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
2015-10-20玉泽
玉泽
女人在灶台前忙碌着,灶膛里的火熊熊地燃烧着,被烧着的干柴发出清脆的响声。她麻利地将一张面饼放在案板上,一根擀面杖在上面打起了滚儿。不大一会儿,那面饼就被擀得如同一张纸,表面光滑细腻,就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女人把那张面叠在一起,在碗里取出一撮面粉均匀地撒在面上,拿出切刀,熟练地切着。那切刀就像是一只舞动的铁凤凰,把那面变成一条条柔美的丝带。铁锅里的水开始翻腾了。她揭开锅盖,一股水蒸气往上直蹿,把她包围在里面。厨房的玻璃蒙上一层水雾,然后又凝成细细的河流往下淌,像是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又像是岁月给玻璃留下的皱纹。女人熟练地把面条下到锅里,用筷子轻轻地搅动着。刚才翻滚的开水此刻也被面条的细腻感化了,瞬间便悄无声息。女人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火,站起来,用袖子在玻璃上抹了一下,透过被水洗过的窗户,看着里屋炕上的老人和男人,酸水胀满整个鼻腔,眼里隐忍着泪水。
里屋的土炕上,报纸糊满了半个墙面,窗帘被打了一个结儿高高地悬挂在空中。深秋带着寒气的阳光从窗户穿进来,平平地落在老人身上的花被子上。花被子的针脚走得很细很密。被面上的牡丹像被照活了,泛着青春的气息,尽情地绽放。老人静静地睡在炕上,一身干净的黑色衣服像是新买的,在光照下显出温暖的光泽。老人面色土黄,很多条深深的皱纹铺在脸上和额头,嘴唇干燥,眼睛偶尔会睁开盯着天花板看一会儿——那是被几块同样的花布连接而成的顶棚。老人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老人脚底下是她的第四个儿子,用一双结实的糙手握着老人的两只脚,轻轻地揉着,时而用攥紧的拳头擦过老人的脚掌心。那双脚小得可怕,还没有男人的手掌大,可是走过的路男人一生未必都能走完。顺着这双手,清晰地看到男人的面容。不知是屋里热还是由于肤色的原因,男人的脸很红,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清澈,像是刚刚被水洗过。他偶尔会打哈欠,鼻孔很大,嘴张得更大,眼睛硬是挤出一点儿水出来湿润眼眶。那睫毛一闪一闪,像是沾了露水的毛毛虫在蠕动。显然,男人近日来休息得不怎么好,瞌睡了,就把后背贴在墙上。墙面稍微有点冰冷,这倒能让他清醒点儿。
女人端着饭进来了,那饭的香味儿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直接钻进男人的鼻孔。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很响亮,喉结圆圆地滚动了一下。那面条各个都很饱满,身体滑溜溜的,就像是一群小鱼儿,感觉一触碰就会挤出水来。女人一米六左右,一块围裙系在腰上,围裙上面有清晰的油渍和面粉。一双粗糙的手端着一个精致的瓷碗,瓷碗上的图案很美,栩栩如生。女人小心翼翼地走着,到了炕头,丈夫把碗接过去放在窗台上。热气立马和冰冷的玻璃碰撞在一起,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连流下来的力气都没有。女人转身又走进厨房,用手在身上拍了拍,摘下围裙,又从厨房走出来,手腕上有一个很厚重的镯子。女人很珍惜这镯子,做饭时会把它摘下来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她在镯子上哈了一口气,用衣襟擦了擦,的确亮净了许多。那是一件布满了毛球的薄毛衣,用细的毛线织成的,上面的大麻花图案显得格外精致。再看看女人的脸面,不是太白,还有几道皱纹,但是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稀疏的眉毛下镶嵌着一双和男人一样清澈的眼睛。不过耳朵下垂挂着的那对耳环倒是吸引人的眼球,是翠绿色的,材质跟玉差不多,比戒指稍微大点的一个圆环。这种耳环一般只有老年人才会戴。她匍匐着到了婆婆身边。阳光照在镯子上,明晃晃地发着光,就像是透着寒气的阳光。
男人把老人的两只手抓住,慢慢地拽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估计小时候他也曾这样躺在老人怀里。老人看上去很脆弱,脖子硬是架不住头颅,刚抬起来的头又慢慢地低下去。男人索性直接靠在墙上,把老人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女人端起饭,用筷子在碗里抖了抖。老人看见女人手腕上的镯子和碗里的手擀面,微微笑了一下。女人知道老人最喜欢的面食就是这手擀面,她夹起一条面喂给老人。只见老人安静地在嘴里咀嚼着,很满足很开心,脸上的肉褶子也跟着抖动。老人吃饭可不像自己男人那么大的动静,一条,两条,三条,女人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男人偶尔把头凑过来看看瓷碗里还剩多少面条,两人都在心里给老人打气,希望她能多吃点儿。直到第十五条的时候,老人才吃力地摇着头。男人看着碗里还剩一小点儿,眼睛里装满了笑意。老人示意要喝面汤,女人兴奋地跑到厨房舀了半碗。她感觉今天这段距离好遥远,她恨不得面汤就在手边上。女人用厚实的瓷勺子一口一口地给老人喂,偶尔会有面汤掺和着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女人就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手绢轻轻地给老人擦掉,直到老人把那半碗都喝光。男人和女人把目光交汇到一起,心间的那一丝丝美意翻腾着,把那快乐的涟漪荡漾到脸上,一遍遍地在心里在嘴上说着老人的病快好了,都能吃这么多饭了,还能自己要着吃。两人心里很舒服,就感觉有人把心里的那块巨石挪走了,这段时间的照顾算是有了一点儿回应。老人感觉躺在男人怀里不舒服,身子伸展不开,又要躺下。男人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放回原位,任那阳光像一袭温暖的被子盖在身上,又像是一位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
女人看见老人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蹑手蹑脚地走回厨房,像只猫一样,把厨房打理得干干净净,用一块潮湿的抹布把案板擦了一遍,那案板金黄,能发光,像是涂了一层芝麻油。然后又轻轻地坐到炕头,看了老人一眼,把目光投向外面的院子。老人种的葱在阳光下闪着绿油油的光,那胡萝卜叶子肆意地生长着,一直伸展到大门口。门口的那棵槐树,树叶一片一片往下落,像是槐树在哭泣,女人静静地盯着满地的落叶,思绪飘到很久很久以前。
二十二年前女人来到这个家,当时女人才十七岁,那时老人已经是三个儿媳妇的婆婆了。老人没有女儿,只有五个儿子。结婚当天,老人拿着围裙和枕头在女人的身上轻轻地拍打了几下。这是当地人结婚的一个习俗,一是要在儿媳妇面前树立起一个做婆婆最起码的威严;二是要让儿媳妇知道,她们什么方面做得不好,婆婆指教也是应该的。紧接着老人紧张地说了一长串话,总之就是她没有女儿,会把媳妇当成亲女儿看待的,让送亲的人都放心。女人给老人敬茶,还羞涩地改口把老人叫妈。在一阵爽朗的欢笑声中,客人们都陆续离开了,留下老人一家。看着亲人的背影一个个消失在门口的拐角处,女人的眼里充溢着热泪。早在结婚前,她不止一次梦见结婚后的幸福生活。在和老人的第四个儿子定亲以后,她激动得睡不着,盼着时间过得快点。可现在结婚了,心里却空荡荡的。当她走出自家大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父母,他们竟然在那儿抹眼泪。一股酸水顿时扑腾在女人心间,鼻子也酸酸的。可是母亲曾告诉她,新娘子结婚当天哭不吉利。以后的生活也不太好,所以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刚结婚那段时间,老人的确对女人很好,真的就像是对亲女儿。女人每天负责两顿饭就好了,有时做饭老人也会搭把手,这让她心里升腾着暖流,有了强烈的归属感。可女人毕竟才十七岁,孩子有的特性她都有,爱串门就是最明显的一个特点,这也是农村妇女普遍的爱好。农村妇女没有文化,也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与外界的交流极少。平常饭后,尤其是冬日没有什么农活,她们就聚到一起闲扯。女人刚开始是和两个嫂嫂走得近,没事就老往她们几家跑,这一跑女人也收获到不少信息。听嫂嫂们说,老人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脾气大得很,事儿多还很好强,到处挑你的毛病。别看她现在对你很好,可不知哪天就突然生气了,你连原因都不知道,日子久了你就懂了。我们几个都是过来人,我们就是一个看不惯一个才把家另开的,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日子谁也碍不到谁。刚开始女人还反驳她们说婆婆人挺好的,通情达理,和自己的母亲没什么两样。她说完两个嫂嫂就用鼻子“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夹杂着浓浓的怨恨和不满。她们刚来的时候还不都一样,可现在这关系,就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铁板,比这深秋的天还冷。
光是听嫂嫂们说,女人才不会信,甚至对嫂嫂们的言辞有些不满。她又想,嫂嫂们为何这么无缘无故地说婆婆的坏话?婆婆人真的挺好的啊,对她也不是虚情假意。这样的矛盾在心间荡起翻腾,女人甚至想靠自己的力量来化解嫂嫂们和婆婆之间的矛盾,可是想想自己刚来,这女人之间的事儿就像陷入沼泽,你越搅和陷得越深,还是安分点好。女人就这样半信半疑地过着日子。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看见一群妇女在墙脚绣鞋垫。阳光软软地照射在那儿,她们一个个戴着围巾,红的,粉的,远远看去,就像一片花海;一根根花线在她们的手中游刃有余地摆动,像一个个精灵在空中穿梭。妇女们嘴角还留有未擦掉的线头,滔滔不绝地扯着闲话。偶尔会传来一片欢快的笑声,估计谁又在讲自家男人的笑话。女人眼热极了。丈夫结婚一个月后就去外地打工了,留下自己待在家里,整天面对着空空的屋子,也没个人说话,心慌疯了,就跑过去凑热闹。妇女们虽是嘴上扯着闲话,可还一心想着怎样才能绣出更美的花样,眼睛直直地盯着鞋垫,在构思。等女人跑过去,她们还在说。突然一个女人伸了一个懒腰,嘴张得大大地打哈欠,脸皱成一团,一不小心瞥见站在一旁的女人,一脸的惊慌。农村妇女常年跟黄土打交道,脸上本来就已经镀上了一层红色,看见女人后她的脸更红了,就像涂了一层红漆,快要和她们头上的围巾融为一体了。她慌忙地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旁边还在讲闲话的妇女。那妇女看了她一眼,目光和女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满脸的羞愧与胆怯。她也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旁边的人,一个传一个,大家突然停了下来,刚才还生龙活虎的,现在这嘴就像是刚捏好的苦苦菜包子,收得特别严实。这群人感觉就像被装在画里面。
女人算是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这些妇女在讲婆婆的闲话。女人来了句,我婆婆怎么样我知道,你们继续说。农村妇女单纯得就像一杯白开水,她们以为女人已经了解了老人的秉性,再想想女人的两个嫂嫂也经常在背地里讲婆婆的坏话,她们竟然和女人聊了起来,说说女人的婆婆,偶尔再扯扯自己的婆婆。女人听得心里直害怕,有些内容她们所说的竟然和嫂子们说的一样,大哥和大嫂是被婆婆赶出家门的,就是因为大哥太疼爱自己的妻子,处处让着妻子。这在农村可了不得,会被人说成是窝囊,耳朵根子软。婆婆受不了这股气,就把大儿子和儿媳赶出家门。这帮妇女羡慕女人的大嫂,嫁给那么好的男人。二哥和二嫂人都挺好的,可就是这样婆婆还是对他们挑三拣四,经常掺和夫妻二人的生活。两人估计受不了了,就主动提出把家另开,各过各的生活。三哥和三嫂的命还是好,结婚没多久,政府有搬迁的项目,正好给了他俩。女人听了后,感觉一切都是真的,浑身凉凉的,也很害怕,就感觉有一条光溜溜的蛇爬过脊背。女人还是觉得可能自己的嫂嫂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得罪了婆婆,这才让婆婆动怒的。毕竟婆婆对她还是很好的,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任由她们怎么说。
直到嫁过来第五个月,女人才真正地开始了解婆婆。春耕踏着点子来到她生活的这片土地。这天早上,女人还在炕上熟睡,月亮还没有沉下去,天上的星星还闪着微弱的光,隐隐约约听见婆婆烙饼和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声音。虽是春天,可冬天的寒气并未完全退去。女人不由得把被子提了提,身体蜷缩在一起,心想待会儿再起床。女人刚把眼睛眯在一起,就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是婆婆,穿着厚厚的棉袄,夹着一股冷气,那寒气直接扑在女人的脸上。婆婆严厉地说,都几点了,心里一天没个事儿吗?你看看人家的媳妇子,哪个像你?赶紧起来走地里犁地,那点活儿都搁了好多天了。婆婆的声音提得很高,说完转身就出去了,把门狠狠地关上。女人很尴尬,更多的是害怕,身上的困意也被寒气禁锢住。女人麻利地跳出被窝穿好衣服,牵着黄牛出发了。牛后面拖着一个架子车,车上有犁地的工具,婆婆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指责女人。婆婆手里拿着一根鞭子。一路上,老牛很好奇,总是低着头嗅路旁的石子。婆婆恶狠狠地冲着老牛喊了几声,老牛没有回应,婆婆便挥起手中的鞭子,重重地落在老牛的后背上。那牛抽搐了一下,悲惨地叫了一声,那声音直钻女人的心底。婆婆好狠啊,一年的地都得靠这牛,心疼都来不及,还这样对待它。女人用眼睛偷偷地翻了一眼婆婆,继续心不在焉地走着。
到了地里,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婆婆先让女人牵牛,自己扶后面的犁。女人哪干过这种活儿,以前在家都是几个哥哥跟着父母去,女人在旁边蹲着看或者在家做饭,做好了再送去。现在要让女人自己弄,可真有点儿措手不及。女人努力将牛牵着走直线,可那牛好像跟她有仇,老是走偏。女人心里有点儿怪牛,亏自己刚才还同情它呢!还有婆婆,今天是怎么了!她想着想着,婆婆就大声喊,又偏了。女人猛地被惊住,缓过神儿来婆婆已经冲到她面前,夺过女人手中的绳子,把一个鞭子扔给她,连个牛都不会牵,你到后面扶犁去。女人只好乖乖地去扶犁,这更是把女人难住了。犁走的确实是直线,可犁出来的地一道深一道浅,一点儿也不入婆婆的眼,又得重来。就这点活儿两人硬是忙了一天,还搞得两人都不开心。夕阳西下,两人又踏上了回来的路。牛似乎也是饿了,走得很快,貌似把这段距离缩短了。到了家,婆婆把牛牵进牛圈,女人匆匆洗了把手就去做饭了。做饭的时候,女人还在纳闷儿,婆婆怎么了?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一股浓浓的焦煳味儿钻入鼻子——饭煳了,女人开始慌了。正好婆婆也进来了,闻着煳味儿就把女人数落一顿,问女人今天怎么了,怎么什么都不会做了。婆婆说着便把女人推出门外,自己动手,饭好了也没有叫她。女人躺在床上,想着婆婆今天怎么那样对待自己。想着想着,她突然想到嫂嫂和一些妇女在背后对婆婆的议论,她感觉自己的苦日子已经在路上了。不由得眼泪涌出来,流在脸上,脸被蜇疼了,感觉像是在伤口上撒盐,可是心比这更疼。
从那以后,婆婆的愤怒被激活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动不动就批评指责女人。丈夫不在,这时若是给嫂嫂们诉苦,她们肯定会笑掉大牙,女人只能强忍着,任泪水往下掉。偶尔也会跟婆婆评评理,可在婆婆那里她就是权威,批评你是应该的,只能说你不会过日子。有一次,在和婆婆讲道理的时候,婆婆越不讲理了,女人控制不住情绪,就和婆婆吵了几句,正好小叔子也在场,婆婆就命令自己的第五个儿子打嫂子。小叔子不分青红皂白,抓住女人的头发,那结实的拳头落在女人的脸上和头上。女人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除了哭还是哭。女人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家门都不敢出了。好像从那以后,婆媳的关系就疏远了。女人在家开起了小灶。婆婆把米面都藏起来,女人也懒得去找,没有米面了就去娘家拿些,或者让自己的兄弟送过来,日子虽然苦点,可是毕竟不受气。女人觉得婆婆以前也是从儿媳妇走过来的,又何必为难自己的儿媳妇呢!女人想着,自己以后若是有了儿媳妇,肯定要好好对待她们。亲家既然把女儿放心地送过来,自己要把儿媳妇当亲女儿对待,绝对不能让她们受一点委屈。
这样的冷战持续了好久,直到女人生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是老人的第二个孙子。老人很开心,就亲自上门伺候月子,给女人熬小米粥——那是农村女人坐月子必备的食物,也给女人端茶倒水,甚至倒尿盆子。刚开始两人都很尴尬,可两三天就好了,关系似乎和刚结婚的时候一样好,婆婆待她就像亲女儿。有时趁着孩子熟睡,两人也会有说有笑地聊上半天,女人心里对婆婆的怨恨也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伺候月子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一般伺候月子都是女方的母亲。女人心想着,等出了月子以后一定要给婆婆买件衣服,好好感谢一下。谁知一个月刚满,一天也不差,一天也不多,女人可以下炕了,婆婆就让女人去外面捡葱。那是冬天,寒气逼人,冷气直往骨子里钻。看看那堆积的葱山,女人心想,这才是对我好的最终目的啊!她的心凉透了,对婆婆的怨恨又像是散了的云聚拢到一起,变成乌云,心里的乌云,寒风吹过,自己的心里开始下雪。
春天到了,丈夫也回来了,婆婆一个劲儿地在儿子跟前说女人的坏话,有时还教唆儿子去打女人。儿子听得不耐烦就指责母亲,她没有你想得那么坏,你也得在自己身上找找毛病啊!儿子知道母亲的脾气,就处处袒护着女人,老人着急了就哭闹,还说,和你大哥一个姿势,窝囊,耳朵根子软,就知道听媳妇子的话,我怎么这么命苦净养了一群窝囊废。儿子听不下去就只能出去,老人哭上半天没人理睬就又安静了。儿子终归是儿子,可这儿子这么听女人的话,一定是女人教的,这更增加了老人对儿媳妇的不满,两人的关系就像是仇人。
转眼女人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大儿子三岁多,小儿子都一岁了。这个春天风沙刮个不停,尤其是晚上,风刮得更厉害,感觉快把窗户掀开了,两个孩子和丈夫睡得早。厕所还在大门外,女人有起夜的习惯,这大半夜的还不得害怕死。丈夫了解妻子,就在旁边的沟里捡来一个别人扔掉的瓷碗。这晚,北风呼呼地刮着,丈夫的鼾声此起彼伏。女人想去厕所,这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夜风吹得吓人,就索性用那个瓷碗方便了。第二天和丈夫去忙地里的事儿,走得着急,就忘记倒那个碗了。忙了一早上,两人灰头土脸地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了。两个孩子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尤其是炕上,吃喝拉撒都在这炕上,屋子里的味道让人窒息。丈夫把门帘掀开,开始收拾炕上和两个孩子,女人负责做饭。女人走到灶台前,发现灶膛里放着那只瓷碗。女人顿时愣在那儿,感觉心快碎了,眼泪唰唰地流下来,砸在地上,像屋檐滴下的水。丈夫回过头看见女人站在那儿,就好奇地走过来,看着自己母亲做的好事儿,心的确寒了。风依然吹着,从门口钻进来,两人打了冷战。女人头晃了一下,心也跟着抖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年也发生了不少事情,女人的小叔子结婚了,一家人去了新疆谋生,女人一家也搬到了县城。离婆婆远了,的确是清净,也不受气了,过自己的日子,谁也碍不着谁。一家人偶尔也会回去看看,毕竟丈夫是婆婆身上掉下来的肉,回去看看老两口也是应该的。还是以前的那个大院落,院子里的尘土被风刮得一干二净。门窗上的漆也起了皮,露出被岁月侵蚀过的木头。自己的那间小屋,房顶早已塌了,双页门一个关着一个开着,上面的铁闩也生锈了,几块玻璃没有一块是完整的。门里面一片狼藉,一些野草也枯了,死气沉沉的。院子角落的一块空地倒是被婆婆打理得井井有条,一片生机盎然。茂盛的葱,胡萝卜绿油油的叶子肆意扩展。婆媳俩的话不多,见面也不好意思,婆婆想先开口可又放不下面子,女人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如果是做饭,谁也不会给谁搭把手。婆婆倒是对女人的两个孩子很好,偶尔会从被缝儿里取出好吃的给他们,也会摸着他们的头忍不住响亮地亲上一口。女人觉得这都是婆婆应该做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走的时候婆婆也会拔些葱或者装些土豆给儿子,不好意思直接给女人。城里生活,什么都贵,男人就都带上了。女人很开心,可心里却不领情,觉得这是婆婆在弥补她的过错,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偶尔村里的人会去县城赶集,和女人一家有碰面的机会,婆婆就嘱托村里人打听一下儿子一家人的生活,有没有受罪,女人怎么样,两个孙子怎么样。村里人会把这些告诉女人,可女人还是不太相信婆婆会花心思打听她们一家的情况,心里想着估计是等着看笑话吧。慢慢地自己的孩子也大了,也上学了,女人会在儿子们面前说婆婆以前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可儿子们哪会相信,奶奶对他们俩那么好。偶尔女人也会当着丈夫的面说婆婆怎么对待自己,丈夫当然知道母亲的秉性,可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就不要说这些了。说的次数多了,儿子们也听腻了,也会反驳女人,经常说这些有什么用,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再说说了这么多年起了什么作用,反而让她更加生气。可女人就是忍不住,家里来了串门的亲戚和邻居,女人就开始斜跨在炕边聊着自己的辛酸史,说那时候婆婆怎么对待她,她又是怎么地可怜。儿子们听见了会指责女人,都说这么多年了,还要继续说,不知道累不累,见人就说,见人就说。女人当时很生气,说俩儿子对她没有疼性。儿子们见女人死性不改,女人再说的时候,他们俩就默默地走出门外,留给女人冰冷的背影。
随着时间推移,一晃又是十年。时间和空间真的能磨平人的伤口,女人对婆婆其实也没有恨了。这些年,婆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除了年龄和生理上的变化,就是脾气也变得很随和,善解人意。婆婆和公公在那荒凉的大院落里相依为命,脸上布满了皱纹,头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霜,感觉脸上失去了水分,两只手更糙了,跟冬日里的树枝差不多。看到这儿,女人不由得感叹起来,自己也会走上衰老的道路,人嘛,年轻时谁能保证不做糊涂事儿,婆婆也是从儿媳妇走过来的,说不定婆婆这些年一直在为自己对儿媳妇做的事情内疚呢,只是农村人,尤其是老人,不善于表达,更放不下这张脸。女人开始怜悯起婆婆。这一年,女人的大嫂因为癌症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婆婆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直到现在想起来,婆婆那干涸的双眼也会挤出几股子眼泪,女人估计婆婆哭的原因是失去亲人,为大儿子和孙子以后的生活发愁而哭泣,再者就是觉得自己愧对大嫂。女人开始联想到自己,当自己去世时,婆婆必定也会哭得这么厉害。女人的心揪了一下,很疼,心疼婆婆。这些年来自己一直记着婆婆的过错,很多时候婆婆对自己很好,可这好却在她这儿被忽略了。如果按照正常的趋势,婆婆会走得比她早,她不得愧疚一辈子。看着哭泣的婆婆,一位垂暮的老人,女人心酸极了,过去搀扶着婆婆,两人站在一起抹着眼泪,就感觉心连在了一起。
大嫂去世后,婆婆跟所有儿媳妇开始走动了。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个儿媳妇早就对婆婆没有怨气了,两个嫂嫂也当了婆婆,她们心里清楚做一个婆婆的难处。记得有次去婆婆家,婆婆刚从外面回来,围巾上有一根干柴,女人主动走过去把干柴取下来,又把婆婆的围巾捋顺一点儿。婆婆尽情地享受这短暂的时光,两人的目光终于交汇到一起,从嘴角都挤出一丝微笑。婆婆说估计外面风大不小心吹上去的,女人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手在婆婆的身上轻轻地拍。周围升起一些尘土,把她俩围在一起,女人的双眼被一层薄薄的水雾蒙上。
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阳光明媚,太阳暖洋洋的,他们又去婆婆家。公公去外面了,只看见婆婆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白色围巾,慈祥挂在脸上,手里握着一根拐杖,眼睛不停地朝着各个路口扫射。人老了,体力不行了,干不动活了,也不能用忙碌来消遣时光了,越来越孤单了。看见摩托车从一个路口来了,婆婆自然能听出这是谁家的摩托车。她站起来,吃力地朝前挪了几步。儿子和女人来了,儿子家做了点好吃的给两位老人送来。还是热的。婆婆用颤抖的声音说。来到婆婆的房间,坐在炕头,婆婆从那个小木箱里拿出一对儿翡翠耳环和一只镯子,我也老了,土都快到脖子上了,等我不在了估计都让别人分了,这个东西你拿着,给谁也不要说。说着婆婆便把这沉甸甸的情谊往女人手里塞。女人忙说,妈,我不要,你好好的,你硬朗着呢,再活个十年八年都没问题。婆婆笑着说,就看真主什么时候收我。她还是强硬着把那贵重礼物塞到女人手上,还要求女人立马就把耳环戴上。女人没有推辞,光秃秃的耳朵下终于有了色彩。还是年轻好啊,戴什么都好看,婆婆说着,从今天起就一直戴着,不要摘了。男人就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上来了,女人给婆婆递了一个包子,看着老人尽情地享受自己亲手做的美食,心里美滋滋的。从那以后,女人的确一直戴着耳环。那镯子白花花的,很清澈。女人非常珍惜,干活的时候要取下来,怕碰烂了。
最近婆婆生病了,病得很厉害,是突然生病的。夏天婆婆还在院子里忙碌,有时候感觉呼吸时气上不来,去医院看病,医院不收,只能回家自己慢慢调理。看着炕上的婆婆奄奄一息,女人感觉谁把心尖儿割掉了。抓住婆婆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扑面而来。女人给婆婆做她最爱吃的东西,婆婆吃上两口就吐。真想代替婆婆去承受病痛,想想离开家的那些日子还扯着婆婆的闲话,可自己却不知道婆婆在家流过多少悔恨的眼泪。今天婆婆一直念叨着想吃手擀面,并且吃了很多。女人估计婆婆的病快好了,等好了给婆婆做件袍子,要好好孝顺婆婆,要像女儿对母亲那样,把中间婆媳疏远的那些日子弥补回来。想到这儿,女人的眼里闪过希望,脸上凝重的表情松弛下来。
躺在炕上的男人看着女人的表情变化,以为女人在外看见了什么,怀着好奇的心态,用粗糙结实的手掌把玻璃上那层薄薄的水雾擦去,向窗外望去。老人种的葱在阳光下闪着绿油油的光,那胡萝卜叶子肆意地生长着,一直伸展到大门口。男人可能明白了女人的心思,舒了一口气,声音很淳厚,长长的,感觉一肚子的气息都在那一刻吐了出来,眼睛也湿润了。女人回头看了男人一眼,他把嘴张大,假装打了一个哈欠。这时老人醒来了,想要翻身,男人把老人的胳膊拽直,往过翻,老人咬紧牙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翻过身子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女人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女人问,妈,你浑身疼吗?老人的头吃力地在枕头上蹭了蹭,坚强地说,不疼,我快好了,好吃的好喝的一直没断过,我这身子再不争气也会好吧。她用眼神示意让男人和女人赶紧回去,自己就让其他哥哥嫂子照顾,城里乱,家里没个人可不行。男人把脸贴在老人的脸上,又把老人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捂了一会儿就和女人出发了。女人恋恋不舍地看了老人一眼,老人也努力仰过头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慢慢地掀开门帘,就出去了。老人便把目光移向窗玻璃。女人不放心,似乎心里也明白老人会在玻璃上看她。她趴在窗台上看了老人几眼,两个人的嘴边都挤出一丝的笑。这时摩托车的声音响了,女人才离开。玻璃上留下女人呼吸时沾上的一层朦胧的水雾,老人盯着那儿看了好久。
其实男人和女人心里比谁都明白,老人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在世的日子得按天来计算,老人去世那也是迟早的事儿。其实想想,任何人,包括他们自己都会走上这条路,想着想着心里就会发抖。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坟坑里,搁谁都害怕。他们还是希望奇迹能够出现,让老人多活些日子。说老人的病快好了,与其说是安慰老人,还不如说是安慰他们自己。女人到了这个年龄,更加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婆媳关系。估计婆婆也快不行了,就老早把一些珍贵的东西给了她。看来在这几个儿媳妇里面,婆婆还是最疼自己。其实都一样,可女人还是这样固执地认为婆婆对她最好。其实婆婆浑身很痛,凭那翻身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可婆婆还是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就是不想让儿子儿媳担心。女人开始矛盾了,看着老人活着白白受罪,老人疼,她心里更疼,可老人要是真的去世了,她下半辈子都会在回忆老人的痛苦中度过,那滋味会更难受。话又说回来,在穆斯林眼里奔土如奔金,说不定老人还想早点去世,不想自己像个小孩睡在炕上麻烦别人,只是心里有挂念老伴儿、儿子、儿媳,整个家族。
过了几天的一个早上,老人不行了,女人的公公一大早就打电话把亲戚们叫来。老人说自己的心口胀得厉害,很疼,浑身直发抖。周围的人眼泪早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会念经的亲戚都已经高声诵读《古兰经》了。老人示意念经的人停会儿,自己有话要讲,以前她做错的事情大家都给她个口唤,尤其是自己的儿媳妇,她去世以后,儿孙们要多给她上坟,做好的都哇,多多搭救她。女人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到衣服上。老人这是在祈求,到头来还是老人先向大家道歉的。虽然那些事情都过去很多年了,说不定已经烂在她们心里了,不提谁也想不起来,可老人还是把这份歉意表达出来了。说罢,老人用余光扫了一下屋子里的人,嘴角微微咧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眶还留有被泪水润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