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小诗的理趣与古代诗歌传统
2015-10-27许乜
许 乜
冰心小诗的理趣与古代诗歌传统
许 乜
“五四”的一声惊雷,“民主”和“科学”思潮蓬勃兴起,科学理性的文学观念成为现代作家的普遍信仰。新文艺成为思想启蒙的橄榄枝,冰心作为其中一员,并不是以狂风暴雨般的犀利言辞鼓动改革旧有文化的思想先驱者,也不是身体力行改造中国社会的实践者,她走现代知识分子在思想冲击下由个人转向大众的道路:以清新柔和的笔端诉诸文字,用小诗唱出了“五四”狂飙突进的上下求索的青年人的迷茫、苦苦追求的失落。当时掀起的“小诗”热潮,是诗歌自身发展的规律所致,也是社会发展变化的反映。周作人认为“如果我们‘怀着爱惜这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失的刹那的感觉之心’,想将它表现出来,那么数行的小诗便是最好的工具了。”[1]小诗篇幅短小凝练,内容含蓄隽永;在艺术结构上,通常寓情于景,也注重情理结合;在表现形式上,文字抒写自由灵活,不受格律韵脚的束缚,在浓郁的智性理趣中又透露出清新雅致的恬淡氛围。小诗是人作为独立个体呈现后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是出于生长期的中国新文学特有的文化现象。冰心的小诗既具有浓郁的审美趣味,又闪烁着智性哲理之光,淡雅柔美的文字娓娓诉来,流淌着意味深长的真谛、醒世的哲理,是魏晋玄言诗和宋代理趣诗的现代传承。
冰心小诗凝结了细腻的情思,精致的雅趣,而其回味隽永的最根本原因在于其“理趣”。“理趣”是指既具有激发读者的审美趣味又能展现文字的哲理。包恢答《曾子华论诗》时说:“而或一诗之出,必极天下之至情,状理则理趣浑然。”[2](《敝帚稿略》) “理”是宇宙万事万物发展的规律,它为语言承载将无形变为有形,理趣诗注重地便是“状理”的过程,而所谓“趣”则是“生机与灵气也”,枯燥的道理规律不是直接诉诸,而是借助语言的美感形象地展现。冰心在接触到生活中的物象后在联想中结合生存经验,以文字为寄托,将妙句横生的话语与回味无穷的哲理结合,便形成了其小诗独特的审美趣味:精炼的文字中散发淡然幽香,细细玩味便立现隽永的真理。
钱钟书的《谈艺录》谈及“理趣”云:“窃谓理趣之旨,极为精微,前人仅引其端,未竟厥绪。高彪《清诫》已以诗言理。此后有两大宗。一则为晋宋之玄学。……二则为宋明之道学……”[3]可见理趣传统在晋宋时代蔚然兴盛,为冰心小诗的理趣铺垫了文学传统。废名说:“打开冰心诗集一看,好像触目尽旧诗词的气氛。”[4]周作人也认为“这种小诗在形式上似乎有点新奇, 其实只是一种很普遍的抒情诗, 自古以来便已存在的。”[5]“五四”运动虽具偏激性,但在客观创作上却并未与传统彻底断裂,实际上搭建起沟通现代与传统的桥梁。
一、魏晋玄言诗的影响
魏晋时期玄言诗兴盛,成为逃避纷乱现实,躲避尘世烦扰,抒发心灵独语的寄托,在对外界的体味下,冰心与魏晋诗人同样有着对“时代”的亲身体验和沉痛思考,深知笼罩在时代的黑暗风暴下,个人犹如微渺的蜉蝣,难以用血肉之躯抵挡社会的发展潮流,因此开始寻觅哲学视角,在超越生与死的阻隔中探讨永恒不变的真理。冰心继承了中国传统诗歌对辽阔宇宙的衍生和历史沧桑的变幻孜孜不倦地追问的传统,同时其诗歌也具有独特的哲理思考。她循着外化的思想感情轨迹寻觅人生真谛,怀着忧思与希冀、焦灼与等待,对埋藏在心中的关于生与死、瞬间与永恒的哲理命题,进行深刻的探求和追寻。如:“倘若世间没有风和雨/这枝上繁花,/又归何处?/只惹得人心生烦厌。” (《繁星·129》)传统诗人往往感慨落花无情,流水无意,柔弱的花儿被风雨无情摧残,而冰心却揭示出生命不只在于光荣的生,还在于绚烂的死,生与死是自然发展的常态,如果花无凋落之殇,只会惹人生厌。生命的生生不息通过“花儿”荣谢展现不仅意趣生动,而且还启迪智性思考,是机智与生趣的巧妙结合。东晋山水诗人谢灵运也长叹:“短生旅长世。恒觉白日欹。览镜睨颓容。华颜岂久期。茍无回戈术。坐观落崦嵫。”(《豫章行》)诗人窥镜凝视一去不复返的华颜,思索着宇宙万事万物的哲理,喟叹着生命时空二维的有限性,叹息着万物的渺小与可悲。
玄言诗讲究“以玄为尚,以淡为美”[6],刘师培称“以平淡之词,寓精微之理”, 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说:“陶、谢用理语,各有胜境。钟嵘《诗品》称‘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此由缺理趣耳,夫岂尚理之过哉。”就是评价陶、谢不像孙、许等人运理过度而失去诗趣,而又包涵着精致玄妙的哲理。自然是陶、谢二人展现玄学的最佳方式,谢灵运酷爱山水仙境,陶渊明追寻世外桃源,借自然以玄思哲理,其中渗透的审美趣味在冰心的小诗中可找到依据,在空灵醇雅的短句中彰显着自然的勃勃生机,却又隐含着含蓄隽永的“理”,如“高峻的山巅/深阔的海上——/是冰冷的心/是热烈的泪可怜微小的人呵!”诗人在悲伤之中感慨人在山、海面前的渺小,嘲弄人类的无知,与苦口良心陈词概述的胡适不同,她并不是抽象的思绪,而是自然的鸟语花香赐予的灵感;与怀抱宇宙精鹜八极的宗白华不同,冰心是内省的顿悟,将思想的火花充分沉淀成精炼的语言。玄言诗要求物我合一的深层境界,在山水一色中畅怀抒志。冰心在写景摹物时,“我”也成为了客体,在婉转轻柔地笔墨描绘中,探索人生的真理,意象的建构为哲理的探索带来一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模糊感,却别有一番风趣。
魏晋很多诗人讲究人与自然的一体性,超脱于现世而回归于自然,冰心也在喧嚣的乱世中为自己筑起了心灵的乌托邦,透露出玄思的趣味,她认为“影儿落在水里/句儿落在心里/都一般无痕迹”(《繁星 九十六》)俗世烦扰烟消云散,宇宙万物融为一体,所有的争执、喧嚣褪去了丑陋的表皮,绽放出新的生命,与陶渊明“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精神契合。他们都想要剥离开俗世的纷争,了却利益的牵绊,但也绝不消极避世,他们都拥有心灵的净土,可以洗涤杂念的污染,抚平荡起的涟漪。这种超然于物外的诗情,为诗人纷乱思绪的展现增添了些许思索的趣味。
二、宋代理趣诗的影响
宋代理学繁盛,不仅包含普遍存在的宇宙哲理,还有钳制思想的伦理道德,诗人崇尚“理性”,哲理之言广泛见于创作中,主体在体察社会现象和自然物象时,往往在体味心中流淌着的哲思之激流,在意志地掌控下诗人又逐渐摆脱思绪的控制,幻化成活泼生趣的形象性表述,洋溢着智性的光芒。程颐说:“性即是理,理则自尧舜,至于途人,一也。”因此推崇“格物致知”、“筋骨思理”,在诗歌创作中浸润着对物象智性地观察,这便是宋诗影响冰心的独特诗趣。
宋代理学从禅宗的二维对立的思辨中汲取营养,从心出发体察社会的发展,认为统摄宇宙万物的是永恒不变的真理,不同的事物都有不同的发展规律,虽理有千姿百态,但最终归于一处。因此宋朝诗人在从宇宙万物中撷取写作依托时,一般会思索其内在的蕴理,其主题一般分为三类:暗含自然法则的理趣;玄思生命内涵的理趣;静思禅宗辩证思想的理趣。冰心的理趣小诗便与此不谋而合,“成功的花/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繁星五十五》)与王安石“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客易却艰辛”意旨一致,揭示了人生浴火重生前的辛酸:旁人不在意你涅槃前的艰辛,只在乎你成功后的惊艳。小诗凝结了诗人对宇宙哲理的严肃思考,理在思索中达到升华,它引导人们沉淀不断浮躁的心灵,在尘世的烦扰中淡泊明志。理与趣融为一体,使得包涵禅思的诗歌,富有回味无穷的趣味。
宋代理趣诗中托物比兴成为了主要的表现手法,宋人李仲蒙解说为“: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也。”[7]在自然物象的感发中某种哲思瞬间凝聚,情感的波动起伏,诗思的恣意流淌,在兴来神往中幻化成赋有理趣的诗作。梅尧臣:“木杪芙蓉花,开非红艳早。常畏晚霜寒,朱华竞衰草”(《拒霜》),还有冰心的“露珠/宁可在深夜中/和寒花作伴——/却不容那灿烂的朝阳/给她丝毫暖意”(《繁星一二一》)都是站在哲理的高度上托物兴怀,“芙蓉花”、“露珠”生命的短暂,让诗人们体察到时光的流转,人生飞逝,韶华白首,然而生命可以是绚烂的,又在隐约间透着一丝忧心,迷茫。冰心借物象的自然天性寄托兴怀,抓住体征联系赋予了小诗顿悟妙趣的魅力。
严羽《沧浪诗话》评价宋诗“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 欧阳修也称:“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理性的枯燥并没有禁锢诗人诗思的挥洒,反而在对“理”的思考中“返璞归真”。冰心继承了宋人的思考,运用了一般人未曾领悟的感官,巧妙地结合理与趣,将司空见惯的现象表现出言有尽而意无穷。
三、明代李贽“童心说”的影响
温馨和睦的家庭、中西结合的教育、清新自然的滋养、培养了冰心的童贞之心,“童心”是最纯粹的,没有杂质的侵蚀,它像上帝一样净化每一个沾染凡尘的俗人。儿童的心灵世界是澄澈透亮的,用稚嫩的眼睛探索着陌生的世界,用鲜嫩的小手抚摸着广袤的大地,冰心大力颂赞:“万千的天使/要起来歌颂小孩子/小孩子!/他细小的身躯里/含着伟大的灵魂”(《繁星 三十五》)。冰心以“童心”寓理著诗,其实是深受李贽的“童心说”的影响,李贽认为“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8]童心是人回到本真,卸下世俗的羁绊,从最原始的自我观察世界,理解世界,也许能还原人最初的情感,摆脱奴性,迈向人性。李贽希望摆脱儒家对文本创作的钳制,解开道学和封建道统对个性释放的束缚,破除僵化的程朱理学对精神发展的残害,他扮演着打破旧观念,启蒙新观念的角色,希望实现最纯粹的自我的文学,这在当时是惊天动地的呼喊。冰心同样也是以启蒙家的姿态用凝聚真理的小诗,震醒依旧活在封建礼教的精神奴役下沉睡的中国人。并且“童心”是一种心灵状态,是体察世界的独特视角,在物我一体、物我同质的心物契合中把握客体世界跳动的韵律,诗人以儿童的视角抒发哲思的感慨,让乏味的理蒙上童真之趣,如“婴儿!/谁像他天真的颂赞/当他呢哺的/对着天末的晚霞/无力的笔儿/真当抛弃了”(《春水 一八零》),展现了对晚霞的渴望,是对打破黑暗之光的向往。“我们是生在海舟上的婴儿/不知道/先从何处来/要向何处去”,用婴儿发声提出人们的迷茫,在动乱的现世不知该何去何从。以儿童的视角赋予诗人窥探世界的新视野,反而起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让凝重的哲思富含意趣。
国家的积贫积弱、社会的动荡不安、现实的尔虞我诈,让冰心理解了世界矛盾性的二元对立,于是以童心提出反抗。她的小诗因为歌咏真善美且富有恬静、纯净、真实的心灵而成为了新诗中的一抹曙光,为小诗的含蓄隽永、理趣横生奠定了基础。
郁达夫曾评价冰心“意在言外, 文必己出, 哀而不伤, 动中法度, 是女士的生平, 亦是女士文章之极致。”[9]可见冰心文章的特色在于将哲思、情思埋藏在字里行间,而有法有度,哀而不伤。这是因为冰心不仅继承了传统诗歌理趣的抒怀,还超越了传统诗歌的形式,用自由的形式撷取“刹那间的内心生活的变迁”,点化成蕴藉丰富的作品。
《庄子·秋水》说:“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冰心便是将理与情结合抒写小诗,细细品味会体悟到冰心小诗的晶莹透彻、清新雅致、率真坦诚、隽永深刻。诗人凝听生活,玄思人生,诗情因一刹那的哲思燃烧,从纷乱的情思中摘取精华,凝结成“零碎的思想”,是情理交融、趣味横生的艺术珍品。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周作人:《论小诗》《周作人早期散文选》(许志英编),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1版,第274 页。
2. 顾之京:《宋诗理趣漫论》,《河北大学学报》,1990年第3期。
3. 钱钟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8页。
4. 冯文炳:《谈新诗·冰心诗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页。
5. 周作人:《论小诗》, 《周作人早期散文选》(许志英编),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年第1版,第274 页。
6. 陈顺智:《东晋玄言诗派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45页。
7. 杜月仙:《梅尧臣说理诗研究》,东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
8. 田兴国:《李贽“童心说”新解》,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
9.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