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
2015-10-31周琦伟
周琦伟
晨光照亮了花圃，草地中央洒水器喷出的每一滴水雾都被染成了金色，缕缕阳光透过枝叶漏在草地里，像绿色夜空里的点点星光。天空蓝得像海。没有比这更好的天气了。
“早，卡特。”
“早上好，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喜欢早上来到花园，呼吸清新的空气。他的三个儿子在远处的草坪上嬉闹追逐。
“昨晚睡得还好吗，先生？”卡特一边修剪树枝，一边问道。
“啊，还不错。”史密斯伸了个懒腰，惬意地坐在摇椅上，享受这慵懒的阳光。
史密斯在一家大型企业——Xepo公司任首席执行官。卡特是他家的园丁。
三个男孩儿朝这边跑来，一个把红色的塑料桶戴在头上，一个拿着挖沙的铲子，剩下的一个拿起装满水的水枪，边跑边往水枪里打气。
“卡特叔叔是怪兽！”他们叫着嚷着开始对卡特发起“进攻”。把红塑料桶戴在头上的那个孩子偏离了方向，撞在几米远的一棵树下;拿铲子的那个身高不及卡特的膝盖，正在不停用塑料铲拍打卡特的屁股;拿水枪的那个射出“激光”，正中卡特的脸。他们咯咯大笑起来。
“你们这些捣蛋鬼！”卡特故意发怒道。孩子们被吓坏了，抓起“武器”就逃窜。卡特和史密斯在晨风中爽朗地大笑。
三个月后，一间看守所内。
这个男人戴着手铐走进房间，身后是两个警察。他一言不发地抽出椅子，坐下，然后把头埋在胸前。棕色的眼睛隐藏在蓬乱的发丝里。
桌子的另一头，坐着两个侦探。一个鼻梁很高，正在翻阅文件;另一个身材矮胖，正在准备做笔录。在这两个人后面，是一面巨大的、不透明的黑色玻璃墙。这个男人深知，这块玻璃后面至少有十多个人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好，开始吧。”胖子说。男人面前的摄像机亮起了红色的光点。
高鼻梁清了清嗓子：“卡特·维尔先生，你被指控于上个月十七日谋杀前Xepo公司首席执行官丹·史密斯。原告已提起诉讼。你是否承认你的罪行？”
“是。”男人头也不抬地说，招供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请陈述犯罪经过。”高鼻梁说。
“那天他在自家花园里散步，我是园丁，靠近他后我开枪杀了他。”男人语调平缓，像是在背诵。
“你的枪支是从哪里来的？这款型号可不是民用枪支。”高鼻梁说着戴上手套，拿出了那把手枪。
“俄制PSS微声手枪，7.62mm，沉默的杀手，”他边说边把黄澄澄的子弹一颗颗陈列在桌子上，“只有一个弹夹，六颗子弹。你用一枪结果了他，接着你又朝他的尸体开了四枪。”
“是。”
“陈述犯罪动机。”
“不知道。”
“还有一颗子弹在哪儿？”
“不知道。我承认你们说的一切都属实，但是，我不叫卡特·维尔。我是丹尼尔，我是一个喜剧演员，模仿秀大师。”
“你说的那个人……”高鼻梁拿出文件袋，指着丹尼尔的照片，“那个模仿秀大师丹尼尔，在十年前就失踪了。你觉得你和这个人很像吗？昨天法医那边已经把你们的基因比对结果告诉了我们。你不用再装傻了。”
“我是丹尼尔。”
“你怎么证明你真的是丹尼尔？给我证据。”
“无能为力。”男人颓然地说。
“你需要精神治疗！有什么话都留给法官吧。审讯已经结束了！”高鼻梁把文件袋拍在男人脸上，他丝毫不躲避，然后跟着两个警察默默走了出去。
以上的场景，已经在这个狭小的审讯室里重复了十三次。每次审讯，男人都对罪行供认不讳，但是避开所有的重要信息，反复重申他是丹尼尔。
黑色的玻璃渐渐变成透明，然后慢慢沉到地下。玻璃墙后面的人都一脸沉思。
一个人说：“我们把审讯期再推迟一个月，看看还有什么线索。”
十年前。
当那张病理报告出现在丹尼尔的桌子上时，他正处于事业的顶峰。
丹尼尔是著名喜剧演员、模仿秀大师，在西海岸拥有一套别墅，出的书销量破百万，甚至当上了一个喜剧节目的主播，那时他的妻子刚刚怀孕。
然而世界在一瞬间坍塌。
他得了脊髓癌，生命只剩半年时间。
他先是丢了工作，一个月后，妻子离他而去。他想在死前做一次环球旅行，但旅行到了一个偏远的国度时，他遭遇了抢劫，钱财几乎被洗劫一空。而这时他的病情也急转直下，他不得不住入当地的医院。于是他向社会申请援助，如不是一个匿名富商的支票，他甚至没法完成最后的化疗。
世界就这样在他眼前分崩离析。
医院里的生活是灰色的，他静静地等待死亡，只有窗边盛开的雏菊能给他些许安慰。
一句“我能救你”出现在丹尼尔最需要的时候。丹尼尔不信上帝，但这个时候，他什么都信，只要能活下去。
“我能救你。”
这个身份不明的男子，在一天清晨来到他的病房。这时的丹尼尔已经到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精神状态，他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他们素未谋面，而这一句话，让丹尼尔那几乎黯淡无光的瞳孔重新发亮，他仿佛看到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找到丹尼尔的男人，来自一个杀手雇佣组织。这是世界上最庞大的杀手组织，成员不仅有杀手，还有商人、政客、军火商，甚至科学家。
这个组织的科学家将人体脊髓中一种罕见的癌细胞进行诱导，发现这样的癌细胞能够吸纳其他染色体，并开始分化，当形成一个完整个体的时候，癌细胞就进入一种休眠状态，过一段时间后又将爆炸性地增殖，占领整个个体，最后会引起免疫紊乱，免疫系统会疯狂地攻击体细胞，触发溶酶体的应急反应，将整个个体自毁。endprint
唯一可以阻止癌细胞自焚、个体自毁的方法，就是在癌细胞短暂的休眠期结束之前，引入新的目标基因，让个体先回到未分化状态，然后再分化成新的个体。这种癌细胞在人体受到强烈的外伤时将被激活，会在伤口处爆炸性增殖，损坏的组织将被重新分化后的癌细胞替代，也就是说，这样的个体几乎是不死之身。丹尼尔和那个男子站在地下的实验室里，面前的科学家们正在忙碌。
“不管你去世界上哪一所医院，他们都会告诉你，这是普通的脊髓癌。但事实上，你体内的癌细胞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你是唯一的适配者。我们的黑客掌握着全球所有医院的病例资料，所以我们找到了你。也只有我们有能力让你活下去，甚至让你永生。”
“你们要我做什么？”
“杀人。”
“我不是杀手。”
那人突然笑了，说：“没有人天生是杀手，就像没有人天生是演员一样。”
次日，有人对他做了腰椎穿刺，取了脑脊液，将其中的癌细胞拿到实验室里进行诱导。几天后将其重新植入丹尼尔的脊髓。
“罕见的癌细胞，奇迹般的技术，卓越的演员，我看到一个完美的杀手快要诞生了，”身份不明的男子对丹尼尔说，“你要面对的目标，都是世界级的大人物，杀他们不容易。我们会让你变成他们的管家，他们的保姆，他们的秘书，他们的私人医生，他们的亲人，变成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你是演员，你需要做的就是演戏，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向他们脑袋开一枪，就这么简单。最重要的是，你不需要担心暴露身份，因为开始任务之前，你所扮演的角色就会被我们处理掉。当你完成任务之后这个人就会人间蒸发，你将变成另一个人去执行下一个任务。”
丹尼尔终于明白了一切。
“不要想着逃跑，年轻人，你必须隔一段时间换一具躯体，否则，你的死相会很难看，你知道撒一勺子盐到水蛭身上会发生什么吗？”
丹尼尔一身冷汗。
“接下来的两年，我们将把你训练成杀手，不仅仅是外表，还有你的灵魂。”
几日后，植入新癌细胞后的丹尼尔进入深眠，氧气浓度比空气大许多倍的培养液充斥了他的肺泡，进入他的血液。从那一刻起，丹尼尔这个人将不复存在。一个月后，他将脱胎换骨。
一天傍晚，卡特照常在花园里除草。孩子们和一只牧羊犬在喷泉旁边玩秋千。史密斯在摇椅上看报，报纸上正好有一栏关于丹尼尔生平的专题栏目。
“说到丹尼尔，我可是他的狂热粉丝。他在异国身患癌症时曾经向社会请求经济援助，那时我寄给了他一张匿名支票。”史密斯漫不经心地说。
卡特的除草机停了下来。
“唉，世事难料，不知道后来怎么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人间蒸发了……”
卡特在哭。
过了好久，他才恢复过来，把话题支开：“史密斯先生，我可以在这里种点儿雏菊吗？”
史密斯从报纸里抬起头：“请便。你喜欢雏菊？”
“只是有些怀念。”卡特突然想在这个家庭里多待一会儿。
是的，这一次，他叫卡特·维尔，Xepo公司首席执行官丹·史密斯家里的园丁。组织给他的时间已经快要结束，如果没能及时更换躯体，他便会死去。
他本可以在两个月前完成任务，可他想在这里过一次圣诞节，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卡特在修剪枝叶，他很纳闷，草坪中央被史密斯叫人用塑料布遮住了。可他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了，因为今天史密斯将要死去。
他经常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我要向世人证明，我就是以前的丹尼尔，我该怎么做？
可怕的是，当他回头看这一切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丹尼尔一直在模仿，以至于丧失了自己。从前的丹尼尔在从医院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了。
夕阳沉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在一片余晖里，他安静地开枪杀死了在花园里散步的史密斯。那一瞬间，夕阳下的天空竟然红得快要渗出鲜血，卡特听到自己体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他中了邪一般朝尸体跌跌撞撞地走去。
他深知，身体里那个叫作卡特的人格，将要永远消失。他站在史密斯的尸体旁，发疯似的朝尸体开枪。弹夹里剩下最后一颗子弹时，他突然停下，跪在地上痛哭起来，然后把那颗子弹送进了自己的心脏。
但是他没有死，剧烈的疼痛激活了体内休眠的癌细胞，它们迅速在伤口疯狂地增殖，封闭住血管，并开始修复。子弹留在了左心室。在一片混乱的警笛和闪烁着的红蓝色警灯中，卡特昏倒了。他们俩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血染红了绿草。
不远处的草坪上，那块塑料布下面，是一簇簇金黄色的雏菊。上面立着一块木牌，上面是三个孩子歪歪扭扭的字迹：圣诞节的惊喜——送给模仿大师，我们最爱的卡特叔叔。
这时的审讯已经进行了一个月。
第二天凌晨五点，看守所的警卫叫所有嫌疑犯起床时，男人没有出来。警卫打开了他的门。
木板床上心脏的位置，人们发现了枪里最后那发子弹。而那个男人却消失了，亦或许，他从来就没存在过。
窗外雏菊怒放。
（摘自《科幻世界》）endpri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