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血脉
2015-10-20胡亚才
胡亚才
在我的印象里,从阳春三月开始,经过完整的一个夏季,到渐进深秋,史河两岸的日子从未陷入更深的阴暗和忧郁,它不像别的地方,天空自己遮挡着自己,低垂着,时刻酝酿着一场又一场黑色的危险的暴风雨。在许多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过后,史河两岸总会适时迎来一场宾至如归的降水,每一次即将来临的雨水在远方等待着、埋伏着时,空气中充满了老成持重的沉吟,开始飘荡起带有雨水、湿气和新鲜的微风的味道。在人们仰望的视线中,不时划过颤抖着向上翘起身子,箭一般的黑白相间的燕子。大地上,植物的叶子拼命长出、展开、伸延,枝或茎便愈发饱满,树木郁郁葱葱,杉树、杨树似剑直插云霄,银杏端庄厚重,金黄满身,硕果累累,一个又一个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鸟巢安稳地筑于不同的枝头,鸟儿来来往往。庄稼朝气蓬勃,田野里欲望中烧,无度地繁殖着健康的绿色。村庄里的狗总是精神抖擞,拿鼻子嗅着空气,兴奋地乱跑着,一会儿跑到一片庄稼地嗅着,一会儿跑到一棵树前跷起后腿撒上两股尿。一群一群鸡,分处在各自的领地上,每一处总有一只大公鸡趾高气扬,带着一群丰满朴实的母鸡从容自若地刨着食吃。白鹅与灰麻鸭在一个池塘里互不相扰,和谐共处,或游戏或交配或追逐,仿佛有着无边无际的乐趣。水牛在不紧不慢地啃着田埂上的青草,连头都不用抬的。水牛不用担心食物,史河两岸布满了丰富的鲜嫩可口的青草,即便雨水姗姗来迟,牛也从来不会惊慌,似乎从一开始就相信这里是天堂,一场雨水的到来,也许就是锦上添花。鹭鸶,还有八哥、喜鹊之类的常常干脆就停歇在牛背上,一边张望风景,一边等待牛排泄后从中找寻食物。羊,三五成群,在另一边择着干草吃,默默无闻地移动着,在浓浓的绿色中,羊闪烁着耀眼的白。河沟塘堰坝内,鱼倒是欢呼雀跃,浮出水面的,跃起又跌落的,成群结队的,私密的,反正,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总想弄出一点自己的响动。
村庄里,镇子上,人们或安静地坐着或从容地走着,有的还笑着,有的在读书,有的在交谈,有的在干着自己的活儿,有的在相互配合,有的在相互谦让,有的似乎正处在陶醉的状态中。一些年轻的女人,在房前屋后,在大树下,无任何羞涩,不会任何迟疑,撩开衣襟,将丰满的乳房轻轻托起,送到嗷嗷待哺的孩子口中。顿时,四周氤氲起甘甜的奶香,俊秀幸福的母亲们的目光慢慢从孩子的脸上移开,移往不远处的田野、河流、树林、村庄、城镇、校舍、道路,满是惬意、期盼与憧憬……
雨水如约而至,下得很有声势,也很有气势。很快,许许多多数都数不过来的库塘盛满了雨水,随之漫溢了,顺着平时根本不起眼的小河沟,先由高向低,再由东向西或由西向东,向支流汇集。水,在小支流里渐渐有了内容,有了规模,有了喧嚣,有了歌唱,有了语言。水之所思,面之所向,行之所达。于是,水,争先恐后涌向了史河。整个史河两岸,乃至整个固始大地都笼罩在雨的快乐中,笼罩在水的丰饶仪态里。
无疑,这条源出大别山北麓,淮河南岸最大的一级支流,于长江河汇流处进入固始县陈淋子镇,此后一路向着西北偏北流淌,于固始县三河尖镇进入淮河的河流,成了固始人的母亲河。
真得感谢我那怀揣举人锦,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出逃南京的太祖父太祖母,虽然依依不舍南京浦口,虽然一路颠沛流离、险象丛生,但终究停歇在了史河东岸的石佛小镇上。是那个傍晚在我太祖父一行疲惫至极之时,听到镇上清真寺宣礼塔上悠扬的邦克声留住了再欲前行的脚步吗?一定是!口口相传的家族史,已经十分肯定过,但也还有一些其他条件。那么,其他的条件中,一个条件是忽视不得的,那就是水。祖母不止一次地说,她的婆婆,我的曾祖母听她的婆婆、我的太祖母说,“水多善居地。真主的口唤,该应的。”在我成长的日子里,有不少时候,我总是经意与不经意地问及祖母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从哪里来。祖母总是不紧不慢,很安静,用不变的表述回答我,“陶阿訇讲的,来自西边赤条条,千般万般皆不想。灯烟日子主笃定,河流湖泊是家乡。”祖母无意机智抑或满怀心机的引用,在当时,我并无感觉而颇不满足,我感受到了其中的意味是在长大成人以后,祖母的话不仅解答了来的问题,还解答了往的问题。
落脚石佛,立足史河,显然是我祖上正确的选择,因为这为我家族的生生不息、枝繁叶茂提供了生存条件,奠定了生活的基础。
其实,史河远不止是一条河,而是一个万物俱佳、风情万种、千变万化的空间,它流得动历史,载得起现实,装得下思想,展得开生活。
史河依然流淌着,有时激扬,有时温婉,注满了纯朴诚实的品质,深入在美好的途中。坐在岸边门前石墩上的小妹,蓝底白碎花的衣襟掩不住水灵的青春,露珠般清澈的眼睛,辽远着傍晚河边的草地和她身体内溢出的月光,辽远着一树槐花吐出灵魂的淳朴与芳香。河两岸那些古老、苍远的镇子,朴素得如月光下的一片玉米,抑或一束稻穗,一块蒙尘却依稀可辨的牌匾,一杯远离喧嚣的水……
史河东岸的黎集镇,南连叶集,北接石佛,地势险要,镇西紧临史河处便是孙叔敖当年凿开石嘴头“决期思之水,灌雩娄之野”的引水口处。近水楼台先得月,黎集自明朝形成黎集镇以来,凭借史河航运和陆路交通优势,云集八方客商,在固始境内享有“一黎”之位。岗坡处的湖广会馆、山西会馆庄重朴雅,古色古香。镇北有文古城、卧龙遗址、白鹭岛、龙潭寺,镇东南有龙宫寺,镇西南有马王庙,镇南有金盆照月。这些历史古迹虽然已残缺不全,但尚存的一个土堆、一把石斧、一块陶片、一座古碑、一棵千年翠柏,无不述说着黎集的古老与繁荣,无不见证着黎集在孙叔敖治水而成“百里不求天”灌区之首的价值。
富庶的黎集自然有着丰富多样的文化形式,作为固始花会重要组成部分的黎集花会源远流长,沿传至今。尤其是狮子舞和走阁,以其独到而代表固始在中原文化艺术史上占有显著地位。小时候,每至秋冬春农闲里的重要节日,我总是随着叔父去黎集看花会的热闹。石佛镇距黎集镇刚好十公里,沿着史河,走312国道,过了卧龙集,再翻过五个岗坎就到了。黎集的胡家是本家,皆为太祖父那一辈传下来的,黎集的常家是亲戚,我祖母的哥哥与弟弟家。当年在我祖母从西巷口常家嫁到南小街胡家小院后不久,便为了生计,搬到了黎集。天下穆民皆兄弟,更何况有血缘关系的回回,自然亲密友善。我们每次去黎集看热闹、观风景,不仅有上好招待,关键都能处在最宜观赏的位置,看得最为尽兴。表演者多是回族壮士,皆有武功,因为在舞狮间歇之时,有的人总会打上一套查拳或齐眉棍,兴致特别高时,偶尔还会练上一套七星剑。这些都是固始回族的拳种剑品,每每这种插花,不仅不会损伤狮子舞,相反还会撩起场面的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潮。据说,黎集的狮子舞既有南狮的细腻,又有北狮的粗犷,还有中原地区狮子舞的色彩。加之表演者多为回族武士,平添了更为丰富多样的民族形姿。
看罢狮子舞,还要紧随一台走阁看热闹。走阁表演由一个力气大并且具有技巧的大块头做底座,左肩上安置有牢固的铁制道具,分为一层或两层,每层铸有精美的刀、剑、花枝、雨伞、划桨等物件。在花枝或伞边或刀尖上都铸有“芯子”,在芯子上站立着一个或两个幼童,底座及肩上站立的幼童均按照所表演的故事情节而扮成不同的角色。我不止一次看到的是《白蛇传》,底座扮成许仙,其肩上的伞边沿站立的两名幼童则分别扮成白娘子和小青。有两次看到的是《桃园三结义》,还看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走阁的表演既惊险又优雅,扣人心弦,以风格独特而引人入胜。对于少小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吸引力的呢?以至于十二岁那年秋天,我独自沿着史河逆流而上,前往黎集,试图撞撞运气,再看看狮子舞与走阁的热闹。热闹终究没看成,倒是在黎集青石巷里漫不经心的游走中与我常家表叔意外遇见,连夜被送回石佛,及时化解了祖母、母亲的担惊受怕。
史河把古镇抱于怀中,水,使黎集安宁恬适,那泛着幽光的青石板路的巷子,那错落有致却又有着同样风格的房舍,使史河岸边的黎集三分妩媚七分秀美。
石佛镇坐落在史河东岸,规模远比不了黎集,一条大街,两条小街,两条巷道。镇子不大,却同时有着石佛寺、清真寺、甘露庙三座与信仰相关的建筑及其活动。石佛寺是佛教寺院,明永乐年,从南京往北京修官道,在史河东岸挖出了一尊仪态端正、雍容华贵的硕大石佛。至此,这个连名都不曾有的地方,就有了尊姓大名,同时,石佛寺应运而生。石佛寺建在大街的北头,石佛寺里的那棵国槐巍然屹立了几百年,如一篷大伞,铜钟也完整地悬挂在古槐那根最粗壮的枝丫上,每当钟声响起,整个石佛镇都沐浴在优美的旋律中。清真寺处于大街与南小街的接合部,始建于康熙年间,坐西朝东,拱券式的门楼,圆弧形顶部,乳白色彩,绿色镶边。清真寺的主体建筑是用做礼拜的大殿,十九级台阶,清一色青石条,绿色宽廊,红色大柱,镇脊坡顶,四角伸挑,整座大殿颇显巍峨高大。大殿北端是高出一截的圆形建筑,通体碧绿,是宣礼塔。大殿南端是高出一截的方形小型建筑,是望月阁,上下洁白,民族特征彰显。每当宣礼塔上呼唤礼拜的邦克声响起,石佛镇的回族乡亲们沐浴净身,走进大殿,远离喧嚣,远离欲望,清真寺内一片肃穆、圣洁、安详……甘露庙居于镇子最南端,较小,没有多少陈设,倒是庙前的一棵千年银杏树成了绝对的风景,每至秋天,树叶金黄炫目,果实累累撩人。
石佛,三个不同的宗教同居于这个小镇而和谐相处,这不能不给人们许多遐想与感念,乃至后来,在恢复高考的三十年间,石佛竟有四千多名农家子弟成为大学生,这在出乎人们意料的同时,稍加联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石佛,是我的家族出逃南京后落脚的第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它于我的家人有恩,恩重如山,有情,情深似海,有义,义薄云天。正是在石佛,我的太祖父太祖母被收留被接纳被关照,得到了亲人般的温暖。如此持续长久的善待,使我的家族得以重整旗鼓,人从少到多,家从小到大,从相当长时段的蛰伏到融入回族群体进而融入当地社会,从容而有尊严的生活,并且,我的家人以石佛为基础、为起点,开始了新的出发。无论是我大爷当年义无反顾去麦加朝觐再无归来,还是我的哥哥、弟弟、堂弟、堂妹们,我的儿子、侄儿远在天南海北,怀揣着南京浦口的祖根,尽享着史河东岸石佛的给养,坚守着回族的念想,石佛,都作为一个一生一世不可撼动的符号,牢牢地打印在我家人的心口。
很多时候,重回石佛镇,我已经不完全是为了怀念。过久了眼下的日子,我想找寻一下这个时代不需要的东西,找出它们的棱角,无论是否能够拼成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图案。历经石佛镇两个时段共二十二年。第一个时段从降生人世到十七岁,可谓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我得到了能够自由思索的空间。第二个时段,求学归来,在石佛高中任教五年,从并不遥远的地方回到根本没有异乡的故乡,我立在那棵古槐树下,目光中的含义与骨头里的文字被霜染得愈发冷静深沉,而额头光亮闪烁。即使在夜晚,也与月亮、星星、狗吠虫鸣、不眠的灯以及滋滋生长的事物不分先后地亮着。
那些年里,我几乎能看清每一棵树的出生与死亡,很多时候,站在一个高处,我甚至能看见石佛镇流水、街巷与炊烟的弧线所构成的时间与空间。
1986年初秋,我离开石佛镇,开始了真正有别于已往的人生行走。正是这次有别于已往的人生行走,使我在充满理性的思考后,给我自己的身份予以了确认。我深知,我是石佛镇一份子。
每当祭日,无须我父亲提醒,我的弟弟与弟媳总会按照回族的风俗做好油香。在袅袅而起的清新淡雅的檀香里,在阿訇清亮辽远的诵经声中,在感念真主恩典的心绪里,我的家人既在缅怀先人,又在思考正面对并要前往今后之路的自己……
不管怎样,都不能忘记。并且,至少要有一次行动,可以让我们更明白一些其中的道理与我们行为的必要,最好选在春天,比如清明,最好能将上坟当成一次探望。一年一度,我们像鱼从四面八方游向史河,游向石佛,游向祖坟。
史河自大别山出发,蜿蜒前行了二百二十公里后,俯身吻别三河尖镇,便从镇子的中部扑入淮河的怀抱,淮河浩浩荡荡从西向东,泉河打南朝北从三河尖镇东北端入淮。就在这么个三河汇聚之处,形成了一块陆地,千百年来演绎着敢生敢死敢恨敢爱的淮上文化,为细腻婉约精致的史河文化平添了些许厚重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遥想三河尖当年,商贾云集,常常白天岸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夜晚船筏相接泊数里。深长的街巷,纵横东西,连接着四周众多的码头。街巷里,店铺林立,招幌如云,南腔北调者甚多,奇装异服者不乏。胭脂巷、青楼街红灯笼高悬,迷离的灯火映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五花八门的人事、南腔北调的人语。窗外的水上划拳声、浪笑声、说唱声、吆喝声在桨声中此起彼伏。三河尖,这个水镇,这个漫长光阴里的交通重镇,花枝招展着因三河汇集所赫然鲜明的繁华。在那遥远的古色古香的岁月里,三河尖被烘托得舒舒坦坦、妥妥帖帖,即便大宋南迁,一时与金以淮为界,划河而治,三河尖在兵荒马乱中,似乎还照样过着舒坦的日子。至今日,时光仍未抹尽当年繁华驻足、江湖游走的印迹。
因为交通方式的转变而使运输方式转变,使得淮河航运千年昂首的势头一落千丈,商业经济的欣欣向荣不在,交通要道的地位丧失殆尽。三河尖成为固始县最偏僻角落,三河尖的繁华无可挽回地走向凋敝。这种兴衰荣枯的巨大反差给三河尖的人们带来了深深的失落。三河尖的人们似乎与生俱来地就知道,抑或就会打探三河尖历史进程中的这一转换及其这一转换的意义。长此以往,这一打探意识的积累、养成,打探心理的日臻成熟,日渐强大,无疑为文化积淀的挖掘与利用,进而为区域经济发展打开了一条宽舒而明亮的通道。兴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长盛不衰于全球贸易的柳编业就是明证,他们用长在淮河滩地上的柳条,编织着日用品,编织着工艺品,编织着生活的愿景。难怪,1988年初夏时节发大洪水时,我第一次踏上三河尖的土地,应同事之声去寻一位回族,他竟是那般豁达与自信,他谢绝了我提出的搬迁的安排,慈祥地看着我,目光坚定,他说,“太阳会出来,洪水会下去,三河尖的日子会好起来。”我还遵我母亲之命,去看望她小学三年级时的一位回族老师杨老师。杨老师当年被打成右派贬到三河尖,三十年过去,青春早已不在,幸福却并未走远。因为他没有怨恨,没有郁闷,也没有沉沦,而有的是耐心、安宁,工作中的敬业与生活中的和善,让他对曾经的历史事件有着自己的理解,“没什么。你还是你,他还是他,我还是我。”
史河流经固始十三个乡镇,并流经县城。人之本能,自古便择水而居。固始县城也不例外。自楚国强盛吞并蓼国起,中原的粗线条文化和层次分明讲究细腻的楚文化有了第一次碰撞交融。两千多年前的这次融合,不仅没有给蓼地人因军事吞并而造成患辱,相反,迅速地容纳了楚文化中显而易见的盛世太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幻安得安乐安”的思想与行为。曾有逸闻,当东汉大军扑向蓼地时,蓼城四门大开,城内一派平和,郡县府内皆无惶恐神色,无视门外的金戈铁马,且饶有兴致地欣赏楚之名曲“阳春白雪” ……
史河在固始城东飘然而过,大码头便是固始八景之一“史津晚渡”中的史津,小码头就建在城下,一截丰满的水道直通史河。从史河看固始城巍峨壮观,中正大气,令人不禁而生敬畏。登上东门楼,居高临下,俯瞰东关,人流如织,百业兴旺,一派繁华景象,近观史河,恰似一条银色的练带,蜿蜒北去,万千气象,尽收眼底,让人顿生万丈豪情。而身后的城内,早已收敛起征战沙场驰骋的血腥情绪,装点起楚风的笑容,享用着丰饶物品,兴致盎然地欣赏着轻歌曼舞……
我的家人中最早进入县城的是我祖父最小的姐姐,我的老姑奶,她嫁到了固始县城东关良家巷的回族许家,她仪态端庄,勤劳善良,深得许家赞许。从我祖父母、我父母以及表叔的描述中,我至少知道,许家从家境殷实到进一步对工商业及乡村土地的拓展,到表叔跋山涉水远赴他乡求学一路学成,我老姑奶都功不可没。只可惜,老姑奶离世较早。但这并未影响许家与胡家亲情的延续与发展。二代亲戚已成老人,平日里常牵挂常走动,三代亲戚常相聚而乐此不疲。
接下来进县城的是我二爹二妈,正值风华正茂的年龄,从黎集镇双双调往县城,好一派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青春风光。二爹二妈家安在固始东古城墙不远的一个杉树参天的院子里。从此,石佛镇的回回胡家在固始县城有了真正的立足点。无论坐班车还是徒步行走,从石佛到固始,沿明朝时修的官道后来的312国道,十八公里都不是什么问题了,因为固始县城里已有了据点。在当时,随着我二爹二妈的进城,我心理上平添了几分优越感。也正是打那以后,我才不断进城,穿古城门,翻古城墙,游大街,走小巷,或走马观花或驻足观望或痴迷凝视,在眼花缭乱中滋生出走离石佛走进城市,甚或远走他乡的潜意识与不绝如缕的冲动。
1982年夏天,父亲赴任县城里的一个岗位,接下来,母亲自然进了县城。安顿于固始县城北关一个大杂院落。1983年的早春2月,母亲在我家小院里栽了两棵柿子树。后来,五爹五妈、姐姐姐夫、三爹三妈先后离开了石佛镇,开始了在县城平凡却不同于乡镇的生活。我家人接二连三地入城,除真的工作需要,纯属调动的结果,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极其重要的,就是祖母的原因。祖母丢弃不了石佛镇,为此,三爹三妈、四爹四妈做出了贡献,持续长久地安居于石佛镇东街面塘那处住宅。祖母视亲人的离开为永别而不能忍受思念之痛,她在八十岁至九十岁的十年时间里,必须保持固始县城与石佛镇大致均等的生活时光。在县城,祖母常常无端闷气,只有走出县城,回到石佛镇,她才趋于安宁,在街坊邻居回族亲戚中她才能找回她那份亲情那份气场。随着年龄的增长,祖母我行我素地自由地不受任何限制地在固始县城与石佛镇之间,或班车或小面包甚至农用三轮车地来往,着实让我的父辈们担惊受怕。祖母九十岁时,我父母坚决阻止了她的这种省亲方式,而唯一的方式是让家人搬进县城。之后的六年里,生活在固始县城中的祖母对石佛镇的回族亲友们牵肠挂肚,直到九十六岁那年春天无疾而终。我的父亲母亲虽然在固始县城生活了三十多年,但从未以城里人自居,在他们眼里乃至心中,县城是工作的地方,也是生活的地方,石佛镇是根,才是来的地方与去的地方。
在史河面前,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感到水的血脉的搏动,感到幸福的战栗,感到沁心的滋润,感到无声的给予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