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过后是沧桑满地

花无心

编手札

他是一个名气不太大的人，一个文学史上不可缺失的人，是一颗暗夜里的星辰，照亮了唐诗走向的诗人，一个让中国近体诗在自己笔下定型的诗人。即使一阵细雨一阵雪，即使南风忽而变西风，甚或旋风加冰雹，也没有让他停止吟唱。他是沈佺期。

也许是上天眷顾吧，从一出生，沈佺期就置身舒适的环境里，他聪明过人，熟读诗书，十三四岁就漫游西南，不满二十岁就中了进士，一时传为佳话。

命运向来难以琢磨，对于诗人尤其如此。武后为了笼络人心，向唐高宗进奏了12件事，其中一条与沈佺期有关，即提高官员的待遇。刚中进士的沈佺期被授予了协律郎，平日里研究诗词，写写文书。

沈佺期因此引来了许多妒忌又艳羡的目光。这样的生活就像一汪温泉，有的是春花秋月，歌舞升平，身在其中，只有醉，只有梦，而梦里永远听不见塞外的风声，更与金戈铁马的生活、嗜血如命的战士、风中招展的大旗以及胡琴琵琶和羌笛无关，无论多有才情的诗人笔下也只能是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这期间，在别人吟诗作画、觥筹交错的时候，他独守寂寞、熬更守夜地做学问，让中国近体诗和古体诗的界限有了更明确的划分。

在那些本该花天酒地逍遥的日子里，他写了大量诗文。时间在风云多变的官场悄然流失，不知不觉沈佺期就到了30岁。正是人生好光景，他晋升为考功员外郎，从事科举考试的一些事宜。沈佺期从此更是逍遥自在，除了简单的公事外，主要工作仍是侍从皇帝，吟诗作对，此时他笔下文风渐变，呈模山范水之作。

不过几年，官运亨通的沈佺期被升为尚书。在武皇当政时期，沈佺期的仕途一直是一帆风顺的，一直活跃在最高权力集团周围，无论在哪个岗位上任职，都是皇帝的宠儿。

奢华的生活并没有让沈佺期放下手中的笔。作为一个文人，他骨子里仍是寂寞的，唯有文字能让他感到纯粹的快乐，但无法避免的是，诗文内容大多空洞，形式华丽无物。

尽管如此，还是有让人惊艳的句子：“云间树色千花满，竹里泉声百道飞。”云间对竹里，树色对泉声，千花满对百道飞，工整别致。而花色的鲜艳与泉水的飞溅，这一动一静的画面又那么让人向往。以至千年之后，风流天子乾隆亲笔将诗句题写在西湖的净慈寺内，从此，寺因诗而驰名，诗因寺而千古。

尽管沈佺期在大唐这个令人怦然心动的朝代里一直低调地生活，低调地当官，但风头太盛，很快便遭到同僚们的妒忌与中伤。

不多时，唐中宗李显复位，武则天的亲信旧臣们遭到了全面洗劫。沈佺期是武皇时期的宠臣，他难逃此劫。曾经让沈佺期飞翔的翅膀此刻变成了撒旦的魔杖，将49岁的他打入大牢。

从尚书到牢中之囚，命运突然来了个大逆转，一切都变了。不仅自己坐了牢，连两个年幼的儿子也跟着入了狱。

他怒，他恨，他怨，却都无济于事，眼前只有坐不穿的牢，撞不烂的墙。

牢狱是人间地狱，更是他的一世噩梦。他的身边总是阴暗潮湿，臭虱横行，终日不见阳光。在这里，能看到听到的，只有手持棍棒的獄卒和他们凶神恶煞的吼叫声、犯人脚下铁链尖锐的哗啦声和哭泣谩骂声。

在这里，他无数次想到死，但也无数次想到牢外蔚蓝的天空、辽阔的大地和温馨的家园。于是，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自由，渴望洗冤……于是，忍耐，忍得住要忍，忍不住也要忍。

没过多久，他被流放到边远之地灌州。这年秋天，一行人从长安出发，辗转到了灌州。

一路上，奔波劳累，说不尽的辛酸。山清水秀的盆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寒酸而势利的小国、人烟稀少的森林都留下了他们沉重而疲惫的脚步。

那些日子，他吃过苦，挨过饿，遭过白眼。为了生存，他像一只迁徙的大雁，日夜流浪。

一路长途跋涉，当沈佺期好不容易走到大庾岭上，举目四望，风吹巨石，雪掩苍山。有苍鹰振翅飞过，风呼呼地吹，严寒刺骨，天地一片冷寂。而脚下的山岭却是一道分界线，过了岭就是“蛮荒”之地，风土人情将大不一样。

想着自己去国离家将为异域之人，他不由泪光闪闪。

沈佺期生活在灌州，却时刻惦念着家乡和亲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什么时候才能再拜贤明君王？没人能告诉他。

他像一片落叶，随风飞舞，孤独得几乎要疯掉了，心也彻底空了，像暴雨袭击后的无人街市，飘摇无着落。作为一个为诗文而生的诗人，他变得更加敏感忧郁了。

思念和悲伤让他文风大变，沉郁悲壮，情真意切，处处惹人伤怀。

每每此时，他就会想到自己的不白之冤，让洗冤雪耻的决心一再支撑着自己挺过去，这一挺就是五年。五后之后，他终于接到平反诏书，从灌州北上回到长安。

回到长安后，沈佺期才发现房屋家产都没了，族人也纷纷避乱去了。尽管再次任职，但再不如从前。大丈夫生不能洗冤屈，展所学，伸其志，博个书生万户侯，世间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吗？这些年积郁在他心里的那股浊气总也无处倾吐，只能在眉间纠结，渐渐的，他病了，从内而外。

是该掐灭虚幻想象的时候了。

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羸弱的身板掐住了生活的咽喉。现在躺在病床上，才发现，原来，自己轻如草芥……

如果说人生如戏，遇到的障碍就是各种关卡，那么现在，他真的玩累了。

沈佺期去了。那些隐秘的陈年旧事，那些飘逝的鸡毛蒜皮，都被时间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