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
2015-10-28泽让闼
泽让闼
说起磨坊,那不只是磨糌粑的地方,在年轻人的心里,那还是一处浪漫之地。
每到阳光明媚的冬日,或者和风徐徐的初春,当一缕缕青烟从磨坊的屋顶飘起,一阵阵新炒青稞、新磨糌粑的香味从河边传来,小伙子们就按耐不住地兴奋起来,赶紧悄悄打听是谁家在磨坊里磨糌粑。
磨糌粑是一件细致而枯燥的活儿,只要一进磨坊,就得花上大量的时间,边炒青稞边磨,怎么也得忙上一整天,甚至到半夜。所以在这里,磨糌粑是女人们的活儿,很少有男人在磨坊里忙碌,他们顶多在开磨前或者磨完后帮着扛一下背一下,但那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了。
打听清楚了,磨糌粑的要是个妇女,到了晚上,磨坊周围就一片寂静,磨坊里即使有人光顾,也只是她的丈夫或者孩子去帮忙,陪同。磨坊里的要是个姑娘,那就不一样了,当夜幕降临,群星闪现,磨坊边就会飘起一阵阵情歌。假如,那姑娘要是有情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大家当然不会去犯禁。可是,磨坊里的姑娘要是没有什么情人,或者她有而小伙子们不知道,那他们当然就会去磨坊唱情歌了。路上,小伙子们总是希望今晚到磨坊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但事情恰恰又不是那样。
到了磨坊,情歌到底会唱多久,就要看磨坊里姑娘的反应了。要是姑娘为自己还没有公开的情人打开了磨坊门,或者,她尽管没有情人,可是为某个自己中意的小伙子开了磨坊门,那歌声早早就结束,其余的人只好悻悻离去。要是姑娘一直不肯开门,磨坊里只有青稞在火上开裂的轻微“噼噼啪啪”声和磨盘机械地转动声,那陆陆续续的情歌就一直会唱到半夜或者更久。
卓玛背着一袋炒好的青稞走在去磨坊的小路上。口袋虽然压满了她的整个脊背,但是青稞一炒,份量自然轻了许多,她背得也不是那么吃力。
日头偏西,已经过了午时。卓玛走在荒凉的小径上,想着要去的地方,心里忍不住一阵阵害怕。她要去的那座磨坊跟其他地方的磨坊不一样,那里没有开阔的环境,没有甜蜜浪漫的约定,更不会有让人心跳脸红的情歌。那里山高沟窄,到处是杂草和乱石,影影绰绰灌木旁的磨坊,只有一片让人恐慌的死寂。
如今,除非是没有办法,村寨里的人是不愿意到这磨坊去的。开始的时候,他们到其他村寨去打听,只要相邻哪个村寨的磨坊闲着,就央求那个村寨借用一下。因为磨糌粑的时间长,要等磨坊闲下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再说,即使磨坊当时闲着自己也磨上了,可是也要占用很长的时间,这时,要是恰好那个村寨有人家要用磨坊,他们反而得焦急地等候了。一次两次也没有什么,但是次数一多,就惹得等磨的人气恼,使借磨的人难堪了。后来,大伙儿见借用磨坊也不是个方便的事儿,就把青稞驮到十里外的大磨坊去磨。那里有五个石磨在日夜不停地同时转动。虽然大磨坊需要过称交钱,人多的时候也需要等候,但是,只要给磨坊的主人交了钱,即使花上再长的时间去等,去磨,心里也是坦然的。
今天,卓玛本来打算是要到大磨坊去的,但是阿妈不同意,她也没有办法。阿妈都已经把话说明了,让她到本村寨的磨坊去。卓玛的心里虽然十分不情愿,但是如果反对阿妈的意愿,只能是给自己找麻烦,再说她也无法反对,不敢反对。为了节省时间,卓玛赶紧在家里炒青稞,等炒好背上向磨坊出发,已经过了午时了。
阿妈一直不喜欢卓玛,这卓玛她自己清楚。她嫁过来已经有一年多了,可还没有怀上孩子。不过,这不是阿妈恨她的根本原因。
卓玛认识自己的丈夫夺吉泽茸是一次巧合。
卓玛一个从小玩到大、非常要好的朋友要去跟一个小伙子见面(两人经人介绍认识,这是他们第二次相见),觉得心虚,央求卓玛跟着去。朋友说,一来是给她壮壮胆子,二来也帮着她看看那小伙子怎么样。卓玛跟着去了,却没想到那个小伙子也带了个同伴——夺吉泽茸。那天,大伙儿玩得很开心,卓玛的朋友跟那个小伙子也认定了对方,决定在一起,厮守终身。他们分手的时候,卓玛心里觉得异样,有些依依不舍。但让她高兴的是,她从夺吉泽茸的眼睛里,也看到了他对自己含情脉脉的依恋。
这事过了一段时间。有天,卓玛在磨坊里磨糌粑,天都快黑了,可口袋里的青稞还有很多。她把门拴好,继续一边炒一边磨,自顾自地忙碌着。忽然,磨坊外响起了一阵歌声,听声音,应该有好几个小伙子,他们在磨坊外轮流给她唱情歌。这也难怪,当时卓玛不只没嫁人,也没有什么情人,好几个村寨里仰慕她的小伙子们,都想用优美动听的歌声或者情意绵绵的歌词敲开她的心门,让自己成为她的意中人。
有人一开口,她就知道那是谁在唱了,但有人唱了好几遍,她也没听出是谁。有的人唱的情歌很直白,她听了忍不住一阵脸红;有的人唱的情歌很含蓄,她又会忍不住遐想。可是,其中一个人唱得有些糟糕,嗓子一到高音就分叉,散成一片收不回来。也许他的歌词很美,但是她没有注意到,她忍不住捂着嘴在偷笑。
几个小伙子唱了一阵,见卓玛没有任何反应,不要说把磨坊的门打开了,就连歌声都不肯回一句,只得自娱自乐一般,边唱边笑着离开了。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小伙子,但她还是听着歌声,一边忙碌,一边享受,既没有回歌,也没有把磨坊门打开。
夜已经深了,外面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卓玛估计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她回想着刚才的那个破嗓子,正在发笑,外面却忽然又响起一阵歌声。
美丽蝴蝶飞走后,
草原鲜花寂寞了;
心爱姑娘离开后,
小伙心儿寂寞了。
鲜花蝴蝶的恋情,
风儿带给了彼此;
而小伙我的思念泪,
却冲转沉重的磨盘。
一听到这声音,卓玛就知道他是谁了,心里也有些恍然。一张年轻的棱角分明的脸,满头卷曲的短发又黑又密,两道浓眉像火炭,脸上总挂着一种坏坏的笑。卓玛想着他的模样。她暗暗对自己说:“原来我一直在等候的就是这个人啊!”她忍不住脸上发烧,但那不是炒青稞的火焰映烤的。
卓玛等他唱完,终于开口唱出了今晚的第一首歌。
蝴蝶独自离开,
鲜花因在远方;
沉重磨盘转动,
“龙界”龙王恩赐。
小伙情歌虽多,
放在肚里珍藏;
姑娘我有恋人,
正等他来幽会。
外面的小伙子听了一愣,心里不由得一阵黯然。他略一沉吟,开口唱道:
河水虽然流向远方,
雪山虽然原地不动,
可是彼此生命相托,
山高水长情谊永远。
小伙我叫夺吉泽茸,
恋上美丽姑娘卓玛,
相聚时光虽然短暂,
心中情谊已然生根。
卓玛不知道夺吉泽茸是怎么打听到自己在磨坊的,但她听他说一直在思念着自己,心里感到非常高兴。可是,她依然没有把心中的喜悦传递出去,而是唱着对夺吉泽茸说:
雪水融化河流一条条,
雪山记得你是哪一条?
草原鲜花盛开一朵朵,
蜜蜂记得你是哪一朵?
河水奔腾流向大海,
蜜蜂采蜜飞回蜂巢,
而陌生人你的情歌,
该唱给等你的姑娘。
听了卓玛的回答,夺吉泽茸站在清冷的夜空下,心里一阵冰凉。他本来还有很多情歌要唱,很多情话要说,但是突然间全从心里跑光了。他在磨坊外站了一阵,心情低落,叹着气,转身离开。
忽然,身后“吱呀”一声响,磨坊门打开了。夺吉泽茸回过身,见门口站着一个黑影。他虽然看不清卓玛的样子,但是想起她漂亮脸蛋上那双调皮灵动的眼睛,心里突然明白她是在捉弄自己。
金色太阳冉冉升起,
茫茫夜色自然消散;
夺吉我的情歌一唱,
姑娘心儿怎能不动?
夺吉泽茸心中大喜,嘴里有些得意地唱着,迈开大步毫不迟疑地走进磨坊。
金色太阳刚刚升起,
差点就被乌云遮住;
夺吉情歌刚刚唱出,
差点就被河水冲走。
卓玛抿着嘴一笑,小声回了一首,重新把磨坊门拴上。夺吉泽茸脸上一红,不再显摆自己情歌的魔力,而是一边殷勤地帮着卓玛干活儿,一边跟她说着鲜活的情话。他们坐在简陋粗糙的磨坊里,心里却是一片柔软,内心的舒适和惬意就像坐在阳光温暖的鲜花草地上一样。
夺吉泽茸说他是来浪寨子的,他本来准备躲过恶狗,爬上高墙,敲开她的窗户跟她幽会的,却无意中知道了她在磨坊。他还说他在外面守候了很久,几乎等不到小伙子们一个个来,一个个去,当然也忍不住为他们唱的情歌生气。卓玛听了,脸颊绯红,心里沉醉。
他们磨完糌粑的时候,天快要亮了。一闲下来,年轻的心思就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夺吉泽茸脸上挂着他惯有的坏笑,走到卓玛面前,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卓玛的心里“砰砰”乱跳,她红着脸,顺势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
夺吉泽茸和卓玛幽会了好几次,心里都明白,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于是订了终身。可是,他们的恋情却受到了巨大的阻力。
原来,夺吉泽茸的阿妈没有跟他商量,就给他物色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家和夺吉泽茸家是世交,双方的关系比亲戚还要近,他们当然也就希望两个年轻人能结成一对,亲上加亲。姑娘对夺吉泽茸也喜欢得不得了,有事没事,找个借口说要看望夺吉泽茸的阿爸阿妈,经常朝他家里跑。夺吉泽茸怎么会不明白姑娘的心思,可是,要往爱情上说,他对她却没有一点儿感觉,在他心里,她只是世交叔叔家的姑娘,一个比亲妹妹少了份亲情(当然他自己没有亲妹妹,那只是他的一个比方),比别家的姑娘多了点亲切的女孩儿而已。但是,有些事情,夺吉泽茸一时半会儿还做不了主。
夺吉泽茸的阿妈是个让人牙根痒痒的女人。举个简单的例子,现在,夺吉泽茸的阿爸在他阿妈的眼里,还比不上一个廉价的奴仆,哪怕是在一根牛毛般细小的事情上,他也拿不了主意说不上话。年轻的时候,夫妻俩吵吵嚷嚷不知道打了多少架,可是针尖对麦芒,铁锤对铁砧,谁也不服谁,谁也降服不了谁。后来,夺吉泽茸出生了,渐渐长大,他阿爸不忍心看着儿子生活在鸡犬不宁的环境里,终于软了下来。看到丈夫退了一步,按理说做妻子的也应该跟着退让一步,那家庭就和美了。可是,夺吉泽茸的阿妈不仅没有退那一步,反而还朝前跨了一大步,至此悲哀,夺吉泽茸阿爸脸上的抓伤,几十年来断断续续就没有停断过。俗话说“驴有槽,马有圈,婆娘有个男子汉”,这没脸没皮的女人要是没了管制,脾气见长,心性剧变,很快就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女魔鬼。夺吉泽茸的阿妈整天扳着一张满是横肉的冷脸,不管老老少少,跟谁说话都要冷嘲热讽几句,跟谁相处都要盛气凌人一番,到了后来,全村寨没有哪个人不讨厌痛恨她的。
村寨里的男人们也烦夺吉泽茸的阿爸,嘲笑他管不住自己的女人,脸上还经常带伤,简直是丢尽了天下男人们的脸面。后来夺吉泽茸的阿爸说,要是你们的女人也是一个连死都不怕,不占尽上风就誓不罢休的人,你们该怎么办?男人们听了,一思量,想到他老婆的种种不是,觉得他也可怜,偶尔讥讽他的时候也就不再那么刻薄了。
还好,等到夺吉泽茸嘴上开始长胡须,嗓音开始变低沉的时候,他阿妈的脾气也开始有所收敛,不但没有当着他的面抓他阿爸的脸,还慢慢把夺吉泽茸的话当回事,对他也能够做到迁就和忍让了。村寨里的人都说,这就叫锋利的镰刀怕烈火,炽热的烈火怕冷水,一物降一物。
夺吉泽茸和卓玛的恋情很快从一颗幼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夺吉泽茸在心里盘算着,看什么时候选个好日子,订个时间,把卓玛抢回家里。两人既然都决定了要在一起,也没有必要再拖拖拉拉地等候了。
可是,让夺吉泽茸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有把卓玛带回家,他的阿妈已经擅自带着贵重的礼物,到世交家说亲去了。世交家虽然知道夺吉泽茸的阿妈在村寨里的口碑,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们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自家的女儿,加上两家从祖辈传下来的情谊,女儿真心愿意,夺吉泽茸也是个人人夸赞的小伙子,就欣然答应了。
阿妈回来后,喜滋滋地宣布了这个喜讯。可是,让她感到意外而且不能饶恕的是儿子居然说他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还订了终身,非她不娶。阿妈虽然有时候忍气吞声地迁就一下儿子,可是这终身大事怎么能迁就呢?况且他还瞒着自己订了终身。她开始是对夺吉泽茸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接着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晓以大义。她见夺吉泽茸不但不听劝告,还跟自己争辩,简直就是目无尊长的顶撞。阿妈拿儿子没办法,只好矛头一转,指向丈夫,大发脾气,责怪丈夫不会管教自己的儿子。
阿爸的心里却赞成儿子的决定,自己的女人自己选,免得将来吃苦后悔。他嘟哝着说:“儿子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阿妈听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一把扯下头帕倒在地上,又揪头发又抓脸地满地打滚,哭着骂着说自己当初瞎了眼,嫁了个没本事的男人。又说,儿子越长越颠倒了,把他没出息的阿爸的固执和没良心学了个十足十,却没有继承到一丁点儿自己的优秀品质。
对阿妈的哭闹,夺吉泽茸早就已经习惯了,几天来,他听之任之。阿妈见儿子像个坚硬的岩石,滴水不进,开始使出强硬手段。她几乎软禁了夺吉泽茸,不让他离开村寨的范围。跟着,她又四处打听,看到底是哪个女罗刹把儿子的心给迷住了。过后,她又去挖掘关于这女罗刹家庭的消息,刨根刨底地去了解她的家境怎样,家风又如何,心里盼望着,看能不能找到有让自己揭的老底,捏的把柄,好像天降霹雳一般,将连接儿子和女罗刹情感的永恒金刚结的红绳给一把剪掉。
对自己和卓玛的恋情婚事,夺吉泽茸早就铁了心,他任阿妈去折腾。但是,阿妈的折腾却变换着花样,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的,这让夺吉泽茸开始感到苦恼不堪。这天晚上,他打断阿妈的喋喋不休,说自己不可能跟卓玛分开,要是家里再这样逼迫,他只好离家出走,跟卓玛私奔,这一辈子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夺吉泽茸这话说到了阿妈的痛处,也点中了她的死穴,他们夫妻就夺吉泽茸这么一个孩子,她除了妥协,还能怎么办呢?她想不到夺吉泽茸为了一个女罗刹,竟然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这不仅在婚事上忤逆了家里尊长的决定,还把她这个母亲推到了一个陌生的境地,让她彻底地感觉到失去了这个唯一的孩子。她再次倒在地上,伤心欲绝地打滚哭闹到半夜,把从没见过面的即将成为自己儿媳的卓玛淋漓尽致地臭骂了一通,最后在咬牙切齿中,不得不依了儿子。就这样,卓玛还没有过门,就把未来的婆婆给得罪大了。
夺吉泽茸的阿妈让他阿爸去把世交家的亲给退了,而两家从此断绝了来往。过后,抢亲、看亲、送亲,夺吉泽茸和卓玛终于在一起生活了。看亲和送亲的时候,村寨里的人看在夺吉泽茸父子的面子上,尽管见夺吉泽茸的阿妈黑着一张脸,但也忍了,都来帮忙。
卓玛过门后,夺吉泽茸对她怜爱有加,但是他的阿妈却处处给她难堪,卓玛的日子过得一日三变,悲喜交加,受气后常常忍不住暗自流泪。夺吉泽茸当然知道卓玛的苦衷,他只能加倍对她好。一天,夺吉泽茸见阿妈为了一点小事无理取闹,没完没了地数落卓玛,而且话还越说越过分。他劝了又劝,可是阿妈不听。夺吉泽茸一阵惨然,又急又气但是又没有办法,心里积攒的怒气爆发出来,他一把抽出腰刀向自己的手腕上割去。一刀下去,虽然没有伤到筋骨,但也割得鲜血淋漓。卓玛吓得尖叫,赶紧扯下头帕去给他捂伤口。阿妈也吓得大哭大叫。阿爸一把抢过儿子手里的腰刀,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气冲冲地对老婆说:“你是不是想把自己的儿子给害死?”
阿妈见儿子手里没了刀子,气又上来了,她横了一眼夺吉泽茸的阿爸,哭着说:“我这苦命的人啊!不是我想要他的命,是你们一起想把我折磨死。从今天起,我就闭口做个哑巴,向你们讨点吃的喝的,像条老狗一样等死总行了吧?”
从那以后,阿妈的态度收敛了很多。可是,只要夺吉泽茸没在,只有她跟卓玛在一起,她一张嘴还是免不了话中带话,刺中带刺。
开春后,夺吉泽茸准备新修房子。他们现在住的房子跟阿爸的年龄一样大,已经变得阴天透风,雨天漏雨,旧得像个随时会倒下断气的糟老头子。
这几天,夺吉泽茸和阿爸赶着几头牦牛,每天到山上森林里去砍木头。
家里就两个女人。阿妈对卓玛说:“看着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一旦开春就有得忙了,想想,又要挖土打基脚,又要请木匠立木,又要请石匠砌墙,活儿是一堆一堆的,趁着现在活儿还没有起头,赶紧去磨一袋糌粑回来,不然后面就没有空闲的时间了。”
卓玛说:“好”。她前两天就已经把青稞淘好了,这时打算装两口袋驮到大磨坊去。卓玛装好了一只袋子,正准备装另一袋,阿妈走过来一把夺下她手里的口袋,说:“磨那么多,吃得完吗?磨一口袋就行了。”
卓玛委屈地说:“一个袋子不好驮。”
“驮什么驮,谁让你去大磨坊了?大磨坊黑心收钱不说,还要排队等,家里这么多事情要忙,谁还有闲心去那里躲懒。去我们村寨的磨坊不就行了吗?那里又不远。”
卓玛心里一惊,可是又不敢反对。她赶紧在院子里的灶台上生火,打算把青稞炒好再背到磨坊去。
阿妈明白她的心思,过来冷冷地说:“你还会不会持家?青稞变冷再去磨,那糌粑吃起来还香吗?”
卓玛小声说:“我还不是想节约一点时间,天黑前赶回来。”
阿妈一听这话有反诘的味道,气冲冲地说:“啊啦啦——,现在的媳妇不得了了,婆婆说上一句,马上就给顶回来,而且句句话都要翻过山梁。”
卓玛接二连三地受气,心里越来越难受,忍不住掉下眼泪。
阿妈看到她哭了,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你们就这样折磨我吧。等儿子回来看到你的眼睛肿了,又要拿刀子割自己的手腕。就我是黑人一个,你们都是白的,个个像海螺一样,白得都要放光了。”说完也不朝卓玛看上一眼,气鼓鼓地走了。
卓玛感到心里揪着痛,哽得抽噎起来,可她还是忍着哭声,流着眼泪把青稞炒完了。
卓玛来到磨坊边,见一大一小两条水渠都结着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用过这磨坊,水里白晃晃的冰凌也不知道有多厚。她拉开门上的牛皮绳子,磨坊门痛苦地哼叫着打开。听着响声,卓玛的眼睛朝房梁上看了一眼,心里忍不住冒起一股寒意。她把青稞背到磨坊里,见一大一小两座石磨岿然不动,屋里冒着跟这个季节不相符合的冷气,凝固着一片死寂。
卓玛把口袋放好后,找到砸冰的木榔头,去外面清理水渠。她想,大水渠虽然清理起来有些困难,但是磨得要多一些,要快一点,相对时间也就节约了。卓玛来到水渠边,试着敲了两下,开裂的冰片哗啦一声掉到水里。尽管敲开的冰面不大,可她心里有了信心。这段时间天气转暖,冰也在慢慢融化,渐渐变薄。
卓玛先把闸门上的冰块敲掉,抽出挡水的几张木板放在一边,然后一路顺着水渠朝河边敲去。水渠里的冰砸通了,能看到水在冰下缓缓地流动,卓玛到磨坊里看了一下,沉重的磨盘依然磐稳如山,一动不动。卓玛又去清理水渠里的冰块,可是没有工具,她只能用手捞,等把水渠清理一遍,她的手都快冻僵了。然而,磨盘还是不肯转动。
卓玛站在冬末初春温暖的阳光下,把手放在嘴边哈气,心里却是一片黯然,忍不住想哭。她多么希望能来个帮手。她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眼睛还是忍不住朝来路上张望了一下。然而,她没有见到什么人影,却看到了远处小路上方的那个小台地,心里一阵收缩,身子不由得在阳光下哆嗦了一下。
那片台地上曾经葬过一个孕妇,她的坟墓如今还在。每天只要日头一偏西,那里就照不到阳光,显得一片阴暗。
去年冬天,卓玛刚嫁过来没多久,村寨里的一个女人到树林里去背柴,不小心在暗冰上滑了一跤,颈椎被柴捆压断后死了。那个女人死后被葬在那片台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死时肚子里怀着三四个月大的孩子,家里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怪事。
一天傍晚,天已经快黑了,男人在屋里做饭,他三岁的小儿子跑进来说:“阿爸,我看见阿妈蹲在院子大门的墙角在哭,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儿。我喊她,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不肯理我。阿爸,你去把阿妈带回来吧,我想她了。”男人听了儿子的话,心里一阵悚然。他赶紧对儿子说,阿妈早死了,她的灵魂已经去西方极乐世界了,你刚才只不过是眼花了而已。孩子不肯,哭着拉他到外去看。当然,男人在院子的石墙边什么也没有看见,可儿子却哭着说阿妈刚才就在那里。
又有一天傍晚,男人让女儿到楼下去抱点劈好的柴禾上来。女儿已经七岁了,平常也能抱抱柴帮着做点事情,可是这天她却说害怕不敢去。这段时间,男人一直忙里忙外,又当爹又当妈累得够呛,他见现在使唤不动女儿了,心里烦躁,忍不住发脾气大骂,把两个孩子吓得大哭起来。正在这时候,屋角放柴禾的地方“哗啦”一声响,像是有谁抱了一大抱柴扔在那里。可是,屋角的柴刚才就烧完了,响声过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孩子吓得忘了哭泣,男人惊得脸色惨白。
过后,这样和那样的怪事一桩接一桩地发生,以至男人最后不敢在家里睡觉,只得带着两个孩子在四周邻居家借宿。
这样过了几天,男人觉得也不是个办法,就带了点东西,骑马去了寺院。他准备找住在寺院后面山洞里的“疯子卦师”算上一卦,都说他疯言疯语,但算卦精准。
男人来到山洞,刚一进去,见“疯子卦师”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将他按在地上,脱下充满汗脚味的脏靴子就是一顿暴打。“疯子卦师”高大魁梧,满脸乱糟糟的胡子,虽然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但是也不年轻了。他的力气很大,每一靴子都把男人身上打得生疼。男人咬牙忍着,不敢反抗,也没有躲避。虽然谁都不知道这“疯子卦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是大家都说他是个得道高僧,不然,为什么连旁边寺院管理着五六百个僧人的主持活佛,也对这个“疯子卦师”敬重有加?男人心想,“疯子卦师”既然要用臭靴子打他,自有他的道理,心里也没什么气恼。
“疯子卦师”打完后,把靴子仍在一边,朝洞外打着各种驱魔的金刚手印,最后一声长啸,吐了几口唾沫。完了,“疯子卦师”坐回自己的位置,从身后拉出一个满是污垢的小口袋,掏出一把大米,用纸包成一包,交给男人说:“回去看看你妻子的坟墓吧。这米不一定起作用。你们村寨里不是有个‘痴人吗?你把米交给他,他也许知道该怎么做。”
男人心里一团迷惑,刚想细问,“疯子卦师”眼睛一瞪,顺手又把他的臭靴子抽在手中,根根戟立刚要软下来的眉毛又立刻倒立起来。男人明白了,不敢多嘴,赶紧从怀里掏出带来的东西放在“疯子卦师”面前,慌慌张张地退出山洞。
男人还没有上马,“疯子卦师”追出山洞,撕开他带来的糖果糕点的包装,一把一把直接地朝他身上摔过来,嘴里还大骂着:“你们这些没有福报的人,施舍对你们来说就那么困难吗?”
男人心想“疯子卦师”还真是个疯子,赶紧上马,落荒而逃。他跑出一段后,回头张望,“疯子卦师”已经不见了,有许多鸟雀却在那些散落一地的糖果糕点上起落啄食。
男人回到村寨,赶紧找到“痴人”。“痴人”刚四十出头,单身,憨头憨脑的,跟阿哥一家生活在一起。他常常做事不着边,说话一根筋,也是村寨里大家取笑的对象。他们常常揶揄他从来没有碰过女人,又嘲讽他说现在的男人又不是稀缺货,那个女人愿意跟一个憨憨的痴人睡觉?他们还有些自得地说,侍弄女人,还是得是个懂人事的聪明人才行。“痴人”听到这些,只是憨直地一笑,从不跟人争辩。可是话又说回来,以他的一张拙嘴,当然也无从辩起。
“痴人”几乎从不出村寨,他跟“疯子卦师”是怎么认识的呢?男人不得而知。男人带着疑惑,把那包大米交给“痴人”,并转告了“疯子卦师”的话。“痴人”听了,毫无来由地一声冷笑,却没说什么。看到他的笑,男人一凛,心里更是没底,他想今天这事,一疯一痴的,哪里会有什么着落。
“痴人”笑过,拉着男人去看他妻子的坟墓。走到台地上,男人看到眼前的一切,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坟墓原来砌得好好的,才几个月时间,已经莫名地膨胀起来,虽然没有像爆米花一样完全开裂,但是石头滚得七零八落,泥土散得四分五裂,离开花也不远了。
“痴人”说:“你看出来了吗?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空手就能解决的。”
他们回到村寨,等所有的男人回来后,把大家召集起来,将台地上的情况说了一遍。大伙儿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所有人都懵了,“痴人”却是清醒的,他说了需要的东西,让大家分头去准备。
第二天,等日头正亮,大伙儿带着家伙来到台地上。他们扒开坟墓,露出膨胀变形的棺材。“痴人”把“疯子卦师”给的大米朝棺材上撒着,嘴里忽然诵起了经文。大伙儿开始奇怪,可是仔细一听,又吓了一大跳,因为“痴人”念诵的不是平常大家熟悉并经常念诵的六字真言或者莲花生大士的心咒,也不是其他什么几个字的心咒,而是大段大段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经文。他们(包括“痴人”的阿哥)从来不知道“痴人”竟然会念诵这样的经文。他们面面相觑,心里发虚,四处张望中觉得今天的日子就是不一样,好像阳光也要比平常刺眼一点了。他们看着“痴人”,眼神中忽然多了几分敬畏。
“痴人”一招手,有人递给他一根四尺长的尖锐的钢钎和一把铁锤。这样的钢钎一共有五根,是几个人到邻村的铁匠铺连夜赶出来的,而这些钢钎的用途,他们好心瞒住了那些好奇打探消息的人。
“痴人”把钢钎在棺材上定好,估计是在心脏的位置。他双手扶着钢钎,想把铁锤交给男人,让他来敲打。可是,男人脸色苍白,浑身微微地哆嗦着,怔怔地盯着他不肯过去。这也难怪,一来因为最近发生的种种怪事,二来他们对付的毕竟是他过世的妻子和还没有出世的孩子,他的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痴人”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没有人敢上前帮忙。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只得一手扶着钢钎,一手拿着铁锤狠狠地敲打。看着钢钎一寸寸地钻进棺材,大伙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山野里清晰地响着钢铁相碰的“铿铿”声。一连并排敲进去三根钢钎,到第四根刚敲进去一半,大伙儿忽然一声喊叫,屁滚尿流地四散逃走。台地上没有一个人,只有站在棺材上的“痴人”依然面不改色地立在那里。大伙儿停下脚步,在惊恐的眼光中回望,只见“痴人”沉着地把剩下的两根钢钎全都砸了进去。他们慌乱地跑进四周的灌木丛和草丛里,倒是把虫鸟蛇蚁给惊逃了。
“痴人”砸完钢钎,跳出坟墓,把一爿爿干杉木抱过去堆在棺材上,倒上一瓶汽油,划根火柴点上。干柴烈火加上汽油,坟墓里烧得噼里啪啦直响,火焰窜得有一人多高。“痴人”站在一边,看着大火焚烧,又诵起了经文。虽然艳阳高照,但是大伙儿看见他在火光的映照下,整个身体像个影子一样摇摇晃晃,变得不真实起来。
火烧了一阵,大伙儿见没有什么异动,才在犹犹豫豫中三三两两地围过来。他们说起刚才惊逃的原因,有些人说他们听到棺材里有什么东西叫了一声,也有些人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看见大家忽然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慌慌张张地逃命,也跟着跑。棺材里到底有没有声音,“痴人”应该最清楚,因为棺材就在他的脚下。
他们问“痴人”有没有听到什么。
“痴人”已经诵完了经文,这会儿正在呆头呆脑地四处张望。他听到他们的问话,憨然一笑,说:“一群狐狸。”大伙儿受到“痴人”的嘲笑,想到刚才一个个没命地逃窜,已经成了一个笑话,脸上一红,讪讪地不再询问。
火终于燃完了,坟墓里只剩一堆雪花似的灰烬和藏在灰烬中的炽热的炭火,刚才砸进去的五根钢钎兀自立着,以炭火为界,一半闪着蓝光,一半透着火红。男人看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偷偷地抹了下眼角。
“痴人”拿起铁锹,开始往坟墓里填土。大伙儿赶紧动手,很快填平坟墓,砌好石头,恢复成一座新坟的样子。从那天起,虽然“痴人”还是做事不着边,说话一根筋,但是再没有人嘲笑他,拿他开玩笑了。
过后,男人再次战战兢兢地到山洞里找“疯子卦师”。这次,“疯子卦师”没有再用臭靴子打他,也没有扔他的东西和骂他,只是让他回去后,围着房子在屋檐下拉上一圈印有莲花生大士心咒的经幡。做完这些后,男人带着孩子住进家里,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奇异的事情。
可是,这事在卓玛的心里是有阴影的。那天,在四散惊逃的人群里,自然有夺吉泽茸。他回来以后,给家里人说了事情的经过。卓玛本来听到关于发生在孕妇家的怪事后心里就害怕,听了夺吉泽茸的讲述更是吓坏了,很长一段时间天一黑就不敢出门,睡觉的时候尽管丈夫就在身边,可她还是不敢合眼。
刚才,卓玛背着青稞从台地下走过,由于满腹辛酸,想着心事,竟然把这事给忘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说不出的恐慌。还有,后来又听人说,有人曾看到那女人怀里抱着孩子,在这河谷周围飘荡。卓玛心想,自己该不会遇上吧?
卓玛边想心事边卖力地把水渠里的冰块清理了好几遍,但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大磨就是不肯转动。她没有办法,只得撇下大磨,又去砸小磨水渠里的冰。
整个河谷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卓玛一个人在磨坊前紧张地劳作。太阳已经快要落到山顶了,大山的阴影慢慢向磨坊移来。风开始转冷,徐徐地吹动着,磨坊边,除了河水流动,就只有她敲击冰块的空洞而清脆的声响了。
卓玛的手没有一刻停歇。但是她心里的念头,转得比手上的动作还要快。
关于台地上的坟墓和河谷里飘荡的女人当然使人害怕,可是,关于这座磨坊的种种传说,虽然自己没有亲历,难道就能让人心安吗?当然不能。
很多年前,村寨里有个姑娘被父母逼婚,她反抗不过,就在这磨坊里磨糌粑的时候,在房梁上上吊自尽了。她含恨而死,这个地方还能干净?于是,关于这座磨坊,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
有个妇女说,那天她磨完糌粑已经深夜了,瞌睡得不得了,就和衣躺了一会儿,却在朦朦胧胧中看到房梁上悬着个人影。她吓坏了,赶紧坐起来细看,却什么也没有。她不敢再睡,拨着佛珠念诵莲花生大士的心咒,一直坐到天亮,嘴巴都念干了。
过后,又有两个人经历过那样的事情,而且吓得不轻。于是,除了个别胆子大不信邪的女人,其他女人基本都不敢单独去磨坊,都是几家约好了一起去。可是,虽然人多,怪异的事情还是会发生。第二天,她们咋咋呼呼地回来了,说天快亮的时候,她们看到有人“呼”地一声,把正在燃烧着的柴火从火堆里扒出来,从那个又黑又小的窗户带了出去,可是她们定睛一看,没有什么人影,柴火也还在。她们不敢再眯眼,就坐起来相互壮胆,可这时又听到一阵巨大的脚步声从远处一路跑来,到了近处,一步跳上磨坊,在磨坊的摇晃中,又从另一边跳下去,脚步声由大变小,渐渐消失在远处。
说起这些事,也许还不算太离奇,但是“痴人”在磨坊经历过的,那才真叫离奇。
一天,“痴人”到磨坊磨糌粑,一直忙到后半夜才磨完。“痴人”打算睡觉,出门小解,却看见门口立着一头驴。尽管他在奇怪刚才怎么没有听到声音,但心里还是在想,这可能是谁家走失的驴。正想着,他却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头驴对着他笑了一下。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没有感到害怕。
“痴人”在磨坊干活的时候,把藏袍脱在了一边,当时只穿着便装。他心里一边盘算着,一边慢腾腾地撒完尿,而那头驴就一直站在他身边,没有离开的意思。“痴人”整理好裤子,趁着转身,猛然扯下裤带套在驴的脖子上。驴这下慌了,想要挣扎跳跃,却是使不上猛劲。“痴人”把驴套在门口拴马的木桩上,回到磨坊,穿好藏袍,拴紧腰带,把两袋糌粑绑成褡裢,给驴搭上,然后拉着它向家里走去。一路上,驴都想要逃跑,但是裤带在脖子上套着,像是有什么魔力,怎么也挣不脱。其实,能不能挣脱,“痴人”和驴的心里都明白。
快到村寨的时候,鸡叫头遍了。“痴人”回过头看了驴一眼,嘴角现出一丝微笑。这时,驴开口说话了,说它不该出现在他的面前,现在天快亮了,请求他把自己给放了。
“痴人”没有理会,一直把驴牵到自家门口。他慢吞吞地卸下两个袋子,说:“这次就原谅你了。”他刚解开裤带,驴倒下去在地上打了个滚,眨眼间变成一只黑猫,眼睛里闪着灵光。黑猫没作一刹的停留,腰一弓,一步纵到柴垛上,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痴人”马上想起了什么,他对着黑猫消失的地方大声说:“我知道你是谁了。虽然你是为了交差,但是希望你不要去害人。”
这时,“痴人”的阿哥起床了,他准备把马喂一下,天亮后就鞴着驮鞍去磨坊接“痴人”。他忽然听到“痴人”的声音,吃了一惊,同时又为他说的话感到奇怪。他赶紧跑下楼,询问他在跟谁说话,又知道了谁是谁?“痴人”把事情的经过给他说了,只是没有回答谁是谁的问题。“痴人”的阿哥听得脊背一阵阵发冷。他本来怀疑“痴人”在说谎,可是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他的衣服,不管是外面的袍子,还是里面的便装,后背、胸前和双肩等着力处除了粘着一些磨糌粑时飘落的粉末,确实没有背过口袋的痕迹。到磨坊的路程那么远,天还这么黑,他即使有再大的力气,也不可能把两个口袋一手一个地提回来吧。再说了,那两个口袋还像褡裢一样绑着,就放在他的脚边。
“痴人”套驴驮糌粑的事情在村寨里传开了。有人相信,说“痴人”胆大,不知道害怕;有人怀疑,说“痴人”说痴话,都是骗人的,而且把“痴人”阿哥的诚信也打了个折扣。不过,不管信与不信,他们对“痴人”这个绰号却叫得更加理直气壮了。
因为卓玛嫁过来的时间还不长,关于磨坊的奇异事件,她也就听到以上这些零星的。但是,她心里明白,这座磨坊不可能就这么简单,不然为什么大家对它怕成那样,一说磨糌粑都去了大磨坊,而那些去不了大磨坊但又确实要忙到半夜的,就让家里的男人作陪;要是那段时间家里恰巧没有男的,她们就背上一小袋,在天还没黑之前就磨完赶回来。
小磨水渠里的冰砸开了,也清理干净了。在卓玛的暗暗祈祷中,小磨终于转动起来。眼泪又一次冲上她的眼眶,但她使劲忍住了。
刚才清理冰块的时候,卓玛还在想,要是小磨也不转,那她只有把口袋放在磨坊里,空手回去了。虽然空手回去后,阿妈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但也总比在这磨坊里恐惧煎熬强。
还好,小磨终于肯转了。卓玛赶紧跑到磨坊,顾不上捂一下冻僵的手,把围着磨盘的木箱子收拾干净,解开袋子,用木瓢舀出青稞,倒在磨盘上方的漏斗里。
时间匆忙流逝,而磨盘却不慌不忙地转动着,口袋里的青稞总不见往下消。卓玛知道自己毫无疑问要在这磨坊里呆一个晚上了,她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向神圣的“三宝”祈祷,希望今晚不要遇到什么让人惊吓的东西。
磨坊里渐渐暗了下来。上次村寨里通电的时候,因为磨坊地处偏僻,所以没能通上电,大家晚上点的是油灯。如今没人在这里过夜,油灯也没有了。卓玛走出磨坊,见夜色已经罩上了大地。她朝路上张望,可是那条荒芜的小径上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
“夺吉泽茸会来吗?也许吧?”卓玛心里一阵黯然,天已经这么晚了,夺吉泽茸会不会来她自己也拿不准。
卓玛回到磨坊,把磨坊门从里面拴死。她找到火柴,从屋角拿来柴禾,在炒青稞的火塘里烧上火。看着温暖的火焰升起来,磨坊里亮了很多,她心中的阴霾也跟着消散了不少。可是,当她转身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墙上摇摇晃晃的,想到他们说的悬在梁上的黑影,眼睛四下一看,心里又感到害怕起来。
窗户里看不到一丝亮光了,黑得就像挂着一小块漆黑的牛毛毡子。卓玛在石磨边忙碌着,可心里的问题却一堆一堆地往外冒。夺吉泽茸为什么还不来呢?他们父子俩今天去砍木头,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向神圣的“三宝”祈祷,他是那么的强壮灵活,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但他一直没有出现,是他阿妈不让他来吗?应该不会,他为了维护自己,甚至可以拿刀割手腕。那他为什么还不来呢?平常他们父子天还没黑就回家了,今天也应该早回来了吧。神灵啊,难道说,他已经开始烦自己,不关心自己了?真要是这样,那我该怎么办?我在这个家里忍气吞声,还不全都是为了他?他总是对我说,他阿妈的脾气就这样,让我忍一忍,因为跟阿妈的相处只是半辈子,跟他的日子才是一辈子,而且他会一辈子对自己好。我就是因为相信他的话,看他那样维护自己才在这个家里熬日子的。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来,应该是厌倦我了吧。这会儿,他肯定跟家人在一起,坐在温暖的屋子里,烤着火,喝着酒,早把我这个苦命的女人给忘记了。我真是苦命啊!回去后还是离开他吧。
如此这般,卓玛是越想越多,越想越远,最后她好像已经看到自己跟夺吉泽茸痛苦诀别,孤独一人找不到去处,凄凉地四处流浪一样。她忍不住抹了下眼泪,起身往火塘里加了几根柴,顺便看了一下磨坊门,门拴得好好的。她又朝磨坊四周看了看,没有什么突然多出来的东西。她的心始终高高地悬着,一直落不下来。她把漏斗又一次加满,借着火光,蹲在大木箱前把已经磨好的糌粑往口袋里装。
卓玛正装着糌粑,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咯吱咯吱”声,像谁在用坚硬的爪子抓挠岩石一样。一阵寒意从她内心深处冒出来,让她汗毛倒竖,脊背发冷。她屏住呼吸,赶紧四下张望,搜寻声音的来源。还没看到抓挠石头的爪子,那声音却慢慢变大了,还加快了速度。这时,她突然看见旁边的大磨莫名其妙地转动起来。
大磨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转起来?又是什么力量让它转起来的?卓玛睁着惊恐的眼睛盯着大石磨,却见它越转越快,周围明明空无一物,却仿佛有什么她看不见的东西在用一双大手推动磨盘。
“那看不见的双手是不是毛茸茸的?这隐身的魔鬼是不是在盯着我笑?它的眼睛是血红的还是惨绿的?”卓玛感到头皮发麻,全身僵硬,双手紧紧地抓着箱子的木板,想到这里,一声尖叫终于忍不住冲出了她的喉咙。尖叫声中,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话,那声音似远似近,似在对她发出勾魂的呼唤,又似在她的耳边森森呢喃。她虽然没有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但魔鬼终于还是发声了。
卓玛叫得更加凄厉,魔鬼却在这时候擂起了磨坊的大门。只见在“砰砰砰”的敲动中,摇晃的磨坊门几乎从门框上掉落下来。卓玛觉得整个磨坊都在擂门的巨响中摆动,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脑中一片迷糊,她知道自己今天完了,眼前跟着出现魔鬼正在吞噬自己的画面,磨坊中溅满了她的鲜血。
擂门声更加响亮急促。刚才的声音又从外面传来:“卓玛,你怎么了?快开门,是我,我是夺吉泽茸。”原来,那不是魔鬼的声音,而是夺吉泽茸来了。刚才他的喊声和卓玛的尖叫同时响起,才让她产生了那样的错觉。
一听到夺吉泽茸的声音,卓玛糊涂的脑袋里渐渐清晰起来。她想要爬起来开门,却感到全身无力,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几声尖叫过后,夺吉泽茸再没听到卓玛的声音,以为她在里面遭到了什么不测,脑中闪现出恐怖的画面,眼前不由得一阵阵发黑。他用尽力气在外面又是砸门又是呼喊。
终于能活动了,卓玛连滚带爬地来到磨坊门边。她双手不听使唤,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门打开。夺吉泽茸急忙冲进磨坊。卓玛一个踉跄,扑进他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夺吉泽茸紧紧地搂着妻子,见她全身瘫软,在自己的怀里不停地哆嗦着,也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大磨还在转动,那可不是什么错觉。夺吉泽茸赶紧四处检查,终于发现了大磨忽然转动起来的原因。原来,白天卓玛清理完大磨的水渠后,见磨盘一直不肯转动,就匆匆忙忙地清理另一个水渠,慌乱中却忘了把大磨水闸的木板插上。水渠里的水一直在流动,终于把磨盘冲得慢慢松动,转了起来。
卓玛知道了原因后,在夺吉泽茸的怀里又是一阵大哭,过了很久才止住眼泪。
现在,两个石磨都在转动,这就好办了。夺吉泽茸让卓玛在火塘边休息。他将大磨的漏斗里也倒满青稞,两边一起磨起来。忙碌中,他一边安慰妻子,一边向她解释今天半夜才到的原因。
夺吉泽茸和阿爸砍好木头后,一根根放到山脚下,谁知其中一根木头却滚落在一块大石头上,折成了两半。都已经到了山上,还那么远的路程,总不能白跑一趟吧。他让阿爸赶着两架牦牛先把两根木头拖回去,自己又提着斧子到森林里去。等他寻找到一根合适的木头,砍倒放到山下,再架好牦牛拖回家里,天已经黑过很久了。
夺吉泽茸回到家里,知道卓玛去了磨坊还没有回来,他一边气急败坏地对阿妈大发脾气,一边赶紧脱了短袍穿上长袍,胡乱把腰带一缠,空着肚子匆匆忙忙地赶到磨坊,却正好遇到大石磨忽然转动起来,自己的喊声反而让卓玛惊上加惊。
青稞终于磨完了。一弯残月挂在天空,清澈地照耀着寂静的河谷,还有河谷中这座孤独的磨坊。
夺吉泽茸插好两道水闸的木板,停住两座石磨,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齐整。他从火塘边简陋的木架子上取下漆黑的茶壶,在破着大大小小缺口的一摞碗中挑出两个,拿到河边清洗干净。这些东西都是属于磨坊的公共财产,方便来磨糌粑的人使用。
夺吉泽茸提回一壶水,放上一把老茶叶,把茶壶烧在火塘上。夫妻俩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等着水开。磨坊里充满了新磨糌粑的香味,还有夺吉泽茸身上清香的松脂味。卓玛把头靠在夺吉泽茸的怀里,偶尔还会忍不住抽噎一下,或者掉两滴眼泪。夺吉泽茸不时温柔地安慰着她。
水开了,夺吉泽茸在碗里捏了两坨糌粑。两人吃了几口,都没有什么食欲。夺吉泽茸收了碗,在火塘里加上几根粗柴,把火烧旺,跟着把火塘边的铺面清理了一下。说是铺,其实是地面上铺的很厚一层细软的灌木枝条,上面放着一张羊毛毡垫,方便人休息或者和衣眯一会儿。
夺吉泽茸把妻子的袍子垫在身下,自己的袍子盖在上面,紧紧地搂着心爱的女人,舒适地躺在了温暖的火塘边。磨坊里,火光摇曳;河谷间,水声空灵。他们闻着彼此身上糌粑和松脂的香味,缠绵中的温暖驱散了这座磨坊的冰冷和孤寂。
这一夜,磨坊外月光如水,磨坊内春光旖旎,除了即将在卓玛的肚子里孕育出的一个小生命,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出现。
因为,这里曾经结束了一个生命,而今又将孕育出一个生命,所有那些敬畏生命的生灵,看到这美好的一幕,都远远地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