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刺梅
2015-10-20刘庆邦
刘庆邦
花开花飞花满天,世界上的花很多,很多,可我们认识的花总是很少,很少。进得山来,漫山遍野的花朵看得我们目不暇接,惊叹不已,我们认识的花才有几朵呢!常常是,我们观花,花也在观我们,我们就是叫不出花的名字来。人有名字,花也得有名字。人有了名字,才分得清谁是张三,谁是李四。花有了名字呢,我们才会报出哪是桃,哪是李,哪是牡丹,哪是月季。
我生在农村,在农村长大,对于常见的花,我认识得早一些。村里的花,我认识桃花、杏花、枣花、石榴花、凤仙花等。地里的花,我认识豌豆花、油菜花、倭瓜花、荞麦花、芝麻花等。有些花儿不仅好看,还能吃。开成喇叭花状的、大朵子的倭瓜花就能吃。采一把当日开放的倭瓜花,下到面条锅里当菜,那是好看又好吃。对于一些远方的花,比如海棠、扶桑、丁香、樱花、郁金香、君子兰等,我是离开家乡进城后逐渐认识的。好比我们对人的认识,有的是先见到人,后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有的是先听说名字,多少年之后才有机会见到真人。对花的认识也是这样,有的是先见其花,后知其名,有的是先闻其名,后识其花。那些先闻其名的花,或是大名鼎鼎,或是花名好听,让人一听就难以忘怀,以期一睹为快。
有一种花叫黄刺梅,我就是见到花名若干年之后才得以目睹其芳容的。
黄刺梅对于我的人生,有着启蒙般的意义。
人生来会受到多方面的教育,花的教育亦是教育总量中的一种。
不少花名我是从书本里看到的,从戏文里听到的,或是听见多识广的人说到的。而黄刺梅这种花的花名呢,第一次我是在一封信里看到的。说来话有点长,也不算太长,比一根花枝长不了多少。我要说到花,有必要把“花枝”和“花叶”说一说。
我在农村老家时有一个朋友叫龙新明,他是1966届的高中毕业生。按他的学习成绩来讲,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大学生。他离跨入大学的校门连一步之遥都不到,或许只差那么半步。差半步也是差,差之毫厘,结果会完全不同。那时人的学业分小、中、大三个等级,因没能上大学,他的学业只能停留在中等水平。别看中和大只差一个等级,却有着天壤之别。上了大学,等于跳入了龙门,成了官家的人。上不了大学,还得回乡当农民,顶多算是一个回乡知青。虽然我也被说成回乡知青,但我只是一个1967届的初中毕业生,与龙新明的知识没法比。要是还在学校里,高中生会把初中生说成是小屁孩,根本不屑于搭理我们。加上龙新明读高中是在县城,我读初中是在公社的小镇,我们从没有同过校,之前我们两个连一次面都没见过。那么,我们怎么就成了朋友呢?那是因为,我接连为县里的广播站写了几篇稿子,都广播了。在我写稿之前,我们公社没有人为县广播站写过稿子,我是第一个。县里把广播电线扯到各个公社,各个大队,各个生产队,乃至千家万户。公社街头安有高音大喇叭,各家各户安有舌簧小喇叭,署有我名字的广播稿一广播,很多人都听到了。龙新明就是听到了我写的广播稿,知道了我的名字,打听着找到我的。他的村庄离我的村庄有十几里路,他是步行到我们村庄的。那时自行车还是奢侈品,我们买不起,交通工具就是我们的两条腿。这样的交通工具携带方便,也不会出现半路上掉链子的问题。他到我们家没找到我,我被抽到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节目去了。他又来到公社,在宣传队的驻地找到了我。我们住的地方是一家地主的宅院,地主一家早被革命的扫帚扫地出门,那里成了我们一帮年轻人的歌舞场。有三间堂屋被腾空,我们把堂屋当成了舞台,在堂屋里排练节目。在节目排练期间,大门是关闭的,闲人免进。龙新明也是一个闲人,但他自称是我的朋友,看大门的人就让他进来了。看大门的老汉大声知会我,说你的朋友找你。朋友?我有朋友吗?在此之前,可以说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我有不少同学,我跟哪一个同学都谈不上是朋友。朋友是什么?朋友是亲人以外的社会关系,是走上社会的标志,有了一个朋友,就等于有了一条走上社会的道路。我渴望有朋友,有朋友是让人愉悦的,也是值得骄傲的。一听说有朋友找我,我心中一喜,一虚荣,就把龙新明认下了,不是朋友也是朋友。
说实在话,我对龙新明的第一印象很是不坏。他高高的个子,身材笔管条直,一身的文气。我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军帽,他也是戴着一顶和我的帽子几乎一模一样的军帽。同样的帽子,好像是我俩接头的暗号一样。更重要的是,他看见我脸上红了一下,显得有些腼腆。他说话轻轻的,一直微笑着。说了几句话,我就知道了他的回乡知青的身份,也知道了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他的年龄比我大,学历比我高,却一点儿都不自矜,还说我是他的朋友,真是抬举我了。
排练在继续,龙新明站在一边,悄悄地看着我们排练。那天排练的是一个“我们是民兵,紧握手中枪”的节目,四个男队员,四个女队员,每人手持一支木制的步枪,穿插着跳来跳去。宣传队员是从全公社挑选出来的,大都是回乡知识青年,有的是从县里中学毕业,有的是从公社中学毕业。当时我们公社也有从城里下放的知青,不知为什么,宣传队没有吸收一个下乡知青参加。回想起来,能成为公社宣传队的一员,很不容易,不敢说队员们多么出类拔萃,起码都有一点文艺细胞吧。我不知道龙新明在学校里参加过宣传队没有,对我和一帮男女青年弄枪舞棒地跳舞有什么看法。凭他在县城读书多年,他应该比我有见识。他或许会对我们的动作有所指点。没有,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话都没说。他微微笑着,神情似乎还有些羞怯。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观察那些跳舞的女孩子,并在心里对那些女孩子进行比较,看哪个女孩子更漂亮一些。
我们男队员住的地方,是在南楼二楼的木地板上打的地铺。排练休息间隙,龙新明随我登着木楼梯爬上二楼,从随身挎着的黄军挎里掏出一封别人写给他的信给我看。我问谁给他写的信,是不是他的女同学,我看了是否合适。他说不是女同学,是和他同班的一名男同学。男同学因耳大,鼻子大,嘴大,人称三大郎。三大郎极具才情,信写得很好看。对龙新明的话,我有些将信将疑,一封男同学之间的通信,有什么可看的呢!信用钢笔写在印有浅红色横格的稿纸上,一共是三页,我一看,就被吸引住了。信里流露的是一种苦闷的、哀伤的、无可奈何的情绪,与当时社会上普遍流行的高涨的革命情绪完全不对路,几乎是一种消极的、危险的情绪。而正是那样低沉的情绪,让我感到很对心思,觉得像是我自己的情绪。那样的情绪我没有表达过,是这封信里的文字替我表达了出来。是的,信里使用的文字与当时的印刷品所使用的文字完全不一样,印刷品里充满阶级、斗争、革命、打倒、批判等字样,那些文字是生硬的,冰冷的,暴力的,可怕的,而信里使用的文字是柔软的,温暖的,优美的,贴心的。我想起我所写的那几篇广播稿,其实都是大批判稿。大批判稿里所使用的语言,只是把报纸上的语言搬了个家而已,和这封信比起来,我写的那些广播稿就不算什么了。信的内容犹如把我的脑子打开了一扇窗,使我透过窗户看到了一片新的天地。哦,文字还可以这样用,还可以这样组合,还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以前真是没想到。我虽然没有把信和艺术品相联系,但我想到了,原来上面有公家的话,下面有私人的话;公家有公家的说法,私人有私人的说法;不管公家的话说得多么严厉,也挡不住私人之间用悄悄话进行交流。两相比较,表面上的话多是假话,鬼话,大话,是说给别人听的;而信上写的这些话,才是人话,真心话,是说给朋友和自己听的。
我把信看了一遍,还想再看一遍。出于自尊,我没有再看,就把信还给了龙新明。还是出于自尊,我没有对三大郎的信表现出明显的赞赏,只说了一句写得挺好的,就完了。
我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信里有的话我还是记住了。信里写到的黄刺梅的花名,我就记住了,并牢牢记在心里。
我们老家没有黄刺梅,之前我没见过黄刺梅,连听说都没听说过。黄刺梅?黄刺梅是什么花呢?我从字面上对黄刺梅进行了一番想象。在我的想象里,黄刺梅当然应该是黄色,而不是别的颜色。黄刺梅既然带一个刺字,花梗上长的应该有刺。梗上带刺的花我见过,田边地头野生的一些蔷薇花,花梗上就长有不少刺。我听说,凡是带刺的花,都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至于黄刺梅的梅字,我是熟悉的。我读过一些咏梅的诗,知道梅花是一种高贵的花。中国人已经把梅花文化化了,人格化了。我们村里好几个姑娘的名字里都带梅字。一个地主家的两个闺女,一个叫雪梅,一个叫令梅。然而遗憾的是,因我从未见过梅花,我对梅花的样子无从想象。黄刺梅对我构成了一个悬念,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悬念放下来。
信里还有一句话我记住了,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句话看得我心里动了一下,像是受到了鼓动,得到了启发。这句话像是一句诗,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诗。话里所说的花,不仅仅是指黄刺梅,恐怕所有的花都包括在内。这句话我是懂得的,花是一个代指,她指的是所有处在花季年龄的女孩子。我联想到我们宣传队里的那些女孩子,她们一个个正当妙龄,青春焕发,是不是都是待折的花呢?折花的人在哪里呢?我自己要不要折一枝呢?我要是不折,是不是也会空折枝呢?
龙新明只看了两次我们的内部排练,还没有看我们在公开场合的演出,有一天就对我说,他对董春芳印象不错,问我能不能给她介绍一下?龙新明的话让我吃惊不小,这老兄,他可真敢开口,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呢?他哪里来的自信呢?董春芳我当然了解,她是我们学校1966届的初中毕业生,比我高一年级。虽说我和董春芳不是同班,但我俩一块儿参加过中学的宣传队。毕业后,一块儿参加过大队的宣传队。如今又一块儿被抽到公社的宣传队。我们大队被抽到公社宣传队的队员只有两个人,那就是我和董春芳。我记得很清楚,公社是通过广播站的广播,呼叫我们的名字,通知我们到公社宣传队报到的。这件事全公社的人都知道。在公社宣传队里,我们两个除了唱歌、跳舞、演样板戏,参加一些集体性的演出,还有一个只有我俩表演的节目。节目的名字叫《兄妹下乡》,我演兄,董春芳演妹。我跟董春芳是熟悉的,也对她颇有好感。但我从没有对董春芳表示过我的好感,更没有想过跟董春芳谈一谈,把她作为我追求的对象。而龙新明只见过董春芳两面,就把董春芳看上了。你不佩服龙新明的眼光不行,在我们宣传队所有的八个女孩子当中,董春芳长得最漂亮,最出众。如果说八个女孩子是八枝花,董春芳就是八枝花的花尖子。不用说,龙新明把董春芳看成了堪折的花,他要把董春芳折一折。
龙新明托我给他介绍董春芳,吃惊之余,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实不相瞒,确有一种醋意在里头。可是,龙新明这样信任我,我不给他介绍也不好。花就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自己不折,有什么理由拒绝别人折呢!加之龙新明跟我说出他的请求时,脸上红了一阵儿,一副很害羞的样子,这表明他的态度是真诚的,严肃的,没有任何轻薄的意思。我答应帮他介绍一下试试。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他见没见过黄刺梅,黄刺梅是什么样子。话到嘴边,我没有问出来。我不想在他面前显得没有见识,不愿让他小瞧我。我想黄刺梅只要在我心里惦记着,我总有一天会见到黄刺梅。
趁一次下乡演出,我把董春芳约到一个麦秸垛后面,把龙新明托我的事对董春芳讲了。春风吹拂着墨绿的麦苗,金黄的油菜花正在开放。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异常紧张,好像我不是给别人介绍对象,而是自己在谈恋爱一样。我发现董春芳也很紧张,她紧张得连话都不敢说,看我一眼赶紧低下了眉。我怕董春芳误会,就把龙新明推了出来,说我是受龙新明之托,来跟董春芳转达龙新明对她的好意。听了我的话,董春芳有些失望似的,抬起眼来看着我。董春芳的眼睛大大的,清澈、美丽,因为她的眼睛太美了,平日里我总是不敢看她。可后来每当我回忆起她的时候,她美丽的大眼睛总是看着我,像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又像是对我有一些质疑。我怀疑,那次她在麦秸垛后面无声地看着我的样子,是不是永远定格在我对她的印象里了。见董春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有些回避似的低下了眉,对董春芳说了对不起。我说,既然人家托了我,我不跟你说也不好。至于你愿意不愿意接受龙新明的好意,完全由你自己拿主意。
董春芳说,龙新明是谁?我不认识他,不了解他。
我说,不了解没关系,互相认识一下,时间长了就了解了。
这时董春芳说了一句话,她的话我倒是记住了,但当时我对她的话意没能理解。等到我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一切为时已晚,留给我的只能是懊悔。她说的是:你倒是挺能替别人着想的。
龙新明被借调到公社,做全公社教育方面的联络工作,我们见面的机会多了一些。他开始给我推荐书,并把他的藏书主动借给我看。我前面提到过启蒙二字,每个人的成长都离不开启蒙。启蒙是必须的,如果得不到启蒙,人一辈子都可能处在蒙昧状态。启蒙是一个系统工程,还是一件复杂而神秘的过程,好比睡着了的人们不知自己到哪一刻醒来,人们往往也说不清自己的启蒙来自何时、何方、何人,不过我愿意承认,在我的启蒙过程中,龙新明在不经意间起过重要作用。龙新明让我看他的同学写给他的信,对我来说是一种启蒙。龙新明托我给他介绍董春芳,对我是一种冲击性的新的启蒙。龙新明主动借给我书看呢,对我的心灵是一种更大的启蒙。后面还有让我意想不到的启蒙,我在后面会说到,这里先说书的启蒙。那时候,农人家里大都没有书,家家户户都有老鼠,有臭虫,却找不出一本书来。你说毛主席语录?那是公家以强行摊派的方式派给农民的“红宝书”,天书,不能算是农民自家的书。说来我家里是有一些书的,那是我祖父的藏书。祖父下世时,我母亲应祖父的要求,把那些书放进棺材里,供祖父当枕头用了。祖父的藏书多是演义、侠义和公案之类,就算老人家不把书带走,我对那些书也提不起兴趣。而龙新明借给我的书,都是我渴望读的。比如埋在土里的种子刚想发芽,一场春雨就下来了。我记得那些书有《红楼梦》《茅盾文集》,还有郁达夫的小说和《福尔摩斯探案集》。那些书读得我如痴如醉,像是脱离了现实世界,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特别是茅盾和郁达夫的小说,看到小说中的人物,如同找到了我自己。小说里诸如“忧郁”、“惆怅”、“颓唐”等字眼,都是我所需要的。这些字眼我都是第一次看到,但我觉得它们是那么熟悉,亲切,如久别重逢,他乡遇故知。小说给了我另外一种眼光,这使我看树、看云、看人、看事,都与以前不大一样。龙新明借给我的这些书,在当时被说成是毒草,都是禁书。这些书不是他自己买的,是文革到来大焚书的时候,他提前潜入学校的图书馆里顺出来的。出于对这些书的喜爱,我看完一本,又看完一本,没有把书还给龙新明,把书留了下来。直到后来我到煤矿当工人,仍没有把书还给龙新明。我把书打进铺盖卷里,带到煤矿去了。因为有书,我成了我们那一批新工人中最“富有”的人。这是后话。
接着前面的话说。龙新明和董春芳怎么样了呢?我对龙新明说了董春芳的态度,龙新明是否就放弃了对董春芳的追求呢?要是那样的话,龙新明就不是龙新明了,龙新明对我的启蒙就不会继续,也构不成我今天要写的这篇小说。
随着小麦的抽穗、扬花、灌浆,一天比一天接近成熟,我们的宣传队解散了。是的,什么事情都比不上收麦重要,小麦一走过来,别的这宣传那活动,都得给伟大的小麦让路。宣传队一解散,我们从哪里来,还得回到哪里去。我们不是小麦,但我们得回到麦子地里去。我们有些失落,宣传队员们彼此也有些不舍。几个月来,我们毕竟一起唱过,一起跳过,在戏里一起笑过,一起哭过,付出了一些感情,也建立了一些感情。队员们说再见时,眼里都有些湿,说的是再见,好像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似的。您还别说,自从那次和宣传队的队友们分别后,几十年过去了,大部分队友我再也没有见过面。我还听说,有的队友已不在人世。
董春芳比较幸运,当我们作猢狲散时,她被留在了公社的供销合作社,当上了糖烟酒商店的一名营业员。当营业员是难得的,在经济面临崩溃,物质极度匮乏时期,有四种职业因易于接近物质,或获取利益比较方便,被人们称为让人羡慕的职业,并编成了顺口溜。四种职业当中,除了听诊器、方向盘、采购员,就是营业员。我有时到镇上办事,会拐进散发着红糖味的商店里看一看。我不买烟,不买酒,连买一块水果糖的钱都没有。我到商店里,就是为了看一眼董春芳,趁她不太忙时跟她说两句话。那段时间,是我人生当中一段最为愁苦的时期。我想远走,像是有什么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我的双腿。我想高飞,我的翅膀像是被折断,不但不能高飞,连低飞都飞不成。我甚至觉得,自己没什么前途了,这一辈子算是完蛋了。我去见董春芳,不是去寻求什么安慰。连自己都安慰不了自己,谁还能安慰我呢!我的主要目的,是想知道龙新明和董春芳是否建立了联系,如果我给他们牵线算是平生第一次当媒人的话,我还想知道我这个媒人当得效果如何。
有一天下午,趁商店里暂时没有顾客买东西,董春芳站在柜台里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给我看。信封上写的是董春芳收,显然是别人写给董春芳的信。董春芳说,这是龙新明写给她的信。
龙新明被招到县里的铁工厂当工人去了,他写信用的是铁工厂的牛皮纸信封。看来龙新明与董春芳真的建立了联系。龙新明写给董春芳的信,应该是求爱信,我怎么能看呢!我感到了董春芳对我的巨大的信任,也很想看看龙新明给董春芳写了些什么,可我犹豫着说,这不太合适吧?
董春芳笑了一下说,是我让你看的,没关系的。
这时有一个妇女来买盐,董春芳给人家称盐去了,我站在柜台外面开始看信。长这么大,我这是第一次看别人的求爱信,还没看信,我脸上已经有些热,心里已经有些跳。我不好意思看得太细,只很快地看了一遍,就把信纸按原样折叠起来,装回信封里。怎么说呢,上次看三大郎写给龙新明的信,已经让我大开眼界,这次看龙新明写给董春芳的信,我觉得龙新明的信写得更好,更有文采,也更有感情。信里并没有对董春芳的赞美,但处处充满了赞美。信里并没有出现爱的字眼,但字里行间洋溢着浓浓的爱意。信中对董春芳的称呼别具一格,他没有称董春芳,也没有称春芳,只用中间一个“春”字作称。他不是只在信的抬头称呼春就完了,信的每一段开头,他都以春相称。这样的称谓,好像他的信不仅是写给董春芳的,也是写给春天的,写给青春的。
让我眼前一亮的是,龙新明在信里也写到了黄刺梅。他说鲁迅先生很喜欢黄刺梅,因为黄刺梅是一种平常的花,有着谦逊的气质。
黄刺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呢,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要把黄刺梅好好看一看。
把信还给董春芳时,我突然有些伤感。董春芳看出了我的伤感,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我知道自己沉浸在信里还没有走出来。
过了一段时间,听正在学校里读初中的我弟弟说起,他们同学之间正在私下里传看一种手抄的东西。这种情况是当时的一种特殊现象,在当时,社会上没什么可看的东西,人们在私下里一旦看到让人心里一动、能寄托感情的东西,就抄来抄去,变成了手抄本。听弟弟一说,我顿时警惕起来。我知道,不管什么样的手抄本,都是禁止流行的,都是和阶级斗争新动向捆绑在一起的。别说传递手抄本了,连看手抄本,都是一种可以上纲上线的危险行为。我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东西,值得像我弟弟那样的青少年群体抄来抄去呢?为了避免弟弟冒险,我没让弟弟把手抄本拿回家给我看,我只是让他复述一点其中的内容给我听,我得帮他判断一下,那些东西能不能看。弟弟只背了几句,我就听出来了,他们传抄的竟是龙新明写给董春芳的信。我不明白,一封私人信件,怎么传到学校去了呢?怎么会变成手抄本呢?
就龙新明的文字能力和情感表达能力而言,如果他选择从事写作的话,说不定能成为一个不错的作家。他没有从事写作,真是可惜了。
龙新明对董春芳的追求没有成功,董春芳后来嫁给了公社武装部的一个干部。
龙新明向我发出了召唤,让我到铁工厂去,帮他组织厂里的宣传队。我没有去铁工厂,恰逢煤矿到我们公社招工,我选择当了煤矿工人。
在矿区的山沟,我每年都能看到在雪中开放的迎春花,但我没看见过黄刺梅。我问过工友,他们都没有见过黄刺梅。有的工友还以为我说的是煤矿的煤,说矿上只有黑煤,没有什么黄煤。
直到1978年初春我调到北京,才终于把黄刺梅看到了。仿佛我与黄刺梅已经很熟悉,不等别人告诉我,我一眼就把黄刺梅认了出来,呀,黄刺梅!黄刺梅!
杏花开了玉兰开,玉兰开了桃花开,桃花开了海棠开,海棠开过之后,黄刺梅就开了。黄刺梅一丛一丛的,是一种灌木。春来时,黄刺梅刚发叶芽,枝条上的花苞就鼓了起来。未等叶芽展开,花朵就纷纷开放。黄刺梅的花朵很密,每一根枝条都像是一根长长的花串,以致把花枝压得向下低垂着。整丛看去,每丛黄刺梅都如同一支巨大无比的花朵。黄刺梅当然是黄色,金黄花。哪怕是在雨中,或是在月光下,黄刺梅都烁烁闪光,能把人的眼睛照亮。
北京的每一座公园,几乎都植有黄刺梅。连各个小区的花园里,黄刺梅也是常见的花卉品种之一。在北京生活将近四十年了,我每年都对黄刺梅格外留意,都不会错过黄刺梅的花期。柳丝榆英自芳菲,每种花儿有每种花儿的好,没有一种花儿不好看。我之所以对黄刺梅格外留意,因为她能让我记起往人往事,并回忆起自己的青春期。
(题字、插图:韩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