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的开放性——解读《他们眼望上苍》中“大路”的隐喻
2015-10-26王树春
王树春
南京师范大学
《他们眼望上苍》是美国黑人女作家赫斯顿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也是她的代表作。出版之初,这本书就受到了很大的关注,露西尔·汤金斯认为这是“一部美好的书”。然而,在当时那个黑人抗议小说潮流盛行的年代里,这部书遭到了许多黑人作家和批评家的责难。抗议小说的代表理查德·赖特甚至认为这部小说“没有主题,没有信息,没有思想”。[1]
时隔多年,再去看这部作品时,我们会发现小说中所反映的女性主义思想远远超越了那个时代。作者在描写时没有对社会时政的激烈挖苦,没有抗议文学的那种愤愤不平,相反,是一种含泪的微笑,尽管文中也有淡淡的讽刺,但作者整篇的倾向是赞美的,她赞扬作品中主人公那种不断地追求自我解放,女性独立的勇气。作者仿佛就是作品中的珍妮,她用自己的行动向所有人证明黑人女性也是有权利看到上帝的。那么,主人公是如何看到上帝的?笔者认为她是一步步地接近上帝的,而“大路”这一隐喻在珍妮的觉醒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是“大路”引导着珍妮不断地走向新生,成为一个具有女性主义意识的独立女性。
“大路”构成了《他们眼望上苍》的主要情节,小说以珍妮返回伊顿维尔所经过的路开端,正是这条同样的路带领珍妮和甜点心到大沼泽去冒险。同时,“大路”象征着开放性,象征着未来的无限可能性。珍妮每次对人生产生思考,对婚姻失望时,毫无例外地发生在路上或是路旁。每当珍妮对现实不满时,或是对未来充满希望时,总会看向道路。下面,笔者通过珍妮的三次婚姻来阐释“大路”的开放性。
珍妮的第一次婚姻:
在西佛罗里达一个春天的下午,珍妮的性意识觉醒了。她接连三天时间,躺在梨树下,看着蜜蜂在花间来来往往,她激动于那雪白纯洁的花朵,渴望那个神秘的世界,她仿佛感觉到梨树枝丫间的狂喜与战栗。她感到痛苦、倦怠、无力,她渴望做一棵开花的树,拥有着蜜蜂的亲吻。于是“她从前门的台阶顶上尽可能地寻找这个世界,然后走到大门口倾身向路的两头凝望”,[2]这里的“路”暗示了珍妮对爱情、婚姻的渴求。这时,黑人约翰尼·泰勒的到来恰如一只蜜蜂,毫无意外的,他们接吻了。而姥姥南妮的厉喝让她从梦境中清醒了过来。珍妮和姥姥有着不同的婚恋观。珍妮认为自己和白人没有区别,实际上,她从小都没有看出自己和白人之间的不同,直到那次照相。而作为上一代受压制的黑人,姥姥不仅受到白人的压迫,还受到黑人男性的压迫,因此,她认为黑人是骡子。正是这一冲突造成了珍妮爱情的不幸以及此后对爱情的追寻。在姥姥看来,黑人女性是没有爱情的,也不配有爱情,一个妇女的命运需要也必须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她希望自己的外孙女得到保护,于是,她强烈要求珍妮嫁给洛根·基利克斯,因为那里有黑人女性需要的一所房子和六十英亩地。珍妮觉得洛根的形象“亵渎了梨树”(16),但是她没有办法向姥姥讲明。珍妮渴望得到爱情,但是姥姥告诉她“婚姻就像太阳造成白昼那样造成爱情”,因此,珍妮“走了进去,等待着爱情的开始”(23),但是,事实告诉她姥姥的话是错误的,她并没有得到那些像梨树下遐想的那些甜蜜。洛根和南妮一样,是一个物质主义者,他爱珍妮,但是不能理解珍妮的爱情观,更不能对此做出回应。刚开始,洛根会给珍妮劈柴、挑水,但是,当他明白珍妮并不爱他,他就“不再用诗一样好听的语言和她说话了”(28),他买了第二头骡子,让珍妮去地里干活。在洛根眼里,珍妮可以是他的一笔财富,也可以是一头干活的骡子。珍妮明白了,“婚姻并不能造成爱情”(27),对现实不满的她开始徘徊在门外,向“大路”的远方望去。
珍妮的第二次婚姻:
当珍妮第一次看到乔·斯塔克斯时,她正在一个能看得见“大路”的地方切土豆,为了吸引路人的注意力,她拼命地推着水泵把手,发出很大的声音。就这样,他们相遇了,乔是个很有商机的人,他要成为大人物。此时的珍妮已经对爱情失望了,她的心中几乎已经没有开满花的树木了,但是,她渴望自由,渴望改变,而乔正是这样一个人。一条大路向她敞开了,乔正在大路的那头。在她看来,乔就像“潜伏中的太阳”一样,虽然鲜红,但也危险,而洛根正如“门口的粮仓”,虽然有着灰色的阴影,却较为实在。然而,珍妮最终没有抵抗住突如其来的变化对她的吸引,她丢掉了围裙,丢掉了第一次婚姻生活中的枷锁,开始朝着“大路”奔向新的生活。
如果说珍妮在第一次婚姻生活中寻找的是爱情的话,那么,她在第二次婚姻中寻找的是一种自由、平等、尊重。但是,当他们第一次来到伊顿维尔时,珍妮觉得自己的梦想再一次破灭了。珍妮一直追求的平等并没有实现,她和乔并不在同一起跑线上,而乔并没有等待她的念头,珍妮觉得似乎乔已经走得很远了,而她自己却“只在原地踏步”(49)。他将珍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却不允许她和任何人说话。在别人邀请市长夫人讲话时,乔马上打断了:“她的位置在家庭里”,由此可见,逃离了骡子命运的珍妮在第二次婚姻中被当做了一件宠物。乔想尽一切办法迫使珍妮屈服,他不允许珍妮同店里的人说话,要求珍妮用头巾包着头发。他认为自己给了珍妮满身的荣誉,给了她俯视世界的地位,珍妮就应该感恩,应该屈服。好多年后,珍妮已经不再斗争了,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屈服了。但是,她明白自己的心还在路上,只是这条路已经被车轮紧紧地压住了,成为车辙,这时候的珍妮再一次想到了“日出时的一条乡间大路”(82)。最终,当最后一次吵架,乔不满珍妮的反抗,让她滚出去时,珍妮向乔吼道:“我沿大路跑向你时想从你身上看到的可不是这个。”(94)由此可见,珍妮向大路出发时,想要寻找的是一个真实的自我,然而,在前两次婚姻中,珍妮“都是男人的附属物,是任人摆布的沉默的客体”。[3]
乔死后,珍妮重新审视了自己,她认为在昂贵的死丧服里面是自己的“复活与生命”(96)同时,她对自己的过去进行了反思,尤其是姥姥南妮对自己的爱。她认为姥姥 “把上帝所造物中最大的东西地平线拿来”(97),捏成小到刚能紧紧困住自己的项圈,姥姥正是以爱的名义扭曲了自己。一直以来,珍妮寻找“地平线”之所以没有成功,是因为姥姥已经用它紧紧地困住了珍妮,那么,想要真正寻找到自我,就必须挣脱姥姥的束缚。这里的“地平线”也即是“路”,象征无限的可能性与自我的实现。
珍妮的第三次婚姻:
身为一名既富有又漂亮的寡妇,珍妮受到许多人的追求,她都拒绝了。这一次,珍妮并没有再望向大路,而甜点心却出现了,这个过路人教珍妮下棋,要知道这在当时是只有男人才能玩的游戏。那天晚上,珍妮看到月亮升起,“那琥珀色的流光浸透着大地,解除了白日的干渴”(107)这一象征暗示着珍妮在遭受到多年不平等的婚姻压迫后,第一次体验到了男女平等。很快,他们便结了婚,并且离开了伊顿维尔,前往佛罗里达的大沼泽地里。
在前两次的婚姻中,珍妮是一个梦想的憧憬者,她一次次渴望着“路”将她带到不同的地方,带到更加接近地平线的地方,而事实上的她却沦为了骡马与宠物。经历过两次婚姻后的珍妮也逐渐成熟了,她第三次选择了在路上。如果说珍妮和甜点心的眼睛看到了上帝的话,那么他们也是在路上看到上帝的。他们逃离当前的罪恶时代,到佛罗里达州的北部寻找大沼泽的快乐生活,在那条通往大沼泽的乡村之路上,他们获得了拯救。珍妮像男人一样穿上了“工装裤”,并同他们一起干活。晚上,珍妮家成为农工们的聚集地,他们听甜点心弹吉他、讲故事、赌博,而这一切活动,珍妮都可以参加,她也可以随意发表自己的意见。这表明珍妮拥有了自己的声音,这是前两次婚姻中都没有的。在这里,珍妮穿上了“工装裤”,这与前两次婚姻中的“围裙”和“包头巾”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暗示着珍妮终于获得了自由和平等,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通往大沼泽的路上。
但是,甜点心打算给予珍妮的那种“平等”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一件小事,甜点心打了珍妮,他认为自己的巴掌只是暗示了归属权。甜点心说:“我打她是为了让特纳家那些人知道谁是一家之主”、“我是为了让她明白是我控制一切”(159)甜点心的这一做法实则表明他与洛根、乔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而对于他的这一做法,珍妮并没有反抗,对此,很多评论家认为这并不符合珍妮的人物性格,笔者认为这恰恰透出了作者本人的矛盾性(后面会有提及)。后来,在一次飓风袭击中,甜点心因与狗搏斗被咬而患上了狂犬病,他在神智失常的状况下,要开枪射击珍妮,珍妮出于自卫,杀死了甜点心。这一事件表明珍妮在成长的道路上已经不需要男人扶持了,她已经成长为一名独立,自主的“人”了。
可以说,三次婚姻的变化是她不断追求自我的过程,经历过三次婚姻后,珍妮从一个天真烂漫、沉默的“客体”成长为一个拥有女性主义意识的,能够发出自己声音的“主体”。“大路”是她每一次改变的转折点。
同作品中的珍妮一样,赫斯顿从小就对道路、地平线等特别着迷。小时候,赫斯顿的家门口有一条通往奥兰多的道路,她常常会爬到门栏上看外面的世界。在《道路上的尘迹》中,她这样说道:“通往奥兰多的路经过我家门口,马车和行李等经常会从我面前经过,我喜欢看他们的行动并经常去招呼他们。我经常被邀请和他们同行,往往走出去半公里左右再自己走回来。”[4]可见,赫斯顿和珍妮一样,都渴望着路带给自己的新的生命体验。但是,二者的选择又是不尽相同的。赫斯顿安排作品中的主人公珍妮和甜点心通过道路前往南方,远离城市,远离北方的工业,让他们生活在大沼泽边的小屋子里,摘豆子,吃在河里捕来的鱼,以此来获得灵魂上的拯救。而她本人却凭借着发达的交通接近白人统治的文化、工业中心巴尔的摩、华盛顿以及纽约。我们都知道赫斯顿的一生是非常不幸的,经历过冤假错案的她一度抑郁成疾,而晚年的她由于贫穷还不得不给别人当佣人,但是赫斯顿又是无比坚强的。这也是她在种族矛盾十分尖锐的年代里写下这部充满乐观精神、觉醒意识的作品的根本原因。北方以及城市中的种族主义逼着赫斯顿将她的主人公转向远古黄金时代的时空,然而,太多对科技的认可使得赫斯顿本人逃离到远古的伊甸园中。如果说每一部作品主人公的塑造都显示着作者本人的意志的话,赫斯顿与作品中的珍妮更像是两个分裂的自我。因此,不得不说,赫斯顿又是一位矛盾的作家,她将内心的自己安置在充满牧歌情调的大沼泽中,而现实中的自己却勇敢地在白人统治的社会中奋斗着。
[1]Valerie Boyd.Wrapped in Rainbows[M].New York:Scribner,2003:300-301,305.
[2](美)佐拉·尼尔·赫斯顿.他们眼望上苍[M].王家湘,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13.(以下页码在文中标注)
[3]程锡麟.赫斯顿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117.
[4]Zora Neale Hurston.Dust Tracks on a Road[M].New York:Harper Perennial,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