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没有所指”
——之道长诗《咖啡园》简论
2015-10-26沈奇
沈 奇
“天籁没有所指”
——之道长诗《咖啡园》简论
沈 奇
记得是去年秋日的一个黄昏,之道来家中小叙,谈到诗,忽而就蹦出一句“天籁没有所指”。我为之一震,盯着他看,却再没了下文。只是发现,一向认认真真的之道脸上表情,却难得一见地散漫迷离着,好像揣着满腹成熟的软柿子,温润在自己的喜气里。当时就猜想,这爱诗爱到命里去的之道,一定是新近得了好作品,揣在怀里等着熟透了再示人呢。
果然,半年后的诗人之道,正式向诗界推出了他的《咖啡园》——一首“天籁没有所指”的长诗佳作。
1
认识之道近十年,在我的诗歌生涯中,算是浅近之新,却每每感念他虔敬、诚恳而低调的诗人气质;与之道交往,尽在善意诚心中,水流花开,自然风致,不操心哪一天他就变了个人。
仅就写诗而言,说老实话,之道的天赋“段位”不算太高,属于那种主要靠修为和历练按季节生长成熟的诗人。但之道比之这一诗人族群中的不同,还在于他既随“时节”又不随“时
节”,对诗坛季候,对身处季候中的他自己,常葆有客态的审视与自省。
是以这多年里,之道有点像诗歌界的“游牧民族”,在风格的寻求和方向的定位之间,不断“转场”而悠游自在。唯身边知己者时而操心着,资历匪浅的诗人之道,何时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界面”?
《咖啡园》的问世,至少,为这个期待中的“界面”,开了一扇明亮而有景深的窗口。
2
近年读书问道中,于当代诗学,得出两点体会:其一,就语言层面和文体层面而言,新诗说到底,只能算是一种“弱诗歌”;其二,因袭现代汉语语境下的当代诗歌写作,怎么创新,都脱不了创新性的模仿或模仿性的创新之大局限。
如果认同这一理论前提,而需求解于具体写作的话,我给出的临时答案是:其一,独得之秘的生存、生活与生命体验;其二,独得之秘的语言与形式探求。二者居其一,即可别开生面;二者兼而得之,或可别开一界而独领风骚。
按时下时尚说法,即:一则拼“走心”“接地气”,二则拼“语感”“接底气”。“地气”者,当下时代脉动之在场;“底气”者,古今学养修为之在心。
再换一句口号式的说法——
一手伸向存在,存在之真;一手伸向语言,语言之魅。
3
回头说之道和他的《咖啡园》。
之道“转场”写诗,实在心底里揣着个诚恳,要求个切实的自我诗性之所在的。转来转去,一时得工作机缘,转到了千岛之岛的印度尼西亚,在一所咖啡园里作了半年多的临时“移民”。在这个只问天气而不知“场气”为何的海外“伊甸”,诗人一时被彻底清空而后“发呆”——所有复制、粘贴之类的“编程”,所有郁闷、纠结之类的“脉冲”,渐次被消解到“爪哇国”里,重新洗过的心与眼,有了另一种通透与净澈,也便复生另一种脉动和视线:
园子里万物精准
唯独粗粝的时间码堆在一起
——第四季第6节
在这个时间粗粝而万物精准的“伊甸”般的咖啡园里,或者说,在这部无主题、无指向、也无确切寓意而只是散漫摊开在四季一百八十节一千零八十行的“天籁之作”里,连我们曾经赋予无数热切理念和宏深隐喻的太阳和月亮,也只是“两只宠物”(第一季第29节),而“风,趴在罗尼的肩上酣睡”,唯“记忆盘腿一坐,指指点点”(第四季第45节)。由此,这位也曾“与时俱进”过的中国诗人恍然大悟:“果园没有这类文明的进程”(第一季第21节),而“爱,从来就不限于人与人之间”(第四季第2节)——
木屋后的空地
白天用来晾晒鲜果
夜晚晾晒心情
月光下,不分好坏
——第三季第39节
4
天籁之作源自天籁之遇。
当然,这样的“天籁之遇”,是为了然“天籁没有所指”而心有戚戚的诗人所准备的。
由文本推想人本,每每或被动或主动随季候“转场”的诗人之道,或许内心里一直郁结着那份“天籁”般的“乡愁”,等待可能的释解与开放。不然,我们就无法理解也曾经“超现实”、“后现代”、“新古典”过的之道,何以能如此轻松自如地转呈天籁之音,写出这部无涉时风而人静怀永的长诗来。
心领方能神会——天籁无从刻意而求,只是原本就在那里的转身即就:
小木屋前
种着几株讲道理的菜蔬
浅显、直白
像日常用语
比如谢谢、不客气
比如白椒、芦荟
——第一季第23节
由所谓时代精神回返久违了的自然时空,以一镜之象,呈现人世风情,吟咏田园风华,一向老成持重的诗人之道,随天籁之遇而净空生辉:由“天然去雕饰”的心境导引“清水出芙蓉”的语境,入幽出朗,浑成不觉,而骨脉相适,本色自然,令人击节称奇——现代诗人写田园诗,原来也可以写得如此轻直透脱而又涵深思远。
细读全诗,章节形制看似整饬工稳,内里意绪情思却任由散漫,以纯净成其迂回,疏密杂沓,幽然有致,一种随缘就遇式的捡拾或采摘,机心尽弃,烂漫而就。如此语境里,人物、天物、植物、动物,皆风情自在,随意而出,而闲旷和怡。所谓“自然的人性化”“人性的自然化”(李泽厚语),在此得其所然。
尤其是那份独得之秘的语感——
摘下可可
剪掉全部新枝
剃光头的树
忽然觉得日子原来如此轻松
就像可可豆卖掉之后
一沓钞票塞进老罗尼的手中
——第一季第45节
果园里没有传说,也没有典故
老罗尼望着空中的鹰
——第二季第3节
如此干净、清通、朴率、又有意味的诗句,读起来真好,真喜欢!
关键是,整部长诗的修辞技艺,其实大体不出二三:叙述语式、白描手法、夹叙(事)夹意(象),却能每每于素直间生俏色,素宁中得朗逸,素净里见底蕴……如此一路水流花开般地“素”下来,由不得让人叹赏——写诗原来也可以如此轻松而又如此可意!
却又未全然“世外桃源”,骨子里的现代感,现代汉语式的现代感,即或在“爪哇国”里,也会“偶尔露峥嵘”——
刚刚学会撒谎的螳螂
给身边的小螳螂炫耀
“我的老师来自中国
他们说:前方有蝉,后方必有黄雀”
蝉与黄雀听到时
万分惊愕
——第一季第43节
其实此中关键,在于《咖啡园》的诗性叙事,通篇看似没有方向,只是散点扫描,实则却处处留意细节,得神于物,复由这些实实在在而有意味的景物事体之感人细节,内化出诗意的天籁来,令人感同身受而生色有余。
5
记得读木心时,感念其说:植物是上帝的语言。后来我曾将这句话改用为一句诗学理念:诗是植物的语言。
如今,至少在之道的长诗《咖啡园》里,我欣然于这一理念的合理与美妙。机械复制时代,读厌了各种“流水线”作业产出的时潮诗人流行诗作后,一时与之道的《咖啡园》不期而遇,确然有一种“他乡逢知己”的惬意。
天籁之作!
而之道的“天籁”没有所指:既不是什么挽歌,也不是什么颂歌,更不属于什么代什么派,而只是一曲独得之遇进而独得之秘的“天籁”——遇到了,动心了,写了,如此而已。
当然一般而言,凡“天籁之作”,似乎总会因“质有余而不受饰”以致多有失于精致之处,《咖啡园》也在所难免。质地与风采,率意与考究,如何两全其美,实在既是悖论所在,也是张力所在。其中得失,端赖个人忖度。
只是,有了这样一次“天籁没有所指”的淘洗,想来此后的诗人之道,无疑会更诚恳、更虔敬,也更自信、更淡定得了……复想起长诗中那位可爱可亲的咖啡园主,那位念天地之悠悠、独孤然而会心的“老罗尼”——诗里诗外,似乎总能见得作者惺惺相惜的寄寓之所在:
安静的时候
老罗尼给我指指天,指指地
琢磨很久
方才明白:
天堂万般美丽
你必须独守一份孤寂
——第三季第35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