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泳的偏锋
2015-10-13孙玉祥
孙玉祥
谢泳应该是个有影响力的学者——也是学者的张耀杰在其《历史背后——政学两界的人和事》(2006年3月版)的“自序”中,有这样的文字:“1999年夏天,由于投稿的关系认识了当时的《黄河》杂志副主编谢泳,当年的我还是北大教授钱理群等人的精神弟子。在一次争论中,我颇为激烈地认为,鲁迅、周作人的思想比胡适要深刻得多也高明得多。谢泳以他特有的诚恳宽厚告诉我:‘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还是应该多读一些胡适。”好像醍醐灌顶一般,此次,这个宗奉鲁迅的学者一下子倒向胡适,不仅在公开演讲中宣称“以前我是鲁迅派的人,拥护鲁迅的人,现在我属于胡适派的人”(见张耀杰2010年8月14日燕山大讲堂第77期《中国学术史上的抄袭争议——从马叙伦到汪晖》)一文;而且自此以后基本上是逢鲁必反遇胡必颂。虽然这种因为别人一句话就幡然悔改重新做人的做派让人怀疑其无论是对鲁迅还是对胡适都只有皮相之见,但谢泳先生的影响力却是无可置疑的。
然而,正像瘟疫不代表魅力一样,影响力也很难说就是学术能力。就谢泳而言,虽然在知识分子材料收集方面有其独到之处,但就文章而言,则很难说都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其中剑走偏锋乃至胡说八道之处也往往而有,这里不妨就他的“鲁迅研究”来尝脔一鼎,看个究竟。
谢泳对鲁迅研究最有影响力的当数《鲁迅研究之谜》一文(见《胡适还是鲁迅》,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12月版)。文章中,他这么写到:“为什么鲁迅以反专制为基本追求而却总是被专制利用?”“鲁迅一直得到官方的首肯,而胡适却从来都是挨骂的。为什么新时代愿意用一贯反专制的鲁迅来作为自己的旗帜,却不用一直想做政府诤友的胡适呢?”“‘文革时期鲁迅的书是他同时代作家中惟一没有被禁止的,也就是说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是读鲁迅的书长大的,可为什么在中国最黑暗的年代里,那些读过鲁迅书的红卫兵战士连最起码的人道主义都不懂,学生打死老师的事几乎天天都在发生,这一切是从何而来的呢?”虽然都是些疑问句,但答案是一目了然的:鲁迅在新时代所以被利用,就是因为他的作品中有专制的因子,而也正因为如此,读了他书的红卫兵才会做出打死老师的举动来。而胡适则相反,所以胡适比鲁迅伟大。这种说法较之他当年对张耀杰的谆谆教诲“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还是应该多读一些胡适”来得更加直截了当。然而,这是事实么?且不说他将红卫兵战士“打死老师”的举动归咎于“读过鲁迅的书”显得牵强(他考证过那些打死老师的红卫兵都读过鲁迅的书?再说,这些人当更应该读过马克思的书,能断定马克思的书导致“他们连起码的人道主义都不懂”而打死老师么?),就这种将扭曲利用后的鲁迅等同于真实鲁迅的做法,就让人困惑。
事实上,作品之所以伟大,就因为它是一个开放系统,包容万有,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什么样的鸟兽虫蛇都能盘踞其间,并找出自己需要的东西来。关于这一点,刘勰在《文心雕龙·辩骚》中对楚辞的称赞有云:“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而鲁迅在《<绛洞花主>小引》一文中谈到《红楼梦》时,也有这样的说法“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对集权者利用自己作为他们舆论工具,鲁迅早在身前就有警惕,在写于1926年的《无花的蔷薇》中,他这么写道:“如果孔丘,释迦,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慨叹。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有一流人之所谓伟大与渺小,是指他可给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的。”他对这种做法还有个形象的比喻,叫做“拉大旗作虎皮”!
当然,对这种现象,鲁迅更详细的说明出自他写于1935年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在这篇文章中,鲁迅先谈到当年孔夫子在中国社会的地位,“我出世的时候是清朝的末年,孔夫子已经有了‘大成至圣文宣王这一个阔得可怕的头衔,不消说,正是圣道支配了全国的时代。政府对于读书的人们,使读一定的书,即四书和五经;使遵守一定的注释;使写一定的文章,即所谓‘八股文;并且使发一定的议论。”这种情形是不是跟鲁迅在“文革”时的地位差不多?不仅孔子头上的“大成至圣文宣王”跟鲁迅头上“三个家五个最”的头衔异曲同工;而且“政府对于读书的人们,使读一定的书,即四书和五经;使遵守一定的注释;使写一定的文章,即所谓‘八股文;并且使发一定的议论。”也跟“文革”中除了革命导师的文章外就只能读鲁迅文章并据之而发各种议论如出一辙。鲁迅指出,这种孔子形象,“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真实的孔子不过是“活着的时候却是颇吃苦头的。跑来跑去,虽然曾经贵为鲁国的警视总监,而又立刻下野,失业了;并且为权臣所轻蔑,为野人所嘲弄,甚至于为暴民所包围,饿扁了肚子。弟子虽然收了三千名,中用的却只有七十二,然而真可以相信的又只有一个人。有一天,孔夫子愤慨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从这消极的打算上,就可以窥见那消息。”这种情形跟新时代是官方塑造的鲁迅形象与真实的鲁迅不也一模一样么?对此,最高当局也心知肚明——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中,就透露过这么一个情节:“1957年,毛主席曾前往上海小住,依照惯例请几位老乡聊聊,据说有周谷城等人,罗稷南先生也是湖南老友,参加了座谈。大家都知道此时正值‘反右,谈话的内容必然涉及到对文化人士在运动中处境的估计。罗稷南老先生抽个空隙,向毛主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疑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这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大胆的假设题,具有潜在的威胁性。其他文化界朋友若有所感,绝不敢如此冒昧,罗先生却直率地讲了出来。不料毛主席对此却十分认真,沉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
鲁迅在这篇文章中,还指出了统治者所以这么做的原因,“然而对于圣庙,那些权势者也不过一时的热心。因为尊孔的时候已经怀着别样的目的,所以目的一达,这器具就无用,如果不达呢,那可更加无用了。……恰如敲门时所用的砖头一样,门一开,这砖头也就被抛掉了。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文革中,对鲁迅的“使用”不正是这样么?在1966年第14期的《红旗》杂志上,奉命写作的许广平发表了一篇《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鲁迅》,其中有云:“毛主席称赞鲁迅是文化革命的主将,但鲁迅总是以党的一名小兵自命。……当时鲁迅和毛主席虽然住在天南地北,但鲁迅的心,向往着毛主席,跟着毛主席,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是鲁迅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可以说清楚地昭示出斯时借重鲁迅的“别样的目的”!
更有意思的是,在这篇文章中,鲁迅还预言到了自己身后因为被权势者利用而可能被诸如谢泳这样学者“谜”一样的“研究”的结局:“这三个人(指袁世凯、孙传芳和张宗昌),都把孔夫子当作砖头用,但是时代不同了,所以都明明白白的失败了。岂但自己失败而已呢,还带累孔子也更加陷入了悲境。他们都是连字也不大认识的人物,然而偏要大谈什么《十三经》之类,所以使人们觉得滑稽;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就更加令人讨厌。既已厌恶和尚,恨及袈裟,而孔夫子之被利用为或一目的的器具,也从新看得格外清楚起来,于是要打倒他的欲望,也就越加旺盛。所以把孔子装饰得十分尊严时,就一定有找他缺点的论文和作品出现。即使是孔夫子,缺点总也有的,在平时谁也不理会,因为圣人也是人,本是可以原谅的。然而如果圣人之徒出来胡说一通,以为圣人是这样,是那样,所以你也非这样不可的话,人们可就禁不住要笑起来了。”
除了这种“厌恶和尚,恨及袈裟”的偏见外,谢泳对鲁迅其他方面也都戴着有色眼镜,因此暗箭不断——比如他《剽窃是如何发生的》(见《没有安排好的道路》经济科学出版社2013年5月版)的文章中写到:
“近年来,中国学术界频繁出现剽窃这样的事,是很不光彩的。人们就此讲了许多话,我们也见到了各式各样的批评,但这样的事还在发生,这就要我们想一想,这种事的发生机制是什么?
剽窃的事从来都有,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成为一种弥漫性现象。当年不是有人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了日本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吗?学术界的特点是看到学术著作有所来源,就要往别处想,而一想就想到了剽窃。胡适就说过,这对于鲁迅真是万分的冤枉。说鲁迅抄了盐谷温的是胡适的好朋友陈源,但胡适认为他说错了。这是文坛上人们都知道的事。”
本来,就陈源污蔑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剽窃日本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一事,应该是早已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的——就鲁迅而言,在这事发生十年后的1936年,他有这样的声明:“当1926年,陈源即西滢教授曾在北京公开对于我的人身攻击,说我的一部著作是窃取盐谷温教授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小说一部分的。《闲话》里的所谓‘整大本的剽窃,指的也是我。现在盐谷教授的书早有了中译,我的书也有了日译,两国的读者有目共见,有谁指出我的‘剽窃来呢?呜呼,‘男盗女娼,是人间大可耻事,我负了十年‘剽窃的恶名,现在总算可以卸下,并将‘谎狗的旗子,回敬自称‘正人君子的陈源教授,倘他无法洗刷,就只好插着生活,一直带进坟墓里去了(见《且介亭杂文二集》的“后记)”。而作为其论敌一方同时又是顾颉刚好友的胡适也于1936年底,在写给苏雪林后的一封信中写到“通伯先生(即陈源——引者)当时误信一个小人张凤举之言,说鲁迅之小说史是抄袭盐谷温的,就使鲁迅终生不忘此仇恨!现金盐谷温的文学史已由孙俍工译出,其书是未见我和鲁迅之小说研究以前的作品,其考据部分浅陋可笑。说鲁迅抄盐谷温,真是万分的冤枉。盐谷一案,我们应该为鲁迅洗刷明白(见《胡适往来书信选》(中)339页)。”所以,这件事可以说已是尘埃落定不存争议——这点,作为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学术史为己任的谢泳先生自然是常识(他自己不也在文中提到胡适为鲁迅的辩护么?),那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为什么谢先生还要用此事来作为“剽窃是如何发生”这样文章的论据呢?
当然了,谢先生也许会说:我明明讲了呀“胡适就说过,这对于鲁迅真是万分的冤枉。说鲁迅抄了盐谷温的是胡适的好朋友陈源,但胡适认为他说错了。”这不用胡适的话否定了陈源的判断么?可,这正是我要说的:这是对鲁迅放暗箭而不是放明箭的地方——因为第一,这只是客观地引用了胡适的话,并没有表示引用者的意见。那么引用者(谢先生)的意见是什么呢?那就是“剽窃的事从来都有”——从鲁迅写《中国小说史略》时就有了。第二,鲁迅被污剽窃一事,是放在谢先生《剽窃是如何发生》这个大题目下的文字,按照文要对题的作文原则,则这段文字只会被作者用来说明“剽窃是如何发生”这个论点的。如果他要是赞同胡适判断(说鲁迅剽窃“这对于鲁迅真是万分的冤枉”)的话,那这段文字就只能用来证明“剽窃是如何用来污蔑人”的这一论点了。而且,我所以说这是谢先生对鲁迅放暗箭,就是因为一方面他坚持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剽窃”的日本人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并把这作为他“剽窃是如何发生的”这一论点的论据,以此攻击墓木已拱的鲁迅——此所谓“箭”;另一方面,他又貌似公正地引用了胡适的话,从而使自己这“箭”显得隐晦模糊,无从捉摸——此所谓“暗”。为了达到这目的,他还这么含混其辞地写到“学术界的特点是看到学术著作有所来源,就要往别处想,而一想就想到了剽窃”——真不知是哪家“学术界”有这样的特点?也许是“陈”家和“谢”家!
不妨再来看个例子,在《鲁迅与林庚白》(2011年9月5日《文汇报》)中写道:
《孑楼诗词话》中有两处提到鲁迅,评价极高,足证陈漱渝先生对鲁迅与林庚白关系的判断。林庚白说:“晚近文人,以左倾称者,余所知有鲁迅、郁达夫、郭沫若、田汉、黄素,皆能为旧体诗词。录鲁迅、……各一律。鲁迅作云:‘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不假雕琢,耐人寻味。‘缁衣句,殆以鲁迅常御和服,纪实而云耳。……于此有愿与二君共商榷者:‘梦里依稀慈母泪之句,以诗论固佳,然吾侪士大夫阶级之意识与情绪,盖不自觉其流露,‘布尔什维克无是也……”(同上第三者03页)认为郁达夫以苏轼自况,似太随意。认为鲁迅、郁达夫诗不自觉流露“士大夫阶级之意识与情绪”,非同时代人不能有这样敏锐的眼光。中国现代作家中,擅长旧体诗的白话文都好,林庚白举出的几位,当是显例。
因为偏见,谢先生,对林庚白“认为鲁迅、……诗不自觉流露‘士大夫阶级之意识与情绪”大唱赞歌,一位“非同时代人不能有这样敏锐的眼光”。这实在让人“莫名惊诧”,我是怎么也读不出鲁迅“梦里依稀慈母泪”一句怎么包涵了“士大夫阶级之意识与情绪”?难道,纯真的母子关系就只能存在于士大夫之中,而“‘布尔什维克无是也”?这是何等的奇谈怪论。然而,作为学者的谢泳,却对此欣然认同,还赞之曰“敏锐的眼光”,还不如讲是“有色眼光”吧?
在谢泳先生那本《逝去的年代》(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年1月版)的开头,有一篇“酋长话语”是这么恭维谢泳的“谢泳的文章是平稳舒缓的,但在平稳舒缓的背后却隐藏着深厚的思想功底和个人风格,在现代随笔新三家(摩罗语:林贤治、谢泳、余杰)中确实自成一派,怪不得那么多出版社的漂亮女编辑在寻找谢泳,巨大的感性魅力和理性力量催人深思。谢泳不是最卓越的,但却是唯一的。”也许,通过对他这写剑走偏锋文字的捉摸,我们可以领教他的“唯一”。
2015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