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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人“刘半屉”

2015-10-27李兵印

参花(下) 2015年2期
关键词:包子饭店

◎李兵印

憨人“刘半屉”

◎李兵印

被人称作“下里巴人”的饭店,门脸不大,卫生条件仅仅及格而已,早期经营的业主已经换了很多茬,可现在老板却有如神助般地火了,那些个汗珠子掉地摔八瓣的农民工居然包揽了这个饭店!每餐必到,出手阔绰,更有些人还把自己不伦不类地包装了起来。

“半屉包子——”拉着长音的传菜声刚落,一个憨憨的近似于沙哑的声音低沉道:“不是半屉,一屉。”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敦厚的、看似邋遢的半大老头站在墙角,手里拎着不知是装着水还是酒的矿泉水瓶,表情呆板而木讷。如果不是他说话,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哎,刘半屉,工资涨了,腰板也硬了哈!现在把半屉改成一屉了。”这个饭店老板寻着他开心。

被唤作刘半屉的他,习惯地承受着这样的嘲讽,嘴角微微地动了一下,算是做了回应。他知道,只有这样,才会避免更多尴尬。

“钱这么毛,还是先吃饱饭再想老婆吧。”一个熟人继续拿他当下酒点心。这句话的出处外人听起来很唐突,可屋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

刘半屉低着头,瞄定了一张桌子坐下,这张桌子很挤,就连刘半屉这样瘦小的身体也差点没了容身之地。这张桌子,确切地说这张桌子的每个座位,每每饭口的时候,便会稀缺起来,甚至有人提前几个小时弄壶小酒在这儿占着。好在其貌不扬、窝窝囊囊的刘半屉在这个圈子里并不抢眼,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他们的调料而已。刘半屉倒也知道自己的分量,对这些人的嘲讽便习以为常了,他偷着乜斜了那人一眼,算是为自己支撑一下尊严,嘴里嘟哝着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话语:“切,我媳妇是神仙!”他一边说,一边将热腾腾的、小得可怜的包子往另一只盘子里捡,一屉包子在两只盘子里被折腾来折腾去,谁也猜不出他能折腾出啥花样来,也懒得去想,正因为他在别人眼里是一个可怜的陪衬,在人不留意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得手。他在等一个女神的到来。用这些民工的话说:“……看光景。”其实,这个世界,有些现象倒也解释不清,就拿这个饭店里的这些个民工来说,看这样的“光景”与他们到底有何意义?或许冷静下来谁也说不好。然而,这些人确确实实为了一饱眼福,竟然挤破了饭店门槛!刘半屉就是看“光景”大军里的铁杆粉丝。哪怕在这里被人奚落得狗血喷头,他都能够承受。刚才那人的话,委实触到了他痛处,没长工资前的包子,只要半屉便饱饱地打发了他的胃,可是,工资疯长了,包子的重量却哗然跌落,小小袖珍包子,就算吃一屉,也还是委屈了胃。可他仍旧装作酒足饭饱的模样,努力挺着貌似沟满壕平的瘪肚子前行。

此时刘半屉,在慢慢咀嚼着嘴里已经是碎得不能再碎的包子,一扫了往日狼吞虎咽的吃相。他自己也觉得惊奇,窝囊了大半生的他,竟然还梦想着做一个什么时尚达人,尽管他对这个概念还很模糊,只浅显理解到举手投足一定要得体,他要做给一个人看,一个连他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女人看。他强迫自己摆了一个感觉良好吃的姿势,因为只有这样的姿势,才配得上他等的那个女人。或许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那种文明与高雅,斯文与绅士,离他越来越近了……他,不经意地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得意。

“吃完了赶紧挪地方。”饭店老板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冷冷地甩过来一句话。无疑,这是赶他走。他把游离的目光收了回来,眼皮向下耷拉着,习惯地眯成一条缝,眼睛成四十五度角射向地面,这是他惯有的、懦弱的对抗方式,随之,那紧闭着的嘴角开始了极不被人察觉的蠕动:切,狂啥,要不是……我才不吃这又小又贵的破包子呢。当他眼里余光看到饭店老板的背影后,才敢用脚踢着餐桌腿,直到踢痛了脚趾,才觉得刚才那一轮交锋不失公允。

“来了,里面请。”饭店老板满脸堆笑、声音洪亮地迎进了一位女士。与此同时,饭店里所有目光,像舞台灯光一样全部聚焦在这个女人身上,她,三十岁不到,体态匀称,相貌姣好,打扮新潮,具有强烈的时代气息,尤其是她的步态,不矫揉,不造作,轻盈典雅,她径直来到饭店老板为她准备好的那张餐桌,旁若无人地、款款地坐到了刘半屉对面。这个座位,干净整洁,是饭店老板为这个女人特定的位置,整间屋子,也似乎只有这个女人才配坐在这儿,无疑,她是一道绝美的风景!饭店老板毕恭毕敬地陪着笑脸,退了下去。而对于刘半屉,这一切来的是那样突然,虽然这样的场面在他脑海里设计过多次,可这女人的到来,还是令他手足无措。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简单得就像过滤了千遍的一张白纸;他,就是想看到她,尤其是看她吃包子时,那优雅高贵的风度。他僵僵地坐在那儿,用两眼的余光拥抱着这位已经俘虏他灵魂的女神,他屏住呼吸,很怕自己哪一点龌龊的举止,会通过气息玷污了眼前这位女神。

这个女人纤细白玉般的手指,又开始在他眼前游动,那小而玲珑的包子,在她玉指点缀下,一切是那样的协调,好像这小小的包子专为这双手而做,而这双手又是专为这精美的包子而生;两支筷子,轻轻地,柔柔地钳住了那个包子;继而,那轻柔的手指,将包子慢慢地,缓缓地送入了唇边,就在包子与双唇接吻的刹那,唇,指,包陡然停住了,稍顷,包子在她的鼻下方,转了大约七十度,带有花纹那一面,很自然地出现在她眼睛和鼻子下,此刻,她微睁两只杏眼,鼻骨上方那根嗅觉神经不易察觉地跳动着,这一刻,她像是独享着自己挑选的艺术珍品,一切是那样的悠然,和谐,毫无粉饰之处。终于,她的两片唇上下慢张开来,一个本来小的不能再小的包子,被两片唇中间那排洁白的牙齿含住了四分之一,旋即,樱桃般小口,才完成了她第一次任务。而后,她的右手娴熟地用面巾纸略带羞涩地擦拭了一下绯红的唇角……

此时的刘半屉,无法抑制内心波澜,一种澎湃直抵胸口,条件反射地用脏兮兮的袖口,习惯地揩了揩脸上渗出的油渍,猛然,他顿感自己这个动作与女神刚才那嫣然一挥,是那样的原始和丑陋!那原本试图改变或超越自己的想法,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他的左手,无意识从桌子上滑落下去……“啪啦啦!”桌子上剩下的几个包子,被他麻木的手,打落到地上。他局促地不知如何是好,但眼下,真的要权衡,包子与尊严,哪个更重要?十几秒钟过去了,他本能地回归了原始,愣愣地杵在女神面前,慢慢地……他的头低了,腰,也随之慢慢地弯了下去……

“哎……”这是她的声音。他断定这个声音一定是对自己说的。那甜甜的,温暖的声音似乎来自于天籁,他把涨得酱紫色的脸抬起了几公分。“给你的。”还是她的声音,声音冲着他,而她的眼睛却从未看过他。这女人依然和往常一样,吃饭就是一项工作,吃完就走,从未买单。刘半屉怔怔地望着她留下的那份包子,一股热热的,暖暖的感觉复活着他。顿时,他迥然体验到了儿时才有的那份母爱与关怀,好似排山倒海的力量呼啸而来……他,站了起来,这一动作,一生中从未有过。他扬起了头,耸了耸疏松已久的双肩,郑重地挺了下腰杆,冲着饭店老板掷地有声地大喊一句:“买单,连她的一起买。”

那个女人兀地回头了,怜爱地对他摇了摇头。可惜,他没有看到。

饭店老板惊诧地望着眼前站立的这个以前从未被人尊重过的人,竟有何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打包。”刘半屉这一句,无疑比前一句更坚硬,坚硬得令整间屋子里的人都为之陌生。

今天,他的胃,饱了。他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跨出了这个饭店。饭店老板满脸疑惑:这年头,啥都在涨,可刘半屉的脾气咋也长了呢?饭店老板摇晃着自以为聪明绝顶的脑袋,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刘半屉那转眼间脱胎换骨的理由,管他呢,想到这儿,那打着问号的脸上立马闪现出一种讥讽式的嘲笑:这个冤大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嘻嘻。伴着脸上那种凸现的成就感,他的步态也变得方正和稳重起来:谁说财神一定是关公?妩媚女人也是聚宝盆呢!他,又一次在为自己生意经点赞,有一点不爽的是:这样的成就却不能与人分享,或许,这种遗憾一直伴他到老,他贪婪钞票的高度。

“老板,求你帮个忙吧?”不知啥时候,刘半屉毕恭毕敬地站在了饭店老板背后,刚才那种盛气凌人的神情一扫而光,本来就佝偻着的上身越发矮小了。刘半屉从怀里掏出一包用崭新塑料袋装好的包子,双手捧在胸前:“求你放到冰箱里好吗?”“切——”饭店老板“噗嗤”一声笑了:“你有病吧,我这电字贵着呢。”饭店老板断然回绝。刘半屉依然用乞求的目光望着饭店老板:“我给钱。”饭店老板不屑地蔑视着他:“给钱?给多少?都不够我费事的呢。”刘半屉把包子全部转放到右手,把左手努力伸到两人中间,竖起两根手指,以示公平:“一天给你两块钱保管费?”“切——”饭店老板用右手的一根食指把刘半屉举在空中的左手压了下去,说:“逗我玩吧。”刘半屉急了,纠结着左手的五根手指……终于,他把五根手指连同手臂全部伸直,示意这桩买卖他已押上了血本:“我认了,大不了我一天少吃一顿饭,五块行了吧。”饭店老板实在想不明白,暗暗嘀咕着:这个傻子,五块钱能买他手里的包子了,干嘛把钱白白地扔进冰箱里?管他呢,再榨一榨他。想罢,装作不情愿地样子说:“十元,一口价。”话音未落,刘半屉眼睛猛地一眨,僵在半空的左手慢慢地抽了回来,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自己的上衣口袋底角捏着、捏着……几秒钟后,他仰起头,嘴角与耳垂间的肌肉抽动着:是心疼钱?还是仇视眼前这个人?他,打开了那个塑料袋,包子的香味荡漾开来,他把头俯下去,鼻尖几乎触及到了包子,他嗅着、嗅着……这姿势,像极了一个男人用胸膛去体味一个女人!“值!”他坚定地把包子递给了饭店老板。

不知何故,第二天,他的神没来,对面的桌子换了一个女人,虽已物是人非,他还在等……第三天、第四天他的神还是没来。这几天,他在重复做着一件事:花一元钱买碗粥,在那个座位上几乎目不转睛地瞅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那包硬邦邦的、变了味的包子,偶尔俯下身去,搜寻着已深深嵌进脑海里的那种味道。饭店老板早已忍受不了这个看似神经质的刘半屉,示意店小二扫地出门。店小二边擦着桌子边小声说:“她不来了,我们这儿半个月换一个‘饭托’,别傻了,老板说你每天来交十块钱保管费,其它消费老板不欢迎。”刘半屉怔怔地望着店小二,一时间惘然不知所措。

站在饭店门口,刘半屉脑子里还在反复地翻滚着那句话:“饭托、饭托……”他憎恨这个词,辱没了他心目中的神!几个身着制服的人,撞了他一下,鱼贯地进了饭店,冰箱的门被打开的同时,饭店老板握着一沓钱的手伸进了一个胖乎乎人的衣袋,随即,一股霉腐味弥漫了整个屋子。饭店老板扭曲着铁青脸,气急败坏地将刘半屉寄存的那份包子从屋里扔了出去。同时,刘半屉滴血的心连同飞溅的包子摔散了一地。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刘半屉仍笼罩在醉生梦死中。他趁着清醒时,把已经摔得不成个的包子清理得很干净,摆放在饭店对门一截矮墙上,让足以穿透人皮肤的太阳烤焦包子里面的酸腐味,他恶心饭店老板那脏兮兮握着钞票的手,以及那个暴露在制服外面那胖乎乎的肉;他甚至以为包子的酸腐味是这两个人传染的。太阳制造的地热一直暖到了地心,刘半屉迷迷糊糊睡在地上,看样子很惬意,唯有现在,他似乎超脱了自己,无欲无求。包子的香味渐渐被太阳晒了出来,一只很大的母鼠领着十多只鼠崽在那截矮墙下嗅着包子的香味,鼠们全然不怕酣然大睡包子的主人,似乎在研究着用什么样的方法吃掉美食……越来越多的过客停了下来,逐渐将这里围成了一个圈,圈很圆,很密,这架势,鼠们肯定难逃厄运。奇怪的是,没有人对这过街之鼠喊打,相反,过客们超出了人性本能的漠然、淡定、好奇,没有人想到应该做些什么,或对自身消亡的正义而担心。鼠们似乎洞穿了看客们的心态,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地表现它们的存在,在看客们七嘴八舌、指指点点的启发下,母鼠终于睿智起来,不负众望地从约一米半高直立光滑的墙壁上攀援了上去,在上面转了一个圈后,又令人出乎意料地下到地面,两只后爪坐在地上,细长的尾巴摇了摇,又慢慢地顺着墙壁往上爬,跟在母鼠后面的第一只鼠崽咬着母鼠的尾巴梢,而后,鼠崽们一只咬着一只同伴的尾巴,蚂蚁串蛋似的爬到了矮墙上。此刻,过客全部变成了看客,惊啧声拍照声不绝于耳。一位颤巍巍的老婆婆走到了还在死睡的刘半屉跟前,手里的拐杖敲得地上咚咚响:“起来吧,世道变喽,耗子成精啦!”

老鼠溜了,包子没了,看客们走了。天,也似乎灰暗了下来……

刘半屉伏着矮墙,眼泪一滴又一滴浸到了墙土里。

他的身后一片哗然,又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来到饭店门口,里面少了那个胖乎乎的人。两张封条封死了店门。没了念想的刘半屉,傻傻地愣在那儿,翻腾的心品不出个啥滋味。

自认倒霉的饭店老板,只扛着行李卷儿走到刘半屉跟前,说话的音量要比平日里小了许多:“傻子,找她去吧。”说罢,把一个电话号码塞给了他。刘半屉久久地攥着写有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没看,他一定在想,内心的神,远比这几个数字鲜活……他把写有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慢慢地平铺到地上,然后用双手划拉着散落在矮墙上面包子的残渣,又一点一点地捧到纸上,再用笨拙的手,精细地把残渣包好,最后,一边把纸包放进刚刚挖好的坑里,一边自语道:包好了、包好了,很香,一辈子不会漏!坑的边缘,是湿漉漉的润土……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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