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编剧理论与实践(十)
2015-11-03郑怀兴
郑怀兴
第十讲 戏外功夫
一、博览群书,专攻一业
戏外功夫主要是读书。读书,并不仅仅为了增加知识,更重要的是学做人,从书中可以学到许多立身处世的道理。在回乡种田的岁月里,家中一贫如洗,我何以能有顽强的毅力坚持读书呢?就是因为我非常钦佩颜回的好学精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就是因为孟子所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句名言在激励着我。因此身处困境而求知不倦,自强不息。如今商品大潮汹涌而来,但并不影响我的读书心态。跟当年比起来,我读书的条件不知优裕了多少倍,已经拥有一个书房,近千册藏书,不愁吃,不愁穿,物质上还奢求什么?一个人的精神充实比物质富有重要得多。“学然后而知不足”,年纪大了,书读多了,更觉得学无止境,自己所知的,不过是书海中的一滴罢了。于是,除了写作之外,我就常常独坐书房里,沏一壶清茶,读一本好书,与哲人对话,向先贤请教,偶有心得,便自乐欣欣!
我书读得很杂。我以为,在学识广博的基础上专攻一业,其业才能有大气象。我写的是戏曲,但戏曲剧本并没有读多少,六十种曲还没有通读一遍。前些年偶然翻阅了无名氏的《鸣凤记》,为其第十四出《灯前修本》的奇妙构思而拍案叫绝,觉得今后一定要挤出时间好好读一读六十种曲,但又几年多过去了,还是忙得很,读不了,真遗憾!我过去喜欢的剧本有两类,一类是传统的民间小戏,一类是外国戏剧。我觉得民间小戏有一股清新的野趣,外国戏剧却能引起灵魂的震颤。读小说的兴趣比读剧本浓,对外国小说的喜爱也胜过中国小说。文艺理论涉足很少,偶尔看看而已,以上所引的名句,不知以前在哪儿东一句、西一句地摘录下来,这次拉起虎皮当大旗,装出一付饱学的样子,其实是唬人的,看家莫当真。对诗,则一般只喜欢中国古代的诗词曲,尤其是元朝散曲、小令,但读读而已,背诵不了。中国古代的诸子百家我浏览了一些,《四书》看过两遍,《易经》也从头到尾啃过一遍。
刚开始看《易经》,如坠五里云雾里,十几天都只在第一页徘徊。读不进去,怎么办呢?后来先学卜卦,边卜边读,慢慢就从头到尾读下去了。一年中,也替一些朋友卜了不少卦,他们都说我卜得灵验。但读罢《易经》,我就坚决洗手不卜了。为什么呢?我以为天生各人各有所用,我今生的命运安排,大概就是写戏,卜卦自有别人,我不能越俎代庖。因为我卜卦,悟性差,都是按朱子所授之法慢慢卜,卜一卦得花很长时间,卦象摆出来后,又只能照《易经》一字一句地解析,而有的人,文化水平比我低得多,卦却卜得很快,解得很神。从中我悟到老天没有赋我通《易》卜卦的天份,不得勉强去闯,知个皮毛就行了。
但读《易经》也有好处,从中让我想起了一个文艺功能问题。国人爱把中华民族比作是一条巨龙,自称是龙的传人。中华民族这条巨龙,一个多世纪以来睁眼看世界,被外面的繁荣强盛所震惊,为自己的落后贫困而恐慌,就急于想腾飞,但一急就容易为眼前的利益所迷惑,饥不择食,往往闯祸。好的意愿却带来恶的后果。可以说这条巨龙常常处于亢奋状态,“亢而为害”、“亢龙有悔”,古老的哲学早就这么告诫我们,如何教这条巨龙少一点亢奋,多一点清醒,不要把江山乱折腾呢?只能花一些力气来牵制它。文艺或许应该具备这种功能。但牵制巨龙腾飞,岂不是阻碍历史进步吗?不是推动,就是阻碍;不是革命,就是反动。我们民族的思维方式变得如此简单,总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上去,而忘记了“承乃制,制则生”的古训,忘记了相生相克的道理,只许相生,不许相克,如此违背自然规律,怎能不受自然的惩罚,历史的嘲弄?
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也影响着对许多历史人物的评价。王安石是改革派,那么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司马光就是保守派;太平天国是革命的,那么镇压太平天国的曾国藩就是十恶不赦的反动头子了;根据严复晚年一反戊戌变法时期那种反孔姿势而推崇孔子,就断定他是由进步坠落成反动顽固……书读得一多,我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王安石那些本要富国强兵的新法,贯彻到基层往往都走样了,变成扰民的举措,司马光的反对,也不无道理;曾国藩是镇压了太平天国,但他发起了洋务运动;严复对东西文化的冲突,结合中国的问题探索了一生,晚年的思想可以说更成熟了……渐渐地,我悟出了非此即彼的思想方法不对头,对问题应当全面观察分析。这样,对人、对事,我都有了独立见解,不会人云亦云,随大流、赶时髦。
我在中学时期,有一段时间痴迷于《孙子兵法》,看了好多遍,后来又从史书上翻阅了些古代战例,进行分析,觉得很有意思。当兵的时候以为我将来可以当上一名军事参谋什么的,让过去读的兵法有所应用,谁知两年之后退伍回乡种田,当军事家的幻想破灭了。但三十年后老天爷竟然让我“纸上谈兵”,写电视剧《林则徐》、《左宗棠》、《郑成功》非具备一点古代军事思想不可。读《左》、《郑》两部剧本的朋友都称赞我战争场面写得好,却不知我早就对兵法下了一番功夫!不知曾从哪一本古代笔记中看到一则记载,说罗贯中年青时有图王之想,后来图王不成,便舞文弄墨写起《三国演义》来了。我以为,这则笔记所说的是可信的。罗贯中若非早年胸怀大志,只如腐儒一般,哪能写出《三国演义》这种具有大气象的作品来?我在前面已经谈过了,我读高中时,由于父亲的政历问题而受到老师的歧视,逼得我不得不去读许多有关政治、历史的书籍,这就养成了我好读政史的习惯,也为我后来从事历史剧的创作打下了厚实的基础。我对王夫之的那一部《读通鉴论》很感兴趣,1976年社会乱惶惶的时候,我就躲在乡下老家,认真地读这部史论,并做了笔记。我的史识就是从这部书里得到的。十年浩劫,几乎买不到借不到好书,难得弄到一本,就会如饥如渴地读。《古文观止》也是那个时候读的,因为书要还给人家,就不得不认认真真地抄了一百来篇,这为我后来的戏曲、电视剧创作的打下了古典文学的基础。八十年代以来,书店时可以买到好多书了,我买了不少,刚开始也认真地读一些,后来创作任务一重,来不及读,有一部分只好当作收藏、摆设。现在我读史书,是为写戏而读。如要写《乾佑山天书》,就去翻宋史,要写《林则徐》、《左宗棠》、《郑成功》,更是要翻阅大量的史料。为用而学,倒钻得进去,而且集中时间和精力专攻某一段历史,某一个人物,比漫无目的的走马看花要好,能让你增长很多历史知识,也会使你对历史、对现实、对社会、对人生有更深的认识,明白更多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