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闲话茶
2015-10-27陈建文
◎陈建文
附庸风雅闲话茶
◎陈建文
前晚正整理旧稿,妻进书房,拿本茶文化书,推荐我读。推荐语:文章虽短却有情趣。我粗读某篇,又略翻一二,方觉“茶”乃文人休闲、显示风度的雅物,写的多是文豪们的超凡脱俗。与我这仅把茶当解渴、近乎“牛饮”的普通书匠相距甚远——我曾因生计而潇洒不起,应属“俗不可耐”族。而五千年中华,“茶”已自成其“文化”,古今诗词多有咏茶。诸如唐·孙淑的《对茶》:“小阁烹香茗,疏帘下玉沟”。
五代·晋郑《邀茶》:“嫩芽香且灵,吾谓草中英”。
宋·杜耒《寒夜》:“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唐·陆希声《茗坡》:“二月山家谷雨天,半坡芳茗露华鲜”。
文人墨客皆觉茶趣无限,我这“茶外汉”却不甚了然。倘亦敷衍为文段,绝难逃脱“附庸风雅”之大嫌。
然而如今,我亦颇爱喝茶,便不顾“附庸风雅”,西扯东拉,凑些文字,见笑于大方之家。
N多年前,我不喝茶。儿时是喝不起,待生计无问题,喝得起矣,又闻茶会导致失眠,而我本身睡眠就差,故不敢沾它。也不知何时,亦说不上为啥事,或许因备课需熬夜,就尝试喝了它,并不好喝,我感觉。而这感觉,得往五十年前追溯。
当年家父曾嗜茶。他乃小店醋匠,本属鲁迅笔下的“短衣帮”,却写得手好字,快乐之一竟是茶馆喝茶去。
古镇茶馆,实际就是十字街口一间老屋。约三百平方,临街那面墙乃整排大木窗,虽破旧,却雕工古拙,古香古色。四扇雕花门朝街外开,敞迎各路茶客。古镇街多洋槐,而茶馆两边则是两棵古老黄葛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平添茶馆的久远历史。里头光线暗,依稀可见摆有十来张陈旧八仙桌和高低条凳,亦有部分老藤椅与旧茶几,以满足古镇赶集而新增茶客的拥挤。茶馆中央有个石天井,天长日久,苔藓甚厚。阳光照进,四壁泛起淡绿的光明。天井正面有扇竹片编织的花墙,将茶馆与烧水间隔开,茶馆即有了层次的异变。
烧水锅不用说,很大,且三口并排。锅盖乃竹篾所编,形似大斗笠。两边有个竹“耳朵”,利轻便提起。也有木锅盖,是厚木板拼成的俩半圆。木盖重,提起难,水沸则推开一半,舀水亦方便。
掺水的铜壶颇别致,别致在壶嘴。细而长,且高翘,像伸颈鹭鸶。这样,给茶客掺水极便当。店小二瓜皮帽,白围腰,提壶送水则不用到桌前,只需拉长声音穿梭于茶馆:“开水——”余音绵绵,韵味悠远。茶客只需揭开茶盖,那滚烫的开水便像抛物线般从高空滑进你的盖碗。多少正好,不会溅出半点。此乃技术活,新跑堂的没法做。
当年盖碗茶也就两分一碗,掺水不要钱,一直掺到你打着水嗝离开茶馆。而如此便宜,我亦少见父亲要过盖碗茶。老人一贯是自带茶盅。他那搪瓷茶盅深且大,大到倘要合围,得用两手比“八”字来卡。极破旧,破旧到盅底已补了好几块锡疤。茶盅表面本印了朵牡丹,然年陈太久,使用过头,搪瓷脱落,深染茶垢,牡丹的“花容国色”早已残褪蒙羞。而父亲对它则喜爱有加,上下班均带,进茶馆自然离不开。倘非请客,父亲连茶叶也自带,用草纸包着的形似窝窝头、黑不溜秋的干巴树叶渣,懂行者管它叫“沱茶”。父亲喝的定是其中最劣者,因我见他掰茶叶的费劲和汤色的黑浑。老人却喝得“憨扎劲”,轻喝慢品,闭眼咂“茗”,摇头晃脑,还把川戏哼一哼。我曾尝试半口,苦涩得难受。于是,我记住了茶就是种苦如汤药的浑水。
而那时茶馆倒是个好去处。不但亲朋好友可来闲侃“龙门阵”,还能听到评书和相声。不晓得收不收茶客钱,我仅是偶或挤去听“巴片”。茶馆无专门表演地,就在墙边,摆几条木凳,铺几块木板,上面再立张长方桌,用布遮盖便是舞台。演员青布长衫,古韵翩然,惊堂木一拍就算开演。说的多是家长里短,“包袱”不断,惹得茶客笑翻天。
茶馆有时还打“金钱板”。“金钱板”也属说唱艺术,其伴奏仅三片竹板,因两片镶有铜钱,故曰“金钱板”。演员手持竹板花溜溜地打,竹音清脆,且有变化,动作更潇洒。敲打一阵,目的在于集聚人群。待茶客坐定,“板花”便停。解放初期,多说《红岩》故事,开篇即是:“华蓥山下,红似火;嘉陵江水,翻金波。桥上,坐着一个老太婆,手戴金箍子,有半斤多……”故事惊心,表演更诱人。
那时演唱一般为男演员。估计茶馆乃“三教九流”地,人声嘈杂,空气污浊,仅那长烟杆、水烟壶及劣质纸烟,就使茶馆烟雾弥漫。加之煤气灯昏暗,不到跟前难辨真颜。龙门阵声,咳嗽声,争执声,跑堂吆喝声,象棋拍击声,茶客叫好声,嗡嗡嘤嘤,充斥于耳,经久不停。然男人于此不觉烦躁,倒感放松且热闹。如此环境竟颇适宜解决些古镇小纠纷。茶馆一坐,瓜子一嗑,再加左右茶客说和,倘非天大事,皆易在茶水中了却。至于事后反悔,那是事后之事,与“茶馆和谈”无关。
茶馆偶或没节目穿插,便放手摇“留声机”。除却播川戏,还放叫“四川清音”的曲艺——一种用三弦、板鼓的弹唱。很柔美,很缠绵,巴蜀风情浓得不一般。我曾听其名段《陈姑赶潘》(亦称《秋江》),先是三弦、板鼓轻柔开场,接着是女声演唱:
“耳边响渔歌,声不断;江面漂来了哇,几多船。站在江边,高声喊:‘艄公——,快快打舟来,我有话(哈哈)言。时才有一位相公,临安(呐)去。但不知他赶的是,哪家(呀)船(呐)……’”
声音那个脆,那个甜,那个干净,哈哈腔那个迷人;艄公调侃陈姑的幽默情状,让你过耳难忘,魂儿飘荡,不知人间天上。
我也是有次听清音着了迷,无意喝了父亲的浓茶底,苦得伸舌乱跳。父亲见了,哈哈大笑。从那次到我五十上下,再没沾茶。
我说过,不沾茶另一原因乃我多年失眠。失眠虽对深夜备课有利,可常是刚动笔又来了睡意。但喝咖啡不习惯,喝牛奶要跑肚,只得学喝茶。慢慢,觉得茶虽苦,喝后却清新,且有回甜味,那种说不出的余香让人百转回肠。
而真正对茶有点认识,是在2013年的早春二月天。
农历二月,以“花城”著称的攀枝花,早已草长莺飞,春意盎然。好友大张哥德斌、小张哥万忠、攀大副教授田茂友,相约我家去渔门镇国胜乡买国胜“明前茶”。所谓“明前茶”就是清明节前采撷的第一茬茶。据说讲究的明前茶只能由姑娘采撷,采撷前还要净身沐浴,其嫩叶还须贴住姑娘胸部,贴姑娘肌肤则可增加茶的香度。是否那么神?无心去考证。而我看到第一位来茶厂交明前新叶的倒是位着民族服装的彝家老太,两手皴裂,满脸沧桑。然不管怎样,明前茶确实是蓄积了整个严冬的天地精华,乃开春第一茬,享尽冬春攀枝花阳光雨露的滋润,没施化肥,不带灰尘,实乃量少质高很值一尝的茶中臻品。
我们四家八人,开两辆小车,穿山越岭,过渔门镇,再蜿蜒而上,来到国胜乡百灵山腰的“绿峰”茶厂。小张哥与厂长有交往,早打电话,故一来便有农家菜招待。刚推的浑浆豆花,水煮斑鸠菜,春芽炒鸡蛋,折耳根凉拌;当然少不了彝家坨坨肉,加之自酿包谷酒。粗钵大碗,不断往上端。虽不精致,却城头少见。宾主觥筹交错不断,均吃得人喜神欢,各个满头大汗。
饭后,小张哥带我们去闲看茶树茶山。我这才见所谓茶树就是棵棵蓬生灌木,像冬青。沐浴攀枝花朝阳,酷似绿色大宝石。剔透鲜亮,散发清香。齐腰高,枝繁叶茂。而漫山茶树则是重重叠叠,错落有致。青翠碧绿,张扬饱满生机。远望如层层梯田,盘亘至云天。采茶姑娘点缀其间,婀娜身段,时隐时现,更觉攀枝花春意无限,使你恍若置身琼阁仙山。
再回茶厂,李厂长已在小院坝沏好“明前茶”。茶具极简单,就破矮凳上的几只深浅不一的玻璃杯,烧的就是茶山流进农院的山泉水。那山泉清得能洗亮你的眼,喝一口,微微甜。而盛水的也只是壶嘴亦残破的陶罐。可你看那普通杯里新沏的国胜毛尖,绝不像其他茶,开水一冲便“沉鱼落雁”;而是形如银针,根根直立,灵动飘移。每片皆两嫩芽,绿得纯净,嫩得心疼。娇小,微张,似雀舌,向你“招手盼兮”。正如宋·张镃诗言:“梢影细从茶碗入,叶声轻逐篆烟来”。这不禁使我想起当代国画大师范曾先生的咏茶词:“蛰居漫凄惶,看群山碧翠,待勾留一叶春光”。
再观茶汤,如玉液琼浆,又如碧波一汪。淡绿透明,清澈温润。茶香袅袅婷婷,随热气缓缓上升,引诱你入口的激情。轻呡慢品,舌尖绿珠微滚,宛如初恋的热吻;又似溶进了大山魂灵,享受的是稀世奇珍。微苦微淡,微淡微甜,微甜微香,唇齿生津,神闲气定。感觉清淡芬芳回旋不已,口腔好像被彻底清洗,有种吐气如兰的意趣。倘这时说话,定会更加温文尔雅。
院坝右边便是制茶车间。宽而长,约三百平方。里面装有两排叫不出名的现代制茶机。转角另间小屋,是收购“茶青”(新采的嫩叶)地。这里制茶可谓“一条龙服务”。先从小屋将茶青运至滚筒机“杀青”。边晾干,边分出毛峰与毛尖(即银芽)。李厂长说,一斤茶青最终只能制出四两毛峰,毛尖则出得更少,要看茶青的质量。机器制茶不用人来翻炒,而是放进钢罐干燥机里加热抖动烘烤,再经多个流程,方能成杯中臻品。新制的茶,堆于大簸干,像墨绿富士山。抓一把,手发烫。泡一杯,气甘冽,有豆香。
看茶书写苏轼品茶,乃是一种潇洒,一种融洽,一种超乎世俗与天地合一的诗意对话,他在《登超然台》中这样写茶: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是的,品茶,的确是种大享受。于边喝边品中,我似乎也悟出点茶的冲淡,茶的情愫,茶的意蕴,茶的精神。你看那茶,仅需沸水一杯,即愿为他人奉献毕生。最终虽遭无情倒弃,却淡泊恬然,几无怨言。
当晚宿茶厂附近农家山庄,故有闲情去欣赏山间风光。我等八人惬意而行,山路细长,晚风和畅,常引“老夫聊发少年狂”。二张嫂与张哥,吾妻及我,都是“奔五”“奔六”之老者,却皆逸兴而歌。
不觉暮霭浓重,两边稻田与花草树木散发出山中特有的氤氲,相当好闻。沿途有竹林小院,在田埂及路边,摇来三五成群、相互照应的白鹅。虽无放鹅牧童,却谁也不敢去招惹。倘惹翻它们,会奋力扑扇鹅翅,伸长鹅脖,齐来钳你裤脚。看其自在洒脱,边走边歌,且临危不惧,团结协作,颇令我深思而羡慕。
茶山朦胧模糊,唯现起伏轮廓。山顶弯月,明亮而小巧,原因应是深山空气好,洁净度高,原始环境没被人为破坏掉。夜深沉,有泉流及鸟声,构成“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责任编辑 梁辰)
陈建文,四川攀枝花市三中语文高级教师,市二中特聘教师,市文化馆特聘馆员,市有突出贡献专家,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市文代会代表,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