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杜牧,十里扬州
2015-10-21安意如
安意如
胭脂香味里的扬州,是谁眷恋着梨花泪,惹得相思蔓上心扉。
因着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的他欲断魂,顺着牧童遥指的杏花村方向于雨中独行,欲寻一处酒家薄醉,所以印象中的杜牧一直是青衫落魄的文人。
后来知道,他是世家公子。杜氏自魏晋以来就是名门世族,杜牧的祖父是中唐宰相,有名的史学家;杜牧也是少年才子,23岁即作传世名篇《阿房宫赋》,可谓春风得意。然而随着祖父和父亲的相继去世,他的仕途开始变得坎坷不平。他一直做着小官,几乎有十年都把时间蹉跎在扬州,迷醉在二十四桥的青楼明月间。
总在想,如果没有白居易的“江南好,最忆是杭州”,没有苏轼的“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没有历代文人香词艳赋的粉雕玉饰,杭州还会不会如此的芳名遐迩。而扬州,也是一样。
当年隋炀帝为了观琼花,开凿了大运河,扬州的旖旎随着琼花的芬芳传遍天下,从此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销金窟,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明月在扬州的锦绣地,是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的温柔乡。
可是,若没有杜牧的诗魂相许,纵然扬州是千古名城,她还会不会如此情致婉转,缠绵得刚烈,霍霍地立在浩渺烟水里,千年仍有自己的风骨。
杜郎,和那些扬州女子一样,我也唤杜牧“杜郎”。
杜郎的扬州既有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绮丽多情,也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惆怅伤惋。写扬州的月夜,再没有人写得过他。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直接将他的诗写进了词里,怪不得王国维批姜夔写得隔,又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落第二手。”评得实在真切。
总觉得扬州,是杜牧一人的扬州,即使诗仙李白写了“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样氤氲妩媚的句子,也一样是敌不过他。
和人一样痴心,有时候,一个城,也只爱一人。
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杜郎与扬州,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纠缠。
想起他在扬州写的《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仿佛是天已晓白,他的酒已经醒了,要告别时说的话。《遣怀》应该是在牛僧孺的感召下写出的自嘲之作。可是怪得了他吗?牛李党争,他陷在其中挣扎反复,朋党相争的尴尬,消磨了一个昂然得意的青年。
十年一梦,他觉是醒了,而魂却遗落在彼处。还不如遗落在彼处,风月尚可容身,官场已没有容身之所了。
他落魄了,带着潦草的潇洒。男人之间已经没有相处的余地,或许女子的温柔乡还可暂居,却也只是暂居而已。他与柳永终究不同,柳永堕便堕了,倒也能自得其乐。而他不行,即使是沉迷风月的时候,心底也是矛盾清醒的。
少年时的际遇使他颇具风流浪子的潇洒;儒家思想的熏陶,又让他始终抱着济世安民之志,然而仕途的不顺又让他在现实中不断承受煎熬。
所以他会叹: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你看,“赢得”两字间的隐隐不屑,“薄幸名”后藏不住的自嘲后悔之心,是不难感觉到。
不过他毕竟是讨人喜欢的男子,当他沉溺其间的时候,也有深情如许。大和九年,他要离开扬州赴长安任监察御史的某个临别之夜,面对着相爱的女子,他写了《赠别二首》: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她是13岁的小女孩,娉娉袅袅。中国的传统是早婚早恋,因此13岁的她也可以承欢君前了。何况是个歌女,风尘里摔打惯的。只是,她毕竟是个小女子,情窦初开,与情郎分手时,心底哀伤不已。明知他这一走,归来便是杳杳,却不能有过分的要求;是情人不假,但只是歌女。她一准是哭了,所以惹他伤感地说: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于是,一句千古名句就在她的愁肠下炼出来。
蜡烛有芯他有情。想象着离别筵上,小小的她拟歌先敛、欲笑还颦的模样。盈盈泪眼,触痛人心。这个人,不知后来在他的心上停驻了几时。他赞她美,诗句写得煽情无比,但心底恐怕未曾想过娶她。因为他是世家子弟,要娶的也该是良家女子。
传说他后来在湖州喜欢过一个十余岁的女子,赞她国色天香。可惜那时她太小,不能嫁娶,他只好与母家约好十年来娶。不料蹉跎了13年,待他再去时女子已嫁作人妇,并有两子,他悲切遗憾,作诗說寻芳恨已迟,再见时风摆花狼藉,绿叶子满枝。
有人说,男人一夜,女人一生,我不喜欢这样的话,太粘牙,仿佛女子都是拎不起来的糖稀,必得要靠男人这根棍子才站得住。但对一个13岁的小女孩来说,她情窦初开时遇上的男子,必然是心田里一道深重的沟渠。
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总会有些人,有些爱,是生命的阻滞,一生也无法翻越。只是不知,杜牧后来,还记不记得这个扬州的小歌女,一个他曾经很喜欢的人。
不确定,因为杜郎心中的红颜,与柳七是截然不同的。即使“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写得华美斑斓,他本身也不值得迷恋,因他不曾也不肯为青楼女子放下身段,写诗赠妓。别人旁物如水似镜,最爱的还是镜中的自己。
青山隐隐水迢迢的扬州,秋尽江南草未凋的时节。我若遇上杜牧,定会邀他喝上一杯,因为他是我心仪的诗人;可若我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我宁愿遇上穷困潦倒的柳永。
后来,杜牧任侍御史,离开了扬州,可扬州和他却就此缠绕在了一起。
世路漫长,总有些记忆斑斓如昨。哪怕是生命中短暂的欢愉,也会因一段舍不得丢开的美好而百般回味。甚至,那滋味会在天长日久的发酵中愈来愈浓,愈来愈清晰,愈来愈重要。
扬州,用自己的繁华绮靡让杜牧驻足,而杜牧则回报了一腔浓情眷念,成为扬州最紧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