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烟雨中
2015-10-30高巧林
高巧林
清晨,我学着村里大男孩儿的样子,举一柄小鱼叉,拎一只小竹篓,悄悄地走向小木桥北面的水田。
这也是我第一次独立“远行”,而且奢望着,捕上一竹篓泥鳅。
水田很远很远。好像跟远处的湖水连着?跟天边的白云连着?料想,谁也走不到尽头。
水田很大很大。幸亏,一条条田埂把它们分隔开来。这样,大人们干起活来就方便多了,水牛们也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动。更要紧的是,好让那些摇头晃脑的禾苗们分成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比赛方阵,看谁长得绿、长得快!
水田很美很美。蓝汪汪的天空下,凉爽爽的清风里,初长的禾苗把水田装扮成一幅巨大无比的绿地毯!几只贪嘴的白鹭围着田水里的泥鳅们不停转悠。
我终究年幼懵懂,才走过两三条田埂,就觉得已经离家很远。于是,禁不住回首,一看,但见江南水村,烟雨空濛;绿柳翠竹,农舍俨然;炊烟轻袅,酒旗摇曳……更有我家的老屋立在其间。
尽管,我家的老屋简朴、低矮,在我眼里却那样亲切、耐看。
我将目光停留在屋顶上,但见一片片形态轻巧、色泽深沉的小瓦,让泥瓦工匠们的巧手整整齐齐地码成一道长龙似的正脊,码成四道鸡首鸟颈般的翘角,码成无数道井然有序、鳞次栉比的瓦楞……最终,成为一个黑斗笠般的屋顶。
哦,这就是陪伴我和兄妹们快乐玩耍并一天天长大的老宅?是日日夜夜替我们一家人挡风遮雨、送暖纳凉的老屋?
一阵牛毛细雨静静落下,屋顶上腾起一层乳白色的薄雾;一对紫燕匆忙地掠过屋顶,窝里的雏燕声似在耳边;几棵银灰色的瓦楞草探出瓦楞沟,逗着一只轻灵灵的花狸猫……不经意间,我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想象力的神奇——村庄是装裱在水乡天地里的一幅水墨画,诗性盎然,意趣天成;而我家的老屋呢,安居于这幅水墨画的一隅,轻盈、淡雅、灵性。
当我沾着满身泥浆、拎着内有泥鳅蹦跳的小竹篓回家时,我家老屋再次慷慨地为我送上一幅幅充满诗意的远景图——
它仿佛是一个圆溜溜的燕窝。没错,它是我们一家老小的窝,温暖舒适,情意融融。我是这窝里的一只小燕子,翅羽初长,天真好奇,并一直盼望着哪一天能勇敢地飞向远方。而正在水田里干活的爸爸妈妈,便是不辞辛劳的大燕子,衔泥筑巢、觅食喂子。
它仿佛是父亲摇着的一只晃晃悠悠的木船。是的,砖缝重叠的墙壁是由木板和麻丝油灰巧妙粘合起来的坚实船体,瓦楞井然的屋顶是隆起的船棚,轻轻袅袅的炊烟是扯挂白帆的樯杆,垂在屋背后的柳条是大自然恩赐的船缆。此刻,“木船”正沿着祖辈们辛勤开凿的漫漫水路,载着千百年的江南风情,“咿咿呀呀”向前行进。
它仿佛是小叔家那一条高大健壮、憨厚勤劳的水牛。是的,屋顶上高耸微凹的正脊活像壮实的牛脊梁,挑翘在瓦楞斜面两侧的弯戗角活像一对威风的牛犄角,敞开在砖墙上的两个小木窗活像一双明亮的牛眼,生长在瓦楞沟里的荒茅杂草活像一簇簇稀疏而粗壮的毛发,爬上墙头的丝瓜藤活像一根根长长的牛绳。恰巧,我这样想象时,小叔正在那边的田埂上,牵着他的水牛,一步步走向一柄沾着新泥的犁耙。
……
光阴荏苒,沧海桑田。
三十四年前,一个寒风瑟瑟的冬日,老屋消失在拆旧盖新的变故之中。
那天,学校刚放寒假。我背着书包回到家,却见一片沙尘弥漫的空宅地,以及凌乱不堪的断墙残垣,再就是父亲那一双怅惘而湿润的眼睛!
我第一次尝到“无家可归”的滋味,仿佛一只突然被人剥去茧壳的蛹,一只突然失去暖巢的小鸟!
最后,父亲找来竹筐和铁铲,带领我和哥哥,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根留下烟痕与火迹的旧梁、一块块附着虫壳与灰膏的老砖运到新宅去。
深藏在灶膛底下的一条扁担长的大青蛇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父亲愣了愣,指着大青蛇,说:“这可是我家的哪位先祖亡人?!”
我愕然,不由得肃然起敬,浮想联翩。
……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枕边的泪水仿若老屋檐边的雨水。
从此,老屋永远定格在烟雨空濛的江南水村里,也永远定格在我的童年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