对中国风景油画的进一步探索。这也是中国油画发展到今日,出现了一些杰出的画家,而尚未有跻身世界的绘画大师的根源之一。因此,要创作出能真正反映中国民族特色的风景油画,与本乡本土的山山水水朝夕相处仍是一个画家的必修课,也只有身体力行地融人中国时代变迁,对其进行艺术审美情感的体悟,方能为世界呈现能代表中国的艺术作品。国内的山水创作有着深厚的历史底蕴,形成了一套较完备的绘画理论体系。但风景油画的创作却还起步较晚,可喜的是,近年来国内油画家仍在不断地探索和精进中,中国山水创作中的观点完全可以做进一步的思考,引入新时期的风景油画创作中去。固然中国文人山水已经做得太完美,给当今的画家造成一定的屏障,但从油画这一画种的角度看,创作者的驰骋疆域依然是广袤的,在形式上完全可以将神秘的东方元素植入绘画中,在内容上完全可以通过深入现实生活,不断提升艺术修养,以文化批判的角度来思索世界格局下古老的中国风景命题。并在不断的艺术实践中,挖掘并构建起最能将民族精神与中国特有风景融为一体,画家个人基于中国本土人性思考与情感融为一体的大风景油画创作观。
以今日的目光来考量列维坦的艺术创作,无不是我心画我眼的一次伟大艺术实践,鲜明地在大时代里凸显了俄罗斯风格。尽管在一定程度上仍不够彻底,如在反映时代上采用批判精神方面仍无法摆脱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局限,这或可解释列维坦风景里某种迷惘的情绪始终存在的原因。但总体而言,列维坦仍不失一位风景画大师,以其杰作给后世以深远的借鉴。
在创作完《落日.草垛》(1900年)不久,列维坦离世。俄罗斯大地从此失去了一位伟大的风景画家,一位大自然的抒情诗人。但他的天才作品却并未在无涯的时间荒野中暗淡,作为俄罗斯绘画艺术的瑰宝,列维坦的风景画已成经典。画家终身挚友契诃夫在小说中写着这样的文字:“当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深邃的苍穹,不知何故思想和心灵就感到孤独,开始感到自己是绝望的孤独,一切认为过去是亲近的,现在却变得无穷的遥远和没有价值。天上的星星,几千年来注视着人间;无边无际的苍穹与烟云,淡漠地对待人的短促的生命;当你单独和它们相对而视并努力去思索它们的意义时,它们就会以沉默重压你的心灵;在坟墓中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孤独之感便来到了心头。生命的实质似乎是绝望与惊骇。”这一切如同天启,在《落日.草垛》中得以印证。那岑寂,干燥空气里缓缓沉入暮色的太阳,是超越生死的对故土,对艺术的恒在之一瞥,也是对揭开时代新页的深深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