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之虚(外一篇)
2015-10-27◎涂加
◎涂 加
奇幻之虚(外一篇)
◎涂 加
一
气度非凡的雌性猫咪,终于如期产下几只活泼得惹人喜爱的小猫崽,满月时仅仅存活了三只。他深感浓重的疑惑,况且这里面隐藏着过多的蹊跷与不安。他把阴沉沉的思想放之明媚的阳光下暴晒,也迟迟无法排遣内心涌动的郁闷。
他趁着小猫崽满月的顺畅日子,毅然决然将其中一只皮毛浅灰的猫崽,送予一位远在偏僻乡野的老朋友。虽然这只猫崽显得特别可爱,活像一只神态迷人、模样乖巧的云南小猕猴——他却不得不遵循大自然形成的古老法则,让自己顺应古老法则努力获得原有的轻松与自由。快两个月时,他再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猫崽,赠送给了楼下隔楼邻居牛二妹饲养——这是猫咪正值怀孕期间,他跟邻居先前早有约定的。胖嘟嘟的牛二妹依照习俗送了一袋一市斤装的加碘食盐给他。“唉哟,不客气,不客气!”他乐呵呵地向对方示意。好了,眼前肚皮瘪了下去的猫咪膝下仅剩了一只灰麻色猫崽了。他一直喜爱亲昵地呼唤它们为“崽崽” 或者“咪崽崽”。这完全是出于顺口的原因,而喊出的是一种关于这些可爱娇嫩小猫崽的特殊“昵称” 。
二
做了母亲的麻色猫咪,忽然露出烦躁不安的情绪来,跟人一样,因为这是与生俱来的。他发现,平时母猫总会用舌头边舔猫崽的毛发边安静地喂奶。他觉得温馨至极,不禁深受感染。而楼下,那只幼小可爱长满一身闪闪发亮毛绒绒的黑色猫崽,便开始彻夜不停地叫唤起来。“喵呦、喵呦”地叫得让人撕心裂肺,惶惶不安。隔楼邻居牛二妹说:“钢山大哥,兴许,它还没完全到断奶的时候哟——”恍惚中她也闹不懂猫咪的天然习性了。
他好像突然茅塞顿开回话道:“……要不,母猫还在念它的崽崽吧?”
于是,母猫机巧惊险地蹿到楼下牛氏二妹的后窗底下声嘶力竭地疯叫个不停。母猫与猫崽的叫唤声,一声紧接一声,声声不息,仿佛形成一种悲悯的浪潮,叫得人心凄惶,无法安定——怎么会这样呢?
夜,早已沉入深深的睡梦中,猫咪依然想着自己的心事,紧紧扭住一种执着的情绪不放,仿佛没有浓密编织的黑夜——把它们管束。它们并不淡定,淡定的是爬满浑身的沉睡的黑夜。
三
太阳一阵阴一阵阳,阴晴不定,好比把天气玩弄于神奇巨大的股掌之间,活像个惊爪爪吮奶的孩子——白日撑起一片光明的世界,后半夜却要呈现出阵雨的偷袭之势,似乎天地人间渐渐遗失原有的规律和韵味。忽然,他面前鬼鬼祟祟围过来三五个二十来岁的干筋火旺的小伙子,一眼看上去其貌不扬,个个空闲着两手,若无其事地放在各自的身躯两旁摇摆不定,像旌旗招展。此时的这帮人在他的眼里,活像几条饥饿难耐的野狼,鼓目圆瞪着充血的双眼,朝他喷射出贪婪的目光。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很想打破夜色中的沉寂。其中一位上唇蓄着稀疏胡须的小伙子盯住他,显得神气十足地说:“拜托这位大哥,我们想借点钱!”话刚说完便将一只肮脏而灵巧的手臂伸进他的上衣口袋。晃眼一看,这些不长眼睛的钞票活像是人家寄存在他口袋里似的,让他觉得有些难堪。于是,他兜里仅有的几十块钱如变戏法似的被人一个子儿不留地全掏空。
身处懵懵懂懂的他,其内心并没有产生那种通常的紧张恐惧感,大脑里还竟然如闪电般地掠过一丝莫名的快感来。他寻思,钱拿去了,就拿去吧。也许他没有来得及仔细思索,抑或是无心去面对刚刚发生的一幕做出明智的判断。然而他始终认为自己的意识还是相当的清醒,并没有犯糊涂。拿了钱的几条“饿狼”,似乎并未表现出任何兴奋欢愉的神情,而是出奇的冷静,仍然伴随这位叫“钢山大哥”的他一路前行。在这条通向自家房舍的碎石土路上,四处一片漆黑。他记不准具体在什么路段这帮人悄无声息地就与他不辞而别,显得神出鬼没。到家明显还有一段路程,他踽踽独行在似是而非的阴蔽世界里,确实又回忆不出自己是怎么机智巧妙地甩掉这些令人烦恼的“尾巴”的,要不就是在他失去利用“价值”时,冷不防被别人无端“遗弃”了!他回忆不起这些跟他有关的关键环节,只好闷闷不乐而又平静似水地悄悄钻进了自己的家门。一缕昏黄灯光透过银色纱窗从那排土丘房舍倾泻而出,像凌空飘逸的小溪,给孤独之夜打上一记卓然温馨的烙印。
又不知过去好些天,他坐在一家小型影院内欣赏一部颇具阿拉伯风格的新影片。电影播到大半程的时候,他有意无意环顾了一眼整个放映厅,全部观众充其量不超过十人,其中在他的前排依偎着一对中青年夫妇,在他的后几排还有一对小恋人,在这对小恋人与他之间坐着四位男生模样的小青年,于是稀稀拉拉点缀着几位近似于末日殉道的观众看客。他纵然觉得有些自我搞笑,但也早已把这类搞笑进行了自我封杀,再演变成为一种“嘿嘿”似的自我陶醉,把如此陶醉的深色膏药像吹破气球一样“啪”地贴在面前的小型银幕上——因为今夜电影放映到此结束——朦胧灯光雪花般地照亮了沉闷冷清的观众厅,那几个小青年又一次抽起烟卷来,他打量了一眼这几个嘴皮上翘着香烟的人转身朝过道走去。
四
未曾料到的是上回的无奈跟郁闷居然再次现身。他突然觉得很无聊了……那几个男生模样的小青年摇身一变,巧妙地堵在了通往厅门的过道上低声对他说:“哥兄,几个弟娃儿讨点小钱儿,可否在意?”甩着偏头故作高傲的样子。他眼睛一愣,如梦初醒——无聊啊,无聊,你我都无聊!小小的五级末等城市一到夜晚总要露出它阴险的一面,白日与黑夜挖空心思互相掠夺对方的情绪,显得光怪陆离。对他发出“请求” 的小青年嘴上的烟没抽上两口便把老长一截纸烟随手掷在他脚前,他抬起脚将闪烁着阴红火星的烟蒂碾灭,透过灰蒙蒙光线的嘴角嗫嚅道:“你们……我看我有没有多余的小钱儿喔……哦哦,我看……我尽量争取啊?”
几个小青年你看看我,我打望一眼你,有人皱着稀薄的眉头,有人神态自若地慢慢点着头,故作老道。
“喂,兄弟伙快点,十点钟了,要关门了!”门厅处一位佩戴眼镜的保安在朝这五个鬼扯扯的观众叫喊。他动作滑稽地赶紧摸出大小零票三五十块钱塞到朝他发话的小青年手中,“兄弟,拿去抽烟,本来今晚我还想去吃盘夜宵的呃……”
“呃,老哥子,那就一起去撒?”一位瘪嘴巴小子歪曲理由似的叫道。
——眼前,差点经典得好像在交保护费哟,或者排练一出冷清清的幕外戏,好有最亲密的甜度,吃烧烤?吃牛排?烤全羊?
五
自我意识清醒的他孤独无援地站在自家的房前,拿非常怪异的两眼直勾勾地注视他那只变了形的麻色大家猫——这只开始生儿育女的变形猫咪,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然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一条后腿也被齐刷刷地砍了去——变成了一只令人讨厌的病猫,哦不,变成了一只异乎寻常令人不胜嘘唏的大残猫。远远望去,夜色朦胧下的残猫仍然保持着它的活力,它并没有演变为一只令人惊恐不安的死猫——这也许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因为它还在行动不便地活动着,仍然痴心不改地行使着生物自由进化的权利。但它无法顾及人的复杂行为和人天然具有的诡异狡黠的复杂意识,“喵嗷、喵嗷”连续不断地发出声声凄凉的叫唤,蹒蹒跚跚朝着土丘旁的小路艰难地踅过去。拂过辽野的凄厉之声在蓝色夜暮掩映下持续回荡在他的耳畔,看似经久不息。
即便如此,他依然忍不住面朝那排土坯式楼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咒骂:
“……你他妈的是哪个龟孙子这么缺德,一只猫咪招惹了你了吗,还举起屠刀……这么丧心病狂?妈那个逼杂种,真是他妈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
他咋觉得骂声有些疯怪,用语有些拗口。他却没有意识到,环境的影响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然而,或许他需要理直气壮、心平气和地弄清一个盘旋已久的疑问:养猫到底干什么用?否则人——通通成了一堆堆可笑的蠢货!
紧接下来细细搜听,没有反响,骂声传得很远,似乎并未受到阻拦,他即刻又喷吐着愤怒的火焰骂道:“我日——你八——代祖宗!……你他妈的残忍到了极点,是不是个人?!”他俨然无法熄灭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很想把整个夜霸的天空点燃——他尚未醒还,恶毒而刻薄的谩骂,便赢得了从那排低矮丑陋的楼房传来的无比珍贵的尖厉嗓音的响应。他忽然觉得自已并不孤单——虽然有些无能为力——先前的骂声尤显乏味、苍白。
“嘿,究竟是哪个这么缺德嘛,这样好的一只猫儿也要……去祸害?真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他意识到牛二妹从她的窗口向他发出了深深同情的声援。他总算感到一丝慰藉,仿佛平抚了心中伤痛的火焰。同时他又暗自作出一番揣测:哦哦,至少看来被残害的猫咪绝不会是牛二妹所为,这是毫无疑问、千真万确的!牛二妹和我一样是健全人……不像外国搞恐怖袭击的怪物,伤害天物……他自我怜悯地想说出来。
不过欣慰之余,不安与懊恼继续无情地啄食着他的神经,他完全无法判断到底是谁下的毒手。他陷入一种难以解脱的思想境地,总想想当然地揪出无端祸害母猫的凶手——将其“绳之以法”!
他觉得自己站在无比正义的地平线上——呼唤宁静。
他强烈地渴望寻找到那位朝猫施暴的发疯者,以此借以发泄、算账。然而情况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因为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天色早已大放异彩,他不得不终止他那段神奇而荒诞的旅程。天边微露曙色的旭日,似乎正在向他发出某种意想不到的暗示,他睁着迷茫的两眼不大明白这种暗示——终将意味着什么。
六
一天午饭后,喜色微露的他把电视频道调至一个叫“何方幸福”的栏目上,接着万般殷勤地将家妻让过来紧紧坐在自己身旁,企图掩饰某种不安。电视里却无休无止地播放着让人心烦意乱的赞助广告,他毫无头绪地对她说:“嘿,我想起来了——每当咪崽无缘无故接连叫个不停的时候,猫咪就会伸出嘴去蹭崽崽的光鼻子,你猜怎么着?我才发现我的咪崽崽立马停止了叫唤,学着它妈的样子乖巧地伸出小光鼻,然后嘴对嘴地互相摩蹭起来,我忽然发觉母子俩好像在亲嘴哟,你说是与不是?”
他顿感他的家妻面无表情地盯他一眼,再侧脸将充满迷雾般的眼神落在两只猫咪身上,却未吭一声——
她依稀觉得,身边这个无聊的男人越来越有些令人不可思议。
然而,一段时间以来蹲缩在窗外的猫咪不知疲倦地叫唤着,它想要跳进牛二妹家去拯救它的油黑色小奶猫。可怜兮兮的小猫崽和着母猫的叫唤,一个劲地“喵呦、喵呦”地发出嘶叫,好像一只形影孤单被遗弃的小鸟找不到归巢,声声啼叫,听得令人腿麻心酸。——他便想伸出头去呼唤自己的母猫,叫它回到自己家来,因为家中还有唯一的一只奶猫离不开它的哺育与照料。
“喵嗷——喵嗷——”母猫迈着半似优雅的步子在几间房内踱来踱去,那肉红的嘴里一边嚎叫,一边还发出“呼呼”不安的闷响,显得极度的烦躁。这一切简直难以让人的情绪片刻安静下来。
于是,他无意识地突然回想起昨晚惊魂的一幕——不知个中缘由,家妻竟然气急败坏地朝着母猫一阵惊世骇俗的怒吼:“你叫叫叫,叫得老子心里发毛——把我惹毛了,看老子不一刀劈了你才怪!”
望着她变得十分威严而扭曲的脸色,犹如惊魂一瞥后让他心都凉了好大半截。但未容他多想时,就瞅见妻子像捉小鸡似的弓腰一把抓住母猫的颈项,然后提起来愤怒地掼向了门外。妻子迅雷不及掩耳咣当一声将房门死死地紧闭了。母猫呆在门外“哇嗷哇嗷”地叫唤了半天不肯离去,露出极端委屈的神态。门内没有了任何响动,它才一声不响地朝楼下蹿去,活像要奔向它那自由自在的世界尽情游荡。因此它到底跑向了哪里,暂时无暇顾及。毕竟人有人的许多事情需要忙碌,猫有猫的活动空间需要拓展。两人知道令人心烦的猫咪最终静静地离开了,妻子却扭过身来凭白无故地朝着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先前的原罪完全是出自于丈夫的身上似的。阵阵懊恼犹如嗜血的大山猫紧紧纠缠住她,同时把病态的情绪传染给他,让人毫无忏悔之意。
今夜,人至中年的他,不打算去欣赏院线放映的新影片,于是,他躺在床上信手拈起一本叫《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的书来读。晚饭后妻子便急匆匆出门玩最刺激的血战麻将去了。
像一只微型猎豹似的猫咪,正猫着身子蹲在牛二妹的后窗下“喵嗷、喵嗷”地怒嚎。殊不知——楼上楼下暂时拴养着顽皮可爱的两只小猫崽,无形中牵扯着母性十足的猫咪徘徊不安的情绪,它千方百计总想用它那神奇的猫嘴,将牛二妹家的咪崽崽一口叼回家来。面对此情此景,同时也把他看书的情绪极大地牵扯了进去,把他弄得心神不宁,把一本简单的书读得糊里糊涂。对于两只叫声不停的小猫崽,母猫纵然上蹿下跳,也无济于事。如果半年后咪崽还不独自远离母猫,小心它就要发泄它最原始的本能边驱赶边咬咪崽的下颈窝——肉食猫科动物的招数!因为它们并非人类,它们比人类聪明?抑或单纯?
七
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像喝醉了白酒的夜游神一样独自行走到一个路口,几个放荡不羁的小青年借一身夜色的掩护把他紧紧跟踪了起来。他揣想这伙人莫非又是自己曾经遭遇过的拦路打劫者。他一时没法断定,不免有些心虚起来。他只好镇定自如地迈着有些滑稽而诡异的脚步朝前走去。紧随他身后的一个瘦高个猛地跟上来,表现得非常有礼貌侧躬着单薄的身子对他说:
“看得出来,大哥可是个出奇的好人——”
“嗯啦。”他闷声闷气地像在发出一声模棱两可的鼻音。他不介意来自于身旁的“威胁”。朦胧蹉跎的黑夜中他斜瞥了一眼对方。他并不企图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物强行刻画在大脑里。道路四周似乎没有其他的人影,他也就不打算跟“熟悉”的陌生人说话,只想保持一定的距离,任走自己的路。当然他知道这几个鬼影似的小青年,无非想要再敲他一笔夜餐费。只可惜那位仗着人多势众的瘦高个紧接着对他表示:“……你好像并不愿意报告警察?大哥,你这人太幽默了——”
迷人而诡谲的夜色下,他像在跟他肩并肩地聊天,还更像是一个道上的朋友,并不显得拘束,甚至毫无任何生疏感。
他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依然一声不吭地迈着自己稳重的鸭步。对方同样伴随着他不缓不急的步伐,一同行进在这条模糊不清的土圪子路上。——倏忽间,他觉得这帮夜贼似顽劣的小青年,活像一群五十万年前的北京猿人,正在见缝插针、不失时机地寻找任何可以赖以果腹的食物——他们正在瞄着一个未知的领域,亦步亦趋艰难地朝前迈去。
忽然,这帮人像夜风一样莫名其妙地就四散开了,他扭身一瞧,什么影子也捕捉不到,活像迅刻从他面前蒸发掉了。他怀疑自己潜意识里适才产生过一丁点儿幻觉——这些人似乎过惯了毫无节制的夜生活,可以断定他们永远也长不胖。
八
原来他发觉自己身后跟来了一名中青年警察,身上带没带家伙,他没工夫去判断,慢慢地他的心情才开始真正平静下来,仿佛遇到救星。警察穿戴很周正,显出一身的威严与正直,他跟上来毫不客气地告诫他:“这位老兄呀,我说你还是要注意安全,切莫给这些鬼猴儿可乘之机!”
“好的,好——的。”他无可奈何地连声表示,只不过第二个好字拖声较长罢了,仿佛又遭遇一件烦心之事。
“你上夜班?”
“哦不,我喜欢观看院线上的一些新影片……”
“不过,经常走这条黑灯瞎火的路,最好身上不要带过多的钱财。”
“呃呃,多谢……多谢你的提醒。”
他顺势瞄了一眼警察,不由自主地哆嗦道:“好像是上个月我给过他们几十块钱,”他总把遭遇过的拦路劫者想象成同一伙人,“当时我贴身衬衣里还有两三百块整票,他们随便在我身上摸了一下,并没发现,他们拍拍我的肩膀就溜了。”
他带着万幸的口气刚刚说完这话,冷不防天色便再次放亮起来,像公鸡打鸣,却未闻其声。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两眼放射出迷茫的目光。他从昏睡中醒来,慌忙环顾窗前的曙色,对于脑海里发生的戏剧性一幕竟然不置可否,只是从口中发出一声从未有过的嘘声,而留在脑海里历历在目的情景,究竟是实是虚,是真是假——他顿感匪夷所思,一时半会又无法拿捏。他睁眨着惊怵的眼睛匆忙下床,当把一双异形脚掌反着塞进两只曙色的拖鞋里面时,方才觉得一阵出奇的别扭,赶紧从干涩的嘴角露出一缕未名的苦笑,以遮掩梦中的假设,或者现实的异动。
勿念
宁愿生活在梦幻中,也不愿生活在现实里。——塔哈尔·本·杰伦短篇小说《谬爱》
已经是第三个深秋季节,稀有山间泛红的枫林渐渐褪却迷人心魂的色彩,阳光的惰性也变得曼妙和羞涩,不断增添无穷回味的情愫,那个叫小珍的少妇收到他的来信也就是在昨日凉风袭来的傍晚。
信的结尾依然是这样平淡与率真:
“……我在这边生活、工作都很好,只是这里的菜肴我得慢慢适应……要是你愿意过来玩几天的话,打个电话我把火车票买好,有人送到你手头。好了,勿念!你的蝉于晚九点亲笔。”
小珍第一次读他的来信,一种情绪油然而生,她那明媚的双眸阵阵泪光婆娑,显示着一个居家女人的钟情诚怀与幽幽之殇。
她稍稍思量一番,铺了纸,提笔回信。她说她要打理小杂货店,要进货,要分装,要带孩子……她叮嘱蝉不论如何要多加注意身体……她暂时不能去他那里玩。她爱着他,就像他爱她一样——她早已视他为自己一生的精神寄托。她认为人的一生时光短促,让人无法随心所欲地浪费大好时光。她决意珍惜她的宝贵的时光。她要将一个女人的勤奋化作一缕无怨无悔的蔚蓝色梦幻,长驻心间!
沉重而又轻快的日子就这样不以人的想象而不停地流变。春夏秋冬辗转反侧,他几乎很少给她打电话,他说他也很少上网,他说他缺少现代人的那种闲情逸致,于是同样勤勉的他坚定不移地给她写信。他不忘一年回家一次,自然他要给小珍带回高档漂亮的服饰,给孩子也带回来不俗的礼物。几乎三个月一次的来信,让小珍深受感动。她默许他不厌其烦写信的举动,她不得不认为这是表达世间情感的最佳、最美的方式。她也怀揣梦想乐此不疲地给他写回信,一次次幽绵的思恋和精神寄托全都跃然纸上。
然而面对邻居眼中流露出来的惶惑不安的神色,她却无言以对。她觉得现代人无法理解这种朴拙而诚挚的联络方式,是情有可原的。她竟然喜爱这种原始的行为方式。她特别愿意读到她心爱之人书写的只言片语。她从心底牢牢铭记着两个意义非凡而又经久不息的字眼:
“勿念!”
她精心细致地收藏好蝉寄给她的每一封信函。她把它们视为珍宝。终于有一天,在孩子考上初中之际,她按捺不住内心的热忱与激动,写了一封信给他,她要他返回故乡陪孩子玩上几天,也好共享孩子成长的喜悦与幸福。
蝉回了封快件说目前公司业务繁忙,不便请假回乡……他告诉她说,他准备给孩子寄上一份特别的礼物,以示来自父亲的良好祝愿。她细心捧读着他的回信,心中不禁生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沮丧。略思片刻,她迅速给他回信说,她准备带上孩子第一次赶赴金色遥远的南国之城,想去他那儿与他相聚,实实在在玩上几天。
他没有再次采取书信的方式,而是打破常规立即给她回了电话。他说那好吧,他非常期待娘儿俩的到来,他会好好陪伴娘儿俩,让一家人玩个痛快。
接完家中的座机电话(说也奇怪,她一直没有为自己配置一部手机),她喉咙里好比咽下了秋蜜一般的……轻松愉快,完全沉浸在了幸福无比的时光里,仿佛刚刚开始微光初露的蓝色梦幻也多了起来,让她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她忽然就想借此机会渴望再生一个可爱的女儿,她想如果他有足够的经济承担能力,再生一个孩子也不为过。她沉溺于那种美好的幻觉之中一时难以入睡。一个人静静地享受着属于她自己的幸福美感。
幽梦一样的光阴就这样从小珍身边流向无边无际的远方,原先仅存的内心遗憾恍然变得无关紧要。她怀揣着一种淳朴自然的人生哲理,生活着,操劳着,无微不致地养育着膝下唯一的男孩。她觉得她的梦正在一天一天地茁壮成长,就像她的孩子,令人放心。
……
到了大年初六的下午,沉浸在春节喜庆之中的她猝不及防地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一个操着普通话燕声细气的小姑娘打来的。她当然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弄到这个座机电话号码的,更不清楚对方是从何处打来的。
她用非常温和的口气问对方找谁时,那清亮而稚嫩的嗓音告诉她说:
“我找我爸,我找刘蝉!”
“什么,什么,谁是你爸?搞错没有?”她近乎咆哮一样的叫嚷声,倒先把自己给吓了一跳……
“我找我爸,他为啥不管我妈了?我要叫他接电话,我是刘婧婧!”
她忽然显得不知所措,深深怀疑自己是否遭遇一场电话骚扰,一脸茫然地搁下电话筒,变紫的嘴唇禁不住怪诞地哆嗦起来,慌乱中害怕电话机再次响起不祥的急促的铃声。她却一屁股靠在电话机旁,大脑里的那轮激情四射的太阳遽然从心中沉沦,满世界被一片无情的黑暗攫取;头脑晕眩的她突然觉得一夜之间自己孤独地回到了亿万年前的蛮荒时代,她把迷乱沉重的头颅深深地掩埋在胸前那片地震似的……极端黑暗的覆水之中,早已欲哭无泪。
她想回忆那两个熠熠生辉的金色字眼,她想将那两个谜一样长着三头六臂的字眼揉得粉碎,一口吞入肚里,化为虚无,以便解脱。
真正的“勿念”,完全不是“无念”了吧,可能她开始“有点担心法瓦兹是一个始乱终弃的男子,是唐璜,是拈花惹草的男人。”她再怎么以极大的温暖度周围的严冬,也是屈愿和枉然。
“勿念” ——也许仅仅只是一种奇异之初的忠告,如烟似雾的一些往事让她变得惊世骇俗、耿耿于怀,却终难实现解脱。倏忽间失去内心独白的她已无法好自为之,世界之穹正在朝她头顶坍塌下来,她却想平白无故地独自支撑起这个即将坍塌异常诡魅而簇新的世界。
在意识深处,她才袒露心扉仰天长啸:姓刘的,你真的成了仙了啊!?
他爱他故乡的原妻,他更爱他异乡的那位漂亮可人的女儿,他唯独……不爱他自己。
她疯疯癫癫地一口气跑进一家川式麻将馆,冷峻的脸庞有一种寒冰似的色调朝他直扑过来。半晌她才对他说:“打完了马上回来!”
他瞄了下时间淡淡地说:“才五点钟都不到,有啥事吗?”
“……我想跟你说件事情,你不打了行不行?”她分明带着一种少有的愠怒紧盯着麻将桌旁的他说。
“好的,好的。”他头也不抬不以为然地回应道。
“好的?我看你还过得挺逍遥自在哩……”
“呃,有啥事你就说噻,马什么脸嘛?”
“我说,可以,你莫发气——”
“我发什么气?不会吧——”
“刘蝉,我告诉你,你女儿来了,你不该马上回去吗?”
“你说啥?”
“我说你女儿刘婧婧找你来了,还不明白?”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要打哑谜了,刘蝉,我们可不可以好好谈一谈?”
“不——可——以——”……
他,终于像坚定着内心信念一样一字一顿说完这话,猛然起身甩手而去,想把她独自扔在过于浑浊的身后。这时大街逶迤的上空早已风起云涌,阴云密布,让人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变化无常的气候走向更加难以捉摸的太平洋气漩,令过去昏睡的天空惴惴不安,咬断筋骨也要发出人一样分娩阵痛的沉闷之声。
(责任编辑 张雅楠)
涂加,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剑南文学》《广安文艺》《宕渠风》《嘉陵江》《参花》《中国文学》等文学刊物,已著有诗歌散文集《终难忘怀的时光》、长篇小说《菡子冤》和中短篇小说集《喀尔汗斯河畔的裸阳》。有多篇小说收入各种选本。个人文学辞条已入《中国小说家大辞典》,并荣获“中国当代小说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