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糖
2015-10-31赵霞
赵霞
“破布头,破鞋头,破花絮,破铜烂铁——兑糖吃来哉——”兑糖佬的吆喝声一起,我们这些小孩子都跑了出去。
兑糖佬黑黑瘦瘦的,太阳下挑一副竹担,两个竹箩前后晃悠,从沙泥道和晒谷场一路颠颠地走过来。他一手搭扁担,一手持一副金属的响具,边走边敲出笃笃的响声来。
“哎,兑糖佬——”有大人这么喊一声,兑糖佬便停下步子,放下挑担候着。
来兑糖的多是妇女,后头必跟着孩子。一把鸡鸭毛,几管牙膏皮,一打用旧的布头,各种锈铜烂铁,还有穿破了的凉鞋布鞋,补了又补照样漏水的破雨靴,都交给兑糖佬。他一只手拿过来,掂两掂,扔进后头的竹箩里,另一只手便撩开了前头竹箩上蒙着的一层布纱。
一大面洁白的笃笃糖,跟箩口差不多大,安安静静地盘在糖板上。糖上的波纹顺着糖盘的方向起伏旋绕,像乳白的水波一圈圈地漾开来。我们全屏住气,看兑糖佬举起手里的响具,原是一对小小的锤子和铲刀。他从糖板最外缘的端口开始,选定一节,递上铲刀,拿小锤“笃笃笃”地轻轻敲击。一块洁白的笃笃糖粘着碎落的糖屑离开大糖盘,转眼便落到了谁家孩子手中。
很快,兑糖担的周边便围起一圈人,兑糖佬也忙开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判断兑糖人递过来的各种旧货的价值,再迅速转换成笃笃糖的大小。他手里的小锤和小铲笃笃地敲个不停。
“再多些嘛!”有大人表示不满。
“已经多了。”兑糖佬说,但还是弯下身,再敲出小小的一块,添给兑糖人。
笃笃糖是小时候的美味。这是一种硬质的饴糖,入口却甘美软糯,因为吆喝和敲击时伴随的笃笃声,被大人小孩顺口呼为笃笃糖。拿旧货换笃笃糖,在我们看来是桩太划算的交易。那些就要扔掉的东西,竟可以兑得那么好吃的笃笃糖,实在叫我们想不明白。
兑糖佬隔久了才来一次。中间的空隙,我们就留出心来,搜集兑糖的旧货。鸡毛鸭毛只有等到家里杀鸡杀鸭的时节,那是大人的事。我们只好动别的脑筋。村里有个废石宕,偶尔有人丢些用弃的农具。我们细心地翻捡,有时能找着一两截烂铁。兑糖佬爱收铁货,可惜我们的烂铁不入他的眼,得搭着其他上眼的旧货,才能多换一小块笃笃糖。
每次兑糖担一到,我都着急得很,赶着向妈妈宣布:“兑糖佬来了!”
妈妈却慢腾腾地搁下手里的活计,解下围裙,去翻旧抽屉里的牙膏皮。我急得要命,担心兑糖担这就走了,担心笃笃糖一下兑没了,却又盼着妈妈找到的兑货多一些,再多些。看见她往外走了,手里只握着两个牙膏皮,我心里一阵失望。可走到屋外,她又顺手抽出了塞在石臼缝角的一大把鸡毛。
我紧跟着妈妈,来到兑糖担前。
“来,兑糖。”妈妈把手里的牙膏皮和鸡毛递过去。
兑糖佬掂掂牙膏皮,又翻了翻鸡毛,说:“尾巴毛没啦。”
这是一只大线鸡的毛,尾巴毛早给我挑走,做了个大毽子。没了尾巴毛,鸡毛值不得多少钱。做大毽子的高兴劲儿早过去了,我后悔得要命。妈妈变戏法似的,手里又托出个带锈的铁块。这是个磨断了的锄刀头。
兑糖佬接过铁块一掂,高兴地笑了。他掀开了布纱,敲下好大的几块笃笃糖给我们。
我嘴里噙着糖,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有一回,兑糖担来了,大人们刚好不在家。我急得什么似的。听着兑糖佬的吆喝,想起妈妈常放牙膏皮的那个抽屉,我决定自己去兑糖。橱柜太高,我够不着,就搬了个凳子站上去。好不容易拉开抽屉,左翻右找,却没寻着牙膏皮。我跳下凳子,又赶忙跑去石臼边,也没找到鸡毛。
时间一分分过去。我急得跑到门口去看。兑糖佬正笃笃地敲糖,他的身边还有一两个等着兑糖的人。我想他很快要挑着糖担走了。
忽然,我灵机一动,想到了脚下穿着的塑料凉鞋。我见过别人把破得修不了的塑料鞋拿去兑糖,听说旧塑料熔化了,可以再做出新的鞋子。拿破了的塑料鞋兑糖,换得的糖块也格外大。
我虽然小,还知道一双塑料凉鞋的价值,也没有胆大到敢拿它去换笃笃糖的地步。我打的是塑料凉鞋上那副搭襻的主意。小时候穿凉鞋,搭襻吃力最多,也最易断裂。断了的搭襻,拿烛火烘软了,粘回鞋面接着穿。粘的次数多了,搭襻越来越短,终于用不上了,就把它们剪掉,凉鞋当拖鞋穿。
我想的是,把凉鞋的搭襻先剪下来,拿去换糖。我一点儿不在意凉鞋变凉拖鞋,早晚要变的嘛。反正鞋子还在,笃笃糖也有了,这就行了。
我找到一把剪刀,硬是把凉鞋的搭襻剪掉,趿拉着鞋,飞快地跑向兑糖担。
“我要兑糖。”我向兑糖佬举起手里的凉鞋搭襻。
兑糖佬接过搭襻,摇了摇头:“少了点,小囡,问问你妈,鞋底还在不?”
我摇摇头,有点紧张地望着他。
然而,他还是把搭襻扔进箩里,掀开了糖盘的布纱。
我想象着那该是多大的一块糖。可惜,他只敲给我很小的一块。他说:“已经多了。”
那块糖,才含了一会儿就融尽了。搭襻的茬口磨得我的脚一点点疼,我开始想念穿凉鞋的感觉。
妈妈回来后,一眼看出我脚上的变化。我把剪搭襻兑糖的事儿告诉她。她数落了我一顿,末了,也只好拿来剪刀和锉子,把搭襻的茬口修理平整。那个夏天,我就趿拉着这双拖鞋到处乱走。终于有一天,我趿着鞋坐船时,其中一只拖鞋“扑哧”一声,永远地沉在了水底。
兑糖佬又一次来的时候,妈妈提着剩下的那只拖鞋,牵着我走出门去。我又得到了好大的几块笃笃糖。
再后来,兑糖佬来得越来越少,终于不来了。兑糖担改成了收旧货的脚踏三轮车,后来又改成电动三轮,开过去突突响,车上的喇叭反复播着:“旧电视,旧电扇,旧冰箱,旧东西——旧货收来哉——”收来的旧货直接兑钱。
我从此没有再尝过笃笃糖的滋味。
(摘自《文艺报》2014年10月20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