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想看雪的鸟儿
2015-10-20佘梅溪
佘梅溪
1
月八日,白露。天,开始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砸在地上的雨滴已没有了夏日蒸腾出的水汽,树林里泛黄的叶片伴着雨声发出碎碎的声响。
几乎所有的鸟儿都开始进行着南徙的准备。秋天确确实实来了,对于一只普通的候鸟来说,离开似乎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可我不想走。
每天都会有成群的鸟儿飞过,飞到那温暖如春的南方,每天都会有鸟儿问我:“阿莫,走啊!不走吗?”我总会摇摇头,笑着对他们说再见。
我真的不想走,每年都要搬来搬去的家,让我失去了安全感,离开就意味着改变,一切改变了的事物一定会失去一些东西,即使会迎来更多新的东西,但像我这样固守过去的鸟儿,还是喜欢生活在已经习惯了的日子里。
“真的,是这样么?我觉得你挺喜欢新鲜事物的。”阿牙听了我的解释,睨了我一眼,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阿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了解我的一切,我傻笑着瞅着她不说话。
“你这个疯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拿命做赌注!”阿牙叫了起来。
“唉!”我憋了半天,“阿牙,我想看雪。”
我想看雪,这个念头已经存在三年了,我清晰地记得,三年前那张随风飘来的,虽然有些残破,但充溢着漫天亮白晶莹东西的海报。有经验的候鸟告诉我,那亮白晶莹的东西叫“雪”。看了第一眼,我便恋上了它的颜色、它的形态、它的飘逸。恍惚间,我似乎可以嗅到它冰凉的气息,虽然我从来没有体会过0℃以下的温度,但听前辈们说那是一种同心寒类似的温度。
“雪!那种没有热量的东西?”阿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谁说没有热量呢?它只是热量不大嘛!”我拍了拍翅膀很不开心。
“唉!那你不走啦?”
“不走了。”我点点头,强调似的补充说:“真的。”
“会……”阿牙皱紧了眉头。
“会死的,没事,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就算……我想我的心也会是幸福的。”我笑了起来。
“阿牙,回去收拾收拾,走吧,别等我。”
我把呆住的阿牙推出了门外,不敢犹豫,我担心再多犹豫那么一秒,我的心便会动摇。
2
雨后的树林,憔悴了一半,但天空却越发地蓝了。
风吹在身上,开始有了些许“刺刺”的凉意,留在林子里的候鸟已经越来越少了,但每天要走的鸟群却依旧不忘问我一声:“阿莫,不走么?”
头已经摇得有些生硬了,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回答了上百遍的问题,还要一遍遍地重复。
为了在未来寒冷的冬天里生存下来,我不得不加紧对鸟巢的修缮,对食物的贮存。奔波间,想想曾经对麻雀的嘲笑,不觉有些惭愧。为了生存,现在我不得不向麻雀请教。
巢一点点地变得厚实,食物也慢慢地堆积多了,天气更凉了,林子也变得空荡荡的。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唰——”门闩刚拔出,门便一下子被推开了。
冷风灌了进来。
“阿莫!”我刚抬头便被阿牙抱住。
“你还没走呀,天气已经很冷了。”我支支吾吾地问她。
阿牙松开我,我看到她身后一群正在等她的伙伴。
“这是最后一批了,阿莫……你……”阿牙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在涌动。
“你们走吧,我……再见!”我打断了她的话,像上次一样把她推了出去,但我的心里却叫着:“阿牙,快走吧,我怕我失去留在这儿的勇气。”
门关上了,鸟群翅膀扇动的声音从枝与枝的缝隙里钻进来,我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
3
我是林子里留下来的最后一只候鸟。
有些孤独。
寒露过后,树叶像地毯似的铺了满地,金灿灿的,空气里弥漫着干冷的枯叶香,除了逐日下降的温度,其余的一切都还是那样的舒适。
我担心致命的低温,但又渴望它的来临。因为前辈们说过,雪只会在那样的环境里形成。
每天空闲时,我都会独自一人将那张海报拿出来,静静地看,就这样简单地看着,心里便会有一种快乐的充实感。很奇怪,对不对?
……
十一月八日,立冬,天彻底冷了下来。
“可!雪为什么还没下呢?”我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要加‘可’?你认为现在下雪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麻雀插过话来,很莫名地看着我。
“因为我觉得现在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嘀咕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面对冬天,在麻雀面前我确实没有任何发言权。
“过几天会更冷呢,不过离下雪的日子不远啦!”麻雀觉得我很没见识,拍拍翅膀飞走了。
但我听清了:“不过离下雪的日子不远啦!”单单这一句话,便足够了。
天空由九十月份的瓦蓝,开始变得灰白,像极了人们在树干上涂抹的颜料。这样的天将会下那么漂亮的雪,我觉得好神奇。
“雪会下得和这上面一样漂亮吗?”一天我鼓足勇气拿出了海报,小心翼翼地问麻雀。
“唔,比这漂亮多了,真正的雪会飞呢,而且会有人来这儿堆雪人,打雪仗,滚雪球。你就那么想看雪吗?那种糟东西!”
“嗯!”我肯定地点点头,但我不喜欢麻雀用糟东西来称呼雪。
“呵,真是只‘独一无二’的候鸟!雪后找东西吃可就难喽!”麻雀转过头,不再说话。
“那……我可以保留它到很久吗?”我知道麻雀并不想讨论关于雪的问题,因为对于它来说雪就像风雨一样平常。
“温度稍高一些,雪便会化作水,你怎么可能将它保留呢?”
“好神奇!”我呢喃。
“咄——”
4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我的羽毛显得有些单薄,但出人意料的是我前所未有地长出了许多绒毛,这可能是对温度的一种反应吧。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我的雪它什么时候来。我相信我贮存的食物足够我吃上整整一个冬天,眼下,对于我来说日子里只有“雪”这么一个盼头。
“看,那只天天盼雪的傻鸟!哼,雪压根儿不知道她是谁呢!”
……
碎碎的只言片语飘进我的耳朵里,心情一下子低了下来,从来没有的那种低沉,入夜,我就这样伴着伤心入睡。
“嗦——嗦嗦——嗦——”
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有一种奇妙的声音响了起来。
轻轻的,软软的、柔柔的……
是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啊!
伤心消失了,我感觉到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记不得了,就像我现在明明睡着,却又能感受到些什么。
“真像妈妈哼的歌哟!”有种感觉让我这样想。
“妈妈——”
好久没有看到她了呢。听别人说,她被装进了一只很漂亮的笼子里,被人带走了。他们还说,妈妈去的那个地方有吃不完的美味……
很好,对不对?
可是,每当谈起妈妈时,为什么其它的鸟儿总会背着我偷偷地流泪呢?
有点儿想妈妈了,想她的笑容,想她的声音,想她的一举一动。
那“嗦嗦”的声音,继续响着,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我睡着了。
5
“下雪啦!”
“从昨晚就开始下了,到现在还没有停呢!”
“又没有吃的了……”
清早,我被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
“哦,下雪了。”我这才反应过来,胡乱抓了把米塞到嘴里,便冲了出去。
白!真白!白茫茫的一片。
这是我出去时,头脑里唯一想到的。
天空是白的,大地是白的,填充在天地间的空气都被雪花染成了白色,从来没想到世界居然可以被统一为一种颜色。
亮白晶莹的雪花漫天纷飞着,每一粒都在唱歌,“嗦——嗦——”,好像就是昨晚伴我入睡的声音呀!
张开双翅,雪花飘落,我感到了它们冰冷的温度,心儿却在这个时候变得足够温暖。
“怎么可以飘得那样轻松呢?”
我盯着那一片片慢悠悠从天而降的雪花,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静,明明初次看到雪为什么会有说不出的熟悉,好像早就相识了一般。
“你认识我吗?”我抬头问雪花。
……
周围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喂,傻鸟,你这样会冻死的。”几只麻雀在我身边哄笑着。
转身,却发现它们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
奇怪,这不像它们平时的风格。
“啊!哈哈——”
“不许用雪球打我!”
“偏要打!”
……
“有人!”我心一惊,钻进了巢里,透过门缝向外张望,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正在雪地里打闹着,厚厚的雪地上,落下了一串串小小的脚印。
怪不得麻雀会跑得这么快呢!
6
巢里较之外面温暖了许多,我透过门缝看着那两个小孩子的一举一动,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们很好奇。
“哥哥,我们堆雪人好不好?”
“哦,可以呀,但你得让我用雪球砸一下。”
“哥哥,你真坏,我生气了。”
“好啦,好啦,堆雪人。呵呵!”
堆雪人?雪人会是什么样子呢?男孩子手拿铁锨摆弄着。
我瞪大眼睛,透过门缝费力地看着,原本平平的雪地上一会儿聚积起了一个锥形的小雪堆。
“哎,你的雪球做好了吗?”
“好啦,哥哥!”小女孩手里抱起了一个比她还大的圆球。
这是做脑袋的吧。我看着雪球暗暗地想。
“嗦——嗦嗦——嗦——”雪花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我觉得有些困,一觉醒来,已是黄昏,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推开门,我飞到了巢边的枝丫上,蛋黄似的斜阳懒懒地挂在林子的边缘,所有的一切都浸在了雾蒙蒙的淡黄色中。
我飞了下去,突然被眼前出现的东西吓了一跳。
一个人,不,更确切地说,是一个雪做的人。
洁白的身体,红红的嘴唇,黑琉璃做成的亮亮的眸子,还戴着一顶棕色的小礼帽。
好英俊的人儿呀!我这样想着,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地仔细打量着它。它的全身都弥漫着太阳的余辉,微微上翘的嘴角有着很快乐的弧度。
“嗨,你好!”我试图用最甜美的声音去向它打招呼,可是快速的心跳却让我的声音跑了调。
我期待着它的回答。
等了好久,它还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安静。
“唔,没听见吗?”我走近了一点,勇敢地抬头去看它的眼睛。
“你好,你听见了吗?”声音大得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敢肯定它确确实实听见了,可依旧没有动静。
心冷了下来,比雪的温度还冷,我突然觉得很无助。
“听到了,就回答一声好不好?”我犹豫了好久,抖了抖冻得发硬的翅膀又一次问。
寒风卷过粉尘般的雪,除此之外,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愣住了。
“啪——”它那扫帚做成的手臂忽然放了下来,指向了胸口。
我笑起来:“你是希望我走进你的心里?”念头即闪,幸福感溢满心头,我迈着已经冻僵的身子走近它。
一步一步……
我感到雪浸湿了我的全身,皮肤开始发麻,发脆,发痛,当我碰到它的时候,麻、脆、痛消失了,感到火辣辣的烫。
“嗦——嗦嗦——嗦——”
雪又下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已融入了它的胸口,很温暖,很幸福。
周围的世界渐渐地变得模糊……
7
白天再一次来临,林子里的鸟儿看到在雪人的胸口上贴着一只冻僵了的候鸟,灰色的爪子深深地嵌在雪中,阳光下,她的全身似乎都在闪闪发光。
“她睡了吗?”
“为什么还在笑呢?”
“噢!她应该是永远地睡着了。”
插图/王笑笑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