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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建廉:远远不止物理老师

2015-11-02陈瑞雪张菡南京报道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5年10期
关键词:物理老师学生

本刊记者_陈瑞雪 张菡 南京报道

朱建廉:远远不止物理老师

本刊记者_陈瑞雪 张菡 南京报道

“我还有很多课题可以做。”他现在有一个创新实验室,准备搭建一个“物理解题研发”的最佳平台。他说,习题才是实施素质教育的最佳素材。偌大一个金陵中学名师办公室,只有朱建廉一个人,似乎有些孤独。

朱建廉在课堂上

物理到底是什么?重力、支持力、摩擦力、安培力、电压表、电流表……网上有学生调侃:“航母下水,歼15升空,我们又要做多少题啊!”物理固然难啃,但目前的教育模式,也无法让学生掌握真正的技能,同时扼杀学习兴趣与创造力。物理可以变成简单快乐的事,听上去如此不可思议,但朱建廉做到了。

9月已感受到初秋的悠扬温怡,早晨湿润的空气钻进每一寸毛孔,沁人心脾。我们通过金陵中学官网辗转联系到朱建廉,发短信邀约采访,半小时后即得回复。后来发现,朱建廉是一个相当忙碌的人。

南京金陵中学最早的源头是汇文书院,创建于清朝光绪十四年,多年来大家辈出,高行健、陶行知、吴敬琏、吴仲华、厉以宁等均是知名校友。

沿学校大门走过操场外围,高大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尽头拐入青石板小径,一分钟路程,即到曹隐云科学馆。

眼前的朱建廉,浅蓝色格子衬衣,卡其色休闲裤,衬衣扎于裤内,端庄儒雅。花甲之年,张口说话,连环珠一般,带着老南京腔调,抑扬顿挫,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他在金陵中学任教24年,是学校物理学科带头人,现在主要负责培养年轻教师。也被聘为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课程班主讲教师。

一位名叫王建的学生这样评价朱建廉和他的物理课:“朱老师的课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气氛去讨论和理解物理,也让我们学会了如何用不同的视角去分析和解决物理问题。他不管上什么课都要求改变自己固有的上法,上出新意来,不断思考教学艺术。朱老师站在一个老师的角度,教会了我们如何学习物理,如何将物理应用到生活实践中。而在物理之外,朱老师还教会我们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人。”

朱建廉是一个知名的讲座专家。他时常飞往各地开展不同题材的讲座。给中石化的干部讲国企的走向,给浙江省特级教师后辈人才讲教学之道,积极参加民盟组织赴甘肃扶贫支教,曾到定西地区、临洮县、临夏回族自治州讲学,不计报酬,甚至有时自掏腰包。在30多年的教书生涯中,他殊荣无数,然而他对外自我介绍,最多一句话是:“我是南京金陵中学一个教物理的。”

但朱建廉最初的愿望,是当一名科学研究者,而非一名师者。

1981年,朱建廉毕业于淮阴师范,随即被分配到淮阴中学任教。一心想做研究的他想报考研究生,但当时的社会环境必须出示单位相关证明。淮阴中学校长的一翻话,让他未始即终。校长说:“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不可能同意你去考。别人去考,考不上又回来,你去考,肯定能考上,一考上就不回来了。你可以做更多有价值的事情,但是对学校就是一个损失,我又不是国家主席,我就是一个学校校长。”

西汉扬雄在《发言·字行》中说:“务学不如务求师。师者,人之模范也。”

既然必须留下来为师,就要传道,授业,解惑。正其身,教书育人,做一个有师德的人,这是朱建廉从未改变的初心。

把83抄成了38

有这样一个画面。

教室里,朱建廉讲课酣畅淋漓。一学生听着听着就站了起来,一只手伸向前,三根手指停在半空中不停比划,另一只手以同样姿势悬在背后,口中念念有词。冬天的教室,窗户上铺满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而那学生的头上却有依稀可见的热气儿。

这就是朱建廉的物理课堂,那个学生叫做张晓阳。

1985年是开展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的第二年。那时候淮阴地区还是江苏省比较落后的地儿,整个淮阴地区只有6人参加物理竞赛,其中5人都在朱建廉班上,张晓阳也是其中之一。

走出初赛考场,张晓阳将朱建廉做的试卷拿去看了两个多小时,信心满满地说,如果老师做的正确,那应该可以考80到85分。可是复赛名单上并没有出现张晓阳的名字。“当时,他很苦恼,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可当时查分颇为不易,朱建廉暗暗筹划着。

复赛结束之后,开领队会议,当时成绩评定已经敲定,开始筹备颁奖仪式。朱建廉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会议即将结束,饭点时间,他突然提出,要抄录一份淮阴地区所有同学的成绩,包括没进入复赛的同学。理由是,淮阴是教育欠发达地区,适当扩大发奖的范围,可以把这个项目推广起来。领导欣然同意。

物理学家吴仲华与曹隐云科学馆

一个快退休的老太太领着他进入资料室,拿出所有试卷。不出所料,张晓阳考到了83分。83分为何落选复赛,原因是负责抄分的老师无意中把“83”抄成了“38”!

如果朱建廉没有棋高一着为张晓阳谋划查分,之后的张晓阳能否顺利考入清华大学工程物理专业,在当时的升学条件下,诸多变数,结果就不得而知了。

他是一位师者,更是一位赤诚之人。

采访期间,巧遇一位老师来请教朱建廉一篇文章问题,之后细问才知道,原来他是金陵中学的语文老师,这篇是准备要发表的关于《红楼梦》的文章。“这小伙子来了好几次了,每次来至少半个小时。”朱建廉打趣道。

语文老师来请教物理老师关于文章的问题,笔者闻之甚少,表示很惊讶。朱建廉却说,没有什么,就是互相学习。

他的办公室,看不到什么附庸风雅的摆件,布置简洁素雅,但是偌大的一个书柜几乎没有什么空隙,《郁达夫传》、《小团圆》、《量子力学》、《论语》……

百度百科上有这样一句话,是朱建廉对自己教育的剖析,他说,“我只做了三年物理老师,其余时间都是在做学生。”

后来了解到,这源于他对第一届学生成绩的思考。

第一届学生高考成绩突出,可他却陷入了困惑——中学物理怎么会教得那么费劲,学生为何学得那样吃力。在他认识里,中学教学应该是极其简单的,只是已有知识的传授,不及大学,并不涉及开发与创新。

一次听课,他看到老师一直“挡”在黑板面前,口若悬河,学生在下面望着老师,呆若木鸡,他突然意识到,他就是那个老师!

黑板上呈现的是教学内容,学生坐在下面看,老师插入其间指手画脚,挡住了学生视线。老师武断过多,学生乐趣过少,忽略了“为学”的关键是质疑,是要提出问题。他插足学生与学习内容之间,他不是在教学,是在做训练,教育过当。

朱老师与书

说起看书,朱建廉端起面前的一杯素毛峰,一吹,茶叶被搅得上下翻动,抿了一口茶,开始娓娓道来。

“我是在文革期间成长起来的。那个年代,我们除了简单的语文、数学之外,没有其他科目。我们能接触到的书更是少之又少。我父母虽然是知识分子,但是当时的情况下,也唯有劳动。”

那一年他14岁,听一个知青提到安老师家有一本数学手册。

凌晨5点,迎着微弱的月光,小小少年,背着一个包,带着一玉米饼子,和一壶水,踏上70多里的路程。“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安老师是否有那本书,而且在不在家也是一个未知数。”

一见到安老师,朱建廉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带的水半路不慎洒了一大半,路程太长,玉米饼也不顶事儿,又饥又渴。简单吃过东西,他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不行。”安老师断然拒绝。

朱建廉知道这本书的珍贵,他提出只借一个星期,用完马上归还。

“数学手册你一个星期怎么可能用完?”

“我抄。”

“现在课堂是一个智者滔滔不绝讲着,一群呆子晕晕乎乎听着,理想课堂是一个呆子傻傻乎乎问着,一群精灵在若有所思想着。”

那本红色笔记本

老牌名校金陵中学

老师盯着他看了几秒,进屋,用布把书包起来。一个多星期后,他又走了70多里路把书还给安老师。

在朱建廉课堂上旁听的老师,一脸认真

“抄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很多积分符号的意思,我就叫它大蛔虫,边抄边说,又是一条大蛔虫。”说到这里,朱老师突然起身,从他的办公桌左边最上层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小红本,我们都很好奇,一问,原来就是当年他抄录数学手册的本子。本子纸张已经泛黄,但字体娟秀整齐,一丝不苟,厚厚一本居然没有一点蓝黑墨水留下的污渍。

晚唐杜荀鹤讲“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大抵如此。

父与子的较量

朱建廉说,他很多行为习惯也得益于他的父亲。

朱建廉的父亲,在20多岁时,以知识青年的身份,从南京下放到苏北的农村。那一年朱建廉上小学三年级。有一次朱父问他,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等于多少?

答:“四分之一。”

朱父摇摇头,

“四分之二。”

朱父又摇了摇头。他愣住了,接着朱父随手拿起一根油条,掰成两半,把一半油条放到后背说,这是二分之一。然后他眼睛眨眨,恍然大悟,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等于一。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讲出分数的概念,他只是用油条来触发小朱建廉的思考。而这也只是朱父教育方式的一个普通场景。文化大革命过后,朱父回到南京,继续教语文,后来成为了南京当时最年轻的校长。中国人讲“子承父业”,教育这一点,朱建廉传承得很好。

他将课堂上的语气、语调、声响、节奏、都视为一种对学生的有效刺激。用桑代克的联结说,就是刺激与反应之间的联结是直接的,并不需要中介作用。在金陵中学采访两天,听到了很多朱老师关于教育的认识,很可惜篇幅有限不能一一呈现。

朱建廉之所以特意讲起这件事情,是因为他对父亲的崇敬,而有时儿子对他是不服气的。

儿子大二那年的暑假,某天特意陪爸妈看电视。当时放的是《青歌赛》。节目期间,儿子说:“妈妈经常吹捧你是百科全书,我今天就考考你,选手答题,你也答,看你能答对多少。”那一次节目有一个多小时,将近20个人答题,每个人有三道题目。

前面的题,朱建廉快而准地答出,只有一道题和余秋雨公布的答案对不上。儿子有点“幸灾乐祸”地说,终于错了。朱建廉说,不急,肯定有下文。结果电视里主持人说下一组的选手准备答题的时候,余秋雨讲,刚才接到观众的电话指出说法错误,仔细查阅,之后的确是错了。随后公布正确答案,和朱建廉的答案一样。

后来儿子在跟朋友的聊天中,对父亲有这样的评价:家里的藏书多到惊人,两个房间满满的书。作为一个物理老师,他会利用很多碎片的时间去看书,杂书居多。坐车等车的时间,学校午休的时间,晚上睡前的时间,床头的书更新速度极快。而且搞很多科研,完成他以前研究生的梦想,我时常想,他估计就是那种把时间用到极致的人。

说到一直以来的科研梦想,朱建廉作为一名中学教师,常年苦于没有科研经费以及研究团队。“我还有很多课题可以做。”他现在有一个创新实验室,准备搭建一个“物理解题研发”的最佳平台。他说,习题才是实施素质教育的最佳素材。偌大一个金陵中学名师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似乎有些孤独。

对于教学理应达到的境界,他用“真善美”来形容,科学是求真,人文是向善,艺术是臻美。他的思维已不只停留于物理层面。

“拿不出手”的角色

他说,我不是教书的,我是教人的,是教人体的特殊部位的,我教这个人的大脑,教他的思维。教师的职业是最不好意思的,因为“拿不出手”,教的都是废物化的内容,甚至有时别人可以说,你什么也没有给我。

金陵中学校门

中午饭点,朱老师请我们吃学校食堂,“我是一个性情中人,下午我们接着聊。”他爽朗地说。饭间,我们得知朱老师没有课,但我们提出想听听朱老师上课时,他欣然同意,随即安排第二天上午上一堂高一物理课。

“今天的课比较典型,是运动描述的最后一节,加速度。”朱建廉连夜做了PPT,印了讲义,还给学生做了习题册。“我自己列的习题很典型,可以很好地帮助他们串联这一整章。”

来到课堂,同学们正陆陆续续来上课。他们都很礼貌地对我们微笑、点头。课始,朱建廉就进入了激情澎湃的讲课状态。没有“小蜜蜂”,讲话明快又清晰,坐在最后的我们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先带领大家回课,再进入正题。上课期间,他全程几乎没有挡在屏幕前面指手画脚。这也印证了朱建廉提到的,教师不能插足于学生与教学内容之间。

这一堂课,朱建廉妙语连珠,学生才思敏捷,一问一答,氛围激烈,下课铃响,意犹未尽。朱老师收拾桌子,擦黑板,熟练且规整。有年轻老师上去请教他问题,他不徐不躁给他讲了大概20分钟。“第一次看朱老师上课,物理课能上得这么有趣味,果然是一种欣赏。”课后一位旁听的老师说。

听朱建廉的课,你能感受到他对学生的一种温度,和煦温暖。

后来笔者从那位老师口中还听说了朱老师上课的一件趣事。

一次物理公开课,朱建廉释义“比较”:同中找异,异中求同,没有完全相同的事情。一学生突然站起来说:“朱老师,我跟你性别有什么不同之处?”话音一落,全场大笑。只见朱建廉突然伸出一只手,手掌朝上。下面的人都安静了,屏息看他的意图。他缓缓翻过手掌说:“这个问题让我回答你,简直易如反掌!我比你更男!”下面的人都有点莫名其妙,“我是高仓健,你是巩汉林,你可能反驳我说你是高仓健,我是巩汉林,但是,都不重要,我们性别的不同之处已经找到了。”全场愣了两秒,接着掌声雷动。

好一位幽默的智者。

朱建廉说,他是全国前50名刻苦的老师。同事却不以为然,认为他至少可以进入前十。

他每年都会给教育部写信,提出他对教育的看法和问题。

《南征北战》里一句台词,不是我们无能是敌人太狡猾。朱建廉也说不是我们教师无能是因为教育太复杂。一位非常出色的教师,干了几十年达到教育的尽头,这是天方夜谭。不管你走上多远多久,比上没走过的路程,依然等于零。没走过的路程无穷大。

至此,笔者终于有点明白,一个物理老师,他的提案“修改教师法”能作为全国政协的第二号提案的原因了。

朱建廉有一份士大夫的责任。

离开前,我们听到他跟前来请教的年轻老师说:“学生有表达欲望的课堂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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