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磨难,而不改初衷
2015-10-19张曼娟
文/张曼娟
历经磨难,而不改初衷
文/张曼娟
小时候我最喜欢去中药店,有时跟着大人去,有时自己偷偷溜了去。中药店里的气味,为人把脉的神秘老中医,柜台后方整面墙的药柜,一方方标志着奇异的名字:当归、独活、桑寄生、防风、女贞子、半夏、白芷、木蝴蝶、使君子……
那些名字都能读得出来,却像一则则待解的谜语,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能够医哪些病呢?我也喜欢把下巴搁在柜台上,看着配药的过程,一张张褐色的纸摊展开来,一味味药材从黑暗的柜子里取出来,放在纸上集合,有些还需要用杵子捣碎了,捣药的声音规律地响着,最后,变成一包包扎好的药包,带回家去。那时候每个家里都有个小瓦罐,专门煎药用的,罐子长期浸在药汁中,仿佛经岁月打磨,发着深褐色的幽光。“三碗水煎成一碗,小火,慢慢煎。”中医总是这样叮咛,有点儿像一则人生的譬喻。可是,当人们的时间愈来愈少,谁也没办法慢慢煎了。就在我的青年时代,科学中药出现了,不管是哪种药材,全部辗成粉,一大包药材变成了一小包药粉,昂起头,喝口水,咕噜一声,下肚了。简单利落,符合现代人需求。
也是在那段时间,父亲的胃病痼疾与母亲的更年期症候群,干扰了我们的家庭生活,几番打探之下,找到一位老中医,看诊的时间不多,但是,看过的人都赞不绝口。父亲母亲一起去看病,吃了几个月的药,确实有很明显的进步。不久之后,双方变成了朋友,父母亲把老中医当成长辈,而我则唤他姜爷爷。姜爷爷是北方人,原本是医药世家,从小就有承继衣钵的准备,他跟着爷爷和父亲行医,还要到叔叔的药材店里见习,是在药香里熏陶长大的孩子。长大之后,他成了亲,也做了父亲,然而,抗战开始了,他觉得既然学了医,就该为更多人服务,于是,离家入伍。
这一离家,谁知道便再也回不去了,他被俘虏过,也曾经逃亡,只有一件事绝不能丢,那就是,医人救命。为了救人,哪怕是躲在山中的日子,也漫山遍野寻找草药,他觉得自己三番五次在战火中幸存,是有使命的,无论如何,不能丢了最初的本心。
来到台湾之后,他的生活并没有太大起色,住在一间陈旧的小公寓。我和父母去探访他,总要爬一段窄窄的、阴暗的阶梯。他和妻子住在一起,妻子的反应比较迟钝,据说是被家人弃养的,姜爷爷收留了她,还教她一些简单的医术,希望她能有一技之长。行医赚来的钱,多数都寄回老家去了,那里还有他的老妻和两个女儿,听说她们在“文革”中,因为他很吃了些苦,姜爷爷提到他的两个女儿,便要哽咽。
在那些对坐闲聊的午后或夜晚,我最记得姜爷爷说过的话:“天公公是很公平的,他为了照顾穷人的健康,给了我们最好的药,那就是姜。便宜的姜,穷人都吃得起。”每当我看见姜,就会想到姜爷爷,他的一生正像一块姜,照顾了许多平凡人与穷苦的人。想到姜爷爷,便想到陆游咏梅花的词,有这样一句:“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正是老医师的写照。梅花凋谢了,落进泥土中,被车轮马蹄践踏成尘成灰,连形体也消失了,空气中却仍能嗅到梅花特有的清香味。就像一个人在现实中被摧折、被销磨,却仍坚持着某些不可改变的初衷,从未妥协让步。虽然看起来没有辉煌的成功,却是令人景仰的典型,鼓舞着对自我怀疑的人们,让我们确定,自己是值得相信的。
南宋爱国诗人陆游(1125~1210),所处的时代正是宋朝南迁,积弱不振,屡屡遭到金人威胁进犯的年代。出生次年,金兵便攻陷了北宋首都汴京,襁褓中的他随着家人颠沛流离。他的父亲陆宰是个具有爱国思想的知识分子,家庭的教育,使陆游从小就有了忧国忧民的情怀,并且立定了杀敌报国的志向。他自幼好学不倦,年仅12岁便能吟诗作文,他还学剑,钻研兵书。28岁他到京中应考,原本是金榜题名的,却因为他主战的思想强烈,被主和派的当权者秦桧所忌恨,竟将他除名落第。从此,他的仕途始终饱受主和派的攻击与排挤,只是,在恶劣的环境中,他也从未妥协,从未放弃。
至于诗人的情感生活,也有着众所周知的韵事,那就是19岁时迎娶表妹唐琬,两人浓情蜜意,却被母亲强行拆散。分别后再行嫁娶,却总是无法忘情,《钗头凤》这首哀婉动人的词章,便是因着这段不能圆满的感情而作的,年轻时的情感创伤,终身无法忘怀。他的《卜算子·咏梅》咏的是野梅,却有着不合时宜的慨叹与坚持,不愿与其他的喧哗花卉争艳,只是在偏僻的桥边安静地开放零落,保持着一株寒梅的风骨与幽香,岂不也是诗人一生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