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干校”的审视与反思
2015-10-13周思明
周思明
一
说到“五七干校”,当年的亲历者们不少已经作古,一些间接熟悉的人(比如当今的50后、60后们)也已随时光的流逝而对之淡漠,而年轻一代对此的茫然乃是自然而然。不信,去高校或社会上随便找一个年轻人问问,他们的表情一准是一脸沙漠。因此,有必要对它进行历史的审视与文化的反思。
何为“五七干校”?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看了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后,给林彪写了一封信。在这封后来被称为“五七指示”的信中,毛泽东要求全国各行业都要办成“一个大学校”,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五七指示反映了毛泽东要在全国每个基层单位开展“批判资产阶级”的思想。五七指示出台后,中共中央转发了毛泽东的这封信。1966年8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39周年》,对五七指示作了进一步阐述及推广。两年后也即1968年,黑龙江柳河干校命名为“五七干校”,成为中国第一个以此命名的干校。此后,如星火燎原一样,大批的五七干校在各地开办,许多作家和文化人也被“下放”到干校劳动。“五七干校”由此也成为了中国现代史上一个特定的名词。
资料显示,“文革”时期全国18个省区共创办105所五七干校,先后遣送、安置了10多万名下放干部、3万家属和5千名知识青年。而各省市地县开办的五七干校更是数以万计,在那里接受改造的学员有数十万人。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人民日报》刊发社论《惩前毖后,治病救人》(1972年4月24日),要求正确执行党的干部政策,“解放”了一大批老干部和专家教授、作家文人。随着他们的返城,五七干校也渐趋衰落、冷清。我家有人口六个,除了我上边的一对兄姊因为已经参加中学毕业工作,我和我的弟弟则因为无独立生存能力而不得不“有幸”忝列干部下放队伍中,随父母下放到河北邯郸市馆陶县柴庄公社匣庄大队,直到林彪事件发生以后方才得以被允返城,在农村度过了一年压抑、郁闷与自由、宽松相辅相成、矛盾对立的蹉跎岁月。
既是冲着改造去的,可以想见,五七干校就不可能像各级党校,设在城市中心发达地带,校内整锝花园似的,恰恰相反,基本都在偏远、荒凉、贫穷的农村,去干校的人被统称为“学员”。无论资历深浅、品级大小,所有人都被称为“五七战士”,听去似乎还有点人的尊严味道,其实狗屁。“战士们”中间,有大大小小的走资派、科技人员、大专院校教师、反动学术权威、作家学者、机关干部……他们大多拖家带口,全家人口悉数或部分成员下放。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连老弱病残除外的政策条文也被恣意忽略掉,统统被撵去乡下。年纪长的有古稀、花甲之人,其中不乏丧失劳动力的、体弱多病的、深度近视的,这些“五七战士”不分年龄、性别,一律按照军队编制,编到划定的连、排、班去,由军宣队或工宣队管束。他们被规定过军事化的生活,出工、收工,必须整队呼口号,唱语录歌;“早请示、晚汇报”,例行性地一日数次集体齐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甚至还要参加野营拉练。他们的学习内容,当然是“空乏其身”的体力劳动:种田、挑粪、养猪、做饭、挑水、打井、盖房……要求自食其力。很多人因不堪重负,被劳累折磨诱发的疾病致死。美术家朱宣咸以亲身经历创作的木刻版画作品《五七干校的夜读》,形象、生动、典型地再现了五七干校的历史真相。
二
五七干校是中国当代思想史一个令人难忘的记忆。遗憾的是,我们所能看到的“干校文学”只有少数如杨绛《干校六记》、韦君宜《洗礼》、陈白尘《云梦断忆》、《牛棚日记》、张光年《向阳日记》等几部文学作品,其中除了中篇小说《洗礼》之外,其余几乎都是些回忆文章或者日记,与振聋发聩的历史真实相比,形不成规模和震撼性影响。
在《二十世纪中国作家心态史》一书中,有人将“文革”期间作家文人心态归纳为三:1.矢志不渝的虔诚;2.难以排遣的哀怨;3.宁折不弯的抗争。而《耻辱者手记》的作者则认为,“文革”期间的知识分子已变成“从势者”,这些“从势者”说不好听一点,就是不思反抗的奴性使然,这些人从心态上亦可一分为三:即“麻木症”、“恐惧症”与“工具欲”。以上分析,也适合曾经走进五七干校的那些特殊人群。换言之,被“五七干校”驯服了的“五七战士”即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所走过的那段历史,是这群人的心态史、心灵史中极为关键的一个“驿站”。忽略了这一心理分析,是无法正确回答出历史向后人提出的对于五七干校的种种质疑的。
三
辩证法告诉我们,世上的事物其实并非铁板一块,也非二元对立,而是多样化、多侧面、多元化。“五七干校”作为曾经的“新生事物”,在那些亲历者的作家文人笔下,有着并非“一元化”而是“多元化”的记录和描述。诗人臧克家曾写过歌颂五七干校生活的组诗《忆向阳》,其中有的句子甚至已成为经典,至今仍在人间广为传诵或被引用,例如“老牛自知黄昏晚,不待扬鞭自奋蹄”等。组诗中,更有不少可信手拈来的珠玑佳句:“诗情错赏旧农夫,烟雨蓑衣稻满湖。泥腿而今塘水里,此身自喜入新图。”“斗室是天地,神衰躯体空。干校一千日,生命复葱茏。”等等。当然,其中是否具有违心的成分,也只有作者自己心知肚明了。
耐人寻味的是,《忆向阳》于1978年出版后,欣赏者众,反对者也有。率先向《忆向阳》发难的是出版了多卷集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并受到毛泽东的关照的著名作家姚雪垠,他认为《忆向阳》乃是“用歌颂愉快劳动和学习的词句去粉饰和掩盖当年那种五七干校的罪恶实质。”但臧克家不为所动,坚持不改初衷。更有意思的是,据说姚“有时讲真话有时讲假话”。有人撰文指出,他曾经与臧克家通信大赞《忆向阳》。但随着政治气候的变化,又反戈一击大批起《忆向阳》来。有人认为,不管当初政治环境如何,姚大可不必点赞《忆向阳》。不过,人的复杂性,倒是于此得到了证实。
下放新疆长达16年之久的作家王蒙,2006年5月出版自述《半生多事》,讲述他在五七干校的生活。其中透露的三点令人印象深刻:一是看不到什么苦难的描写,二是补发了2000多元工资,三是他在新疆的生活是不错的。此者,有文字为证:
戈壁滩上空气纯净,透明度极高,晚间月光星光之明洁,身在其中就是一种享受。每当举行文艺演出时,在戈壁滩上,皓月之下放声高歌,大家的欢乐之情溢于言表,纷纷赞道是同饮甘露、濯清泉、吃仙药、沐天恩,其乐无穷。林彪事件以后,五七干校的管理松懈了不少,学员们也不大关心那些“国家大事”了,重点放在改善生活上。他们购买了金华猪仔和一批奶牛,每天都享受新鲜牛奶和美味猪肉。晚上经常性的活动是下象棋打扑克,每当鏖战到深夜时,带队的干部就提醒:“同志们,再不睡觉就影响明天早晨喝牛奶啦!
王蒙回忆新疆生活岁月时说,“在新疆的16年是一个奇迹,”“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快乐和安慰,在最迷茫的时候给了我永远的乐观和力量。我怀念在新疆与各族人民相处的日子,这是我生命中很美丽的部分。”最初,走进那个99%的居民都是维吾尔族的村落时,青年时期的王蒙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伊敏老爹在欢迎王蒙的晚宴上,对一脸焦虑的他讲起了维吾尔族人的生死观。“人生在世,除了死以外,其他全都是塔玛霞儿!”这句维吾尔族谚语所传达的人生态度,对王蒙影响深远。“塔玛霞儿”可以译成漫游、散步、玩耍、休息等,是一种自然而然、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
70万字的《这边风景》是王蒙在新疆16年里创作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写于1974年至1978年,尘封30多年的手稿直到被儿子儿媳在北京旧屋无意中发现,才于2013年得以出版。王蒙在《这边风景》中,匮乏对于“五七干校”历史的深刻反思,不乏歌颂和美化阶级斗争理论的描述。如:“三面红旗伟大恢宏,做起来是需要多次反复的。”“党教育了我们十几年,每天都说,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武装自己的头脑。可我们头脑里的阶级斗争观点到哪里去了?什么叫做气死,吓死?生气,是肚子的事情思考,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问题,这才是脑子的事情”,“毛主席的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理论、党中央的文件一经贯彻下来,便会引起巨大的反响,化为千百万群众的行动,以至改变农村的阶级斗争形势与城乡人民的日常生活”,“事情是复杂的。小麦窃案还没有查清,混在人民当中的敌对势力的代理人还没有揪出来——伊力哈穆深信,没有这样的代理人,小麦就不会被偷走。”如此概念化的描写,在王蒙这部写于“文革”、出版于现今的小说中未经反思和过滤,就这么敝帚自珍、我行我素地推向社会,叫读者情何以堪?在巴金这面“作家的良心”镜子面前,不知王蒙是否有一丝愧疚之感?
四
与臧克家、王蒙等的对于下放生活的“美好”、“感恩”心态相反,不少五七干校学员的感觉并没有那么好,其遭遇甚至相当之悲惨,可谓是“冰火两重天”。巴金在干校的遭遇,可用“噩梦”二字形容。那时,经常有满载砖瓦的运货船到干校来。搬运砖瓦就成为紧急任务,因为运货船亟待交货。这虽然不是脏活却是重活,体弱多病的巴金作为“牛鬼蛇神”自是在劫难逃。干活时,每两三个“牛鬼”中间插一“造反派”,起监督作用。集体排成长队,传递砖瓦。“造反派”都是年轻小伙,手脚麻利。“牛鬼”大多是老弱,动作迟缓,且难免失误。因此,队伍里不时发出斥责声。有个“造反派”小头目,是某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分到作家协会当干部,是“四人帮”写作班子“石一歌”之一员,负责管理作家协会的“牛鬼蛇神”。他总是千方百计在巴金等人面前显示他的“权威”,此公以“看牛人”自居,自诩看“牛”有术,还把经验总结成文,题为《看牛人手记》,发表在“造反派”主办的壁报上,引起一时轰动。受尽折磨造反派凌辱和重体力劳动折磨的巴金,到了晚上,经常做噩梦,发梦呓,大喊大叫。一位好心的工宣队老师傅担心他半夜做噩梦会从上铺跌下来,让他与“革命群众”交换了床位,睡在了下铺。有天晚上,巴金又做噩梦,大声喊叫,从床上滚到地下。如果他还睡上铺,这样一滚可能会摔坏了。因为巴金常常做噩梦,一肚子坏水的“造反派”认为他心中有“鬼”,逼他交待出来。以至于神经过敏的巴金,连听到“样板戏”都会做“噩梦”。巴金对五七干校的恐惧和反感,对“样板戏”抱有的敌意,并企图把它们送进博物馆去的想法,显然更切近历史的真实。
与巴金相似,沈从文对“五七干校”也没一丝好感。他被“流放”到咸宁干校时已年近七旬,周围没有一个亲人,血压高到240/130。至于居住的条件,“房子似乎适应‘窄而霉斋称呼,虽不太窄,湿得可称全区首一位。平时雨中不过四五处上漏,用盆接接,即对付了,这月大雷阵雨加五级北风,三次灾难性袭击,屋里外已一样不分”。然而他“在这么一种离奇不可设想的狼狈情况下(全房地下只床下不湿),却十分从容写了好些诗,可能有几首还像是破个人记录,也是破近二十年总记录的”。在这样的环境中,沈从文一直忘不了他的研究工作,忘不了他为《服饰资料》所作的说明,忘不了他在古画鉴定上所作的新探索,觉得他还可以为工艺史、文化史的编写提提意见。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在咸宁五七干校,他居然能够凭借记忆写出《中国古代服饰史》这样一部了不起的皇皇巨著初稿!
五
“五七干校”还有一种情况,既不似臧克家、王蒙式的“奋蹄”、“美好”,也不似巴金、沈从文式的“噩梦”、“狼狈”,而是难言的寂寞与苦闷。1978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轰动一时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的诗人作家徐迟,1966年“文革”开始以后,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遭到批判、抄家、揪斗和游街,后被遣送湖北沙洋“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在干校期间,徐迟负责养牛。牛是每天都要出去耕地的,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早上起来喂牛,等牛走了就要打扫牛棚,准备牛耕地回来后的饲料。对这种繁琐无聊的劳作,徐迟一度十分苦闷寂寞,但他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鸭子凫水——暗中使劲,读《反杜林论》,读《自然辩证法》,钻研自然科学、力学、分子、原子、电子……写下《红楼梦研究批判》、《红楼梦研究中的一种观点》《屈原研究批判》等多篇研究性文章,在两年左右的干校岁月里,他没有放弃学习与思考、研究与写作,为他后来的重出文学江湖,写出《哥德巴赫猜想》这样的扛鼎之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六
咸宁干校无疑是最为典型的“五七干校”个案。它集中了6000余名来自首都的文化界人士,甚至包括了冰心、冯雪峰、楼适夷、沈从文、张光年、周巍峙、臧克家、张天翼、萧乾、孟超、陈白尘、王冶秋、冯牧、李季、郭小川、严文井、王子野、陈翰伯、司徒慧敏、李琦、金冲及、王世襄、陈羽纶等一大批大师级人物,这6000余人最终不分彼此不容商量地都成为了革命的对象。
“五七战士”的特点无疑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特点,在权力的压迫下,其内部的分化显然已呈多元态势,有人分析:一是战天斗地型。这种人根正苗红,无政治包袱,与其说他们是革命的对象,不如说他们是革命的动力,至少是两者混杂,红大于黑,因此这批人斗志旺盛,自我感觉良好。二是脱胎换骨型。他们是虔诚的“殉道者”,正应了摩罗所批判的:“不敢对生命和世道这样严肃的问题进行审视,甚至对与具体人物连接的具体权势也不敢稍有怀疑。”三是政治避难型。“避难”二字看似荒唐,但却真正表达出了他们这类人——少的是革命的资本,多的是各种各样的“污点”——的特殊心态。
就本质而论,“五七干校”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是耻辱的。评论家阎纲指出:“‘五七干校成了对文化人实行军事管制的改造农场。”这一灾难沉重地压迫着大批文化人,使得不少人凄惨地离开了人世;然而也正是这一灾难,“成全”了这批文化人,使得他们原有的天真“美梦”终归破灭。《向阳日记》作者张光年就流露出他的“不满”与“反抗”。有人揭发他在麦地除草时有意漏掉半行,而且“拒不承认”,“态度嚣张”。他忍无可忍起身反驳,结果被上纲上线为“阶级斗争的表现”。“胡风分子”牛汉也曾写下这样一首诗——《半棵树》: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在一个荒凉的山岳上/像一个人,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侧着身子挺立着/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从树尖到树根,齐楂楂劈掉了半边/春天来到的时候/半棵树仍直直地挺立着/长满了青青的树叶/半棵树/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还是一整棵树那样伟岸/人们说,雷电还要来劈它/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望到了它。凡此种种,都昭示了“五七干校”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意味着什么。
正如摩罗在他的《耻辱者手记》中指出:“他们一群一群地被赶进了名叫干校的地方——那实际上就是政治集中营,接受人民的改造。在漫长而又残酷的迫害中,只有极少数人为了捍卫尊严而以身相抗,其他人则一律为了求得生存而放弃了知识分子立场,也就是说,他们不但没有行使知识分子创造职能的条件,而且内心已没有一丝知识分子意识。他们已经像他们以前所要改造的愚民一样没有自我、没有个性。这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全军覆没,这个覆没产生了近代以来最为黑暗的历史废墟。”
七
中国有幸,在1949年之前出现了鲁迅;中国不幸,在1949年以后未能出现“俄罗斯的良心”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这样的人文知识分子——不,中国也曾出现了像张志新、遇罗克这样的知识青年,但遗憾的是,在他们还来不及发声就英年早逝,死在了国家机器的屠刀之下。
这里,请允许我多说几句索尔仁尼琴。1945年2月,索尔仁尼琴在东普鲁士前线因给自己朋友写了一封信,信中有“那个蓄着络腮胡子的人”、“主人”和”老板”等等词汇,被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以“进行反苏宣传和阴谋建立反苏组织”的罪名判处他8年劳动改造。索尔仁尼琴处女作中篇小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是苏联文学中第一部描写斯大林时代劳改营生活的作品,发表后立即引起国内外的强烈反响,甚至连赫鲁晓夫也夸奖这部小说是”从党的立场放映了那些年代真实情况的作品”。1964年赫鲁晓夫下台,苏联当局立刻下令《新世界》杂志停刊,索尔仁尼琴遭到围剿。1965年索尔仁尼琴再接再厉,准备将小说《第一圈》付印,结果遭抄家,有关稿件都被充公。索尔仁尼琴从此被迫将著作偷运出国外出版。1965年3月,《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受到公开批判。1967年5月,第四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前夕,索尔仁尼琴给苏联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的代表们散发对本国书刊检查制度的”公开信”,抗议苏联的报刊检查制度,要求“取消对文艺创作的一切公开和秘密的检查制度”,遭到当局指责,大会通过了谴责他是苏联作家的叛徒的决议。1968年写成暴露莫斯科附近一个政治犯特别收容所的长篇小说《第一圈》及叙述苏联集中营历史和现状的长篇小说《癌症楼》,均未获准出版。1968年《癌症楼》和《第一圈》在西欧发表。1969年他被开除出苏联作家协会。此事引起了国际上一些著名作家如萨特的抗议。是年四月,他和川端康成一起被选为美国艺术文艺学会的名誉会员。
以美国人的判断,以为索尔仁尼琴只是讨厌极权主义,但有一天,人们忽然惊恐地发现,索尔仁尼琴对资本主义和对极权的斯大林主义几乎一样保持着批判态度:他始终是一个异见者。在一次受邀出席哈佛大学的毕业典礼上。他在演讲中并不认为西方式的自由民主有着普世价值。他称美国陷入了庸俗的物质消费主义,还痛骂美国音乐实在难听。这样的言论让邀请者很尴尬。苏联解体后,经俄罗斯总统叶利钦邀请,索尔仁尼琴于1994年回归俄罗斯,他原来遭禁的一些作品也已陆续在国内出版。归来的他,看到一片废墟,发表一连串抨击时政的言论,让当局异常难堪。叶利钦甚至在回忆录所言:”索尔仁尼琴的笔是受上帝指挥的”。
1998年叶利钦宣布颁发给他国家奖章的时候,他为了抗议叶利钦的毁灭性国内政策,拒绝接受。直到2007年,才接受普京亲自去他家颁发的国家奖章。2007年俄罗斯国庆节,索尔仁尼琴获得2006年度俄罗斯人文领域最高成就奖俄罗斯国家奖。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37年之后,索尔仁尼琴终于在自己的祖国获得了肯定。普京在颁奖典礼上说:”全世界成百上千万人把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名字和创作与俄罗斯本身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的科学研究和杰出的文学著作,事实上是他全部的生命,都献给了祖国。”颁奖典礼结束后,普京对他说:“我想特别感谢您为俄罗斯所做的贡献,直到今天您还在继续自己的活动。您对自己的观点从不动摇,并且终身遵循。”2008年8月4日凌晨零时三十分,因心脏病抢救无效,俄罗斯的伟大作家索尔仁尼琴与世长辞,享寿89岁。索尔仁尼琴的妻子娜塔丽娅·安德烈耶夫娜说:”他度过了艰难但幸福的一生。”
索尔仁尼琴能否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榜样?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时代之问。
八
“什么地方有文化的存在,暴力就不可能在什么地方长期作威作福。”这句话曾被用在索尔仁尼琴身上,但愿它同样也适合于“五七干校”中的作家——我们看到,韦君宜的《回忆小川在干校写诗》、周明的《记咸宁干校时的张天翼》,程代熙的《我所珍视的“手抄本”》,宓乃竑的《老前辈冯雪峰二三事》……他们所记载的,无不是一群以文化支撑着自己、支撑着整个民族的知识分子。
一九九七年,语言学家陈原重访咸宁干校,并为这片土地题写了这样一句话:“六千人的汗水、泪水、苦恼和忧虑,还有一点希望,汇成了向阳湖。”……是的,“五七干校”终于成为了他们心态史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驿站”,一个知识分子开始恢复其独立思考的重要“驿站”。冯雪峰油灯下向年轻人讲述自己当年写诗的情景;陈羽纶将世界名著伪装起来,躲在蚊帐中研读;陈白尘则在日记中,用各种符号及“缩写”记录下了那个荒谬的时代!--他们在混沌中坚守着文化的阵地。“黑帮分子”严文井,于夜深人静之时偷偷送给被斗得又饥又乏的“五一六”分子一块香喷喷的桃酥;“走资派”周巍峙,则于暗中向其他挨斗者教唱《大刀进行曲》。司徒慧敏的任务是看守菜园子,但他却写出了《蔬菜栽培笔记》和《蔬菜病虫害防治》等“科研专著”。为了研究西红柿的生长规律,他更是冒着酷暑连日进行观察。作为有良知有坚守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在蛮荒与粗暴中展示出坚韧和美好的人性,并且在苦难与困厄中实现了自我的价值。
一名大学生于去咸宁干校考察归来后写下诗句:“六千个名字啊,诉说着六千种不幸。苦难谱就的曲调,辛酸酿成的醇酒,在向阳湖畔,铸成了一座文化的丰碑。”为此,有学者感叹,“我们的学生是幸运的,因为在他们的身边有向阳湖。向阳湖使他们较早地熟悉了干校的历史,向阳湖使他们更深地领略了文人的风骨。因此,他们会比同龄人多一份成熟和自信,多一份坚忍与练达。”酸甜苦辣,是非曲直,但愿更多的人参与到对于“五七干校”那段历史的深刻反思中来。
九
“五七干校”乃至整个“文革”语境,无论是作为“革命”的动力还是“革命”的对象,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其实都是被“异化”了的。而作为当时“革命”的对象,中国知识分子尤其是作家文人、科技专家,本该以独立的人格而区别于其他人群。但是,从历史角度看,自秦以来中国的权力力量之强大和专断,已不容许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存在,从焚书坑儒开始便一步步被消磨掉了。像陶渊明那样意图保有自己独立人格者,可谓上是凤毛麟角的“非典型”存在。
在中国,知识分子作为精神层面的力量,从来都没有独立和自由过,在权力面前,他们总是被作为被改造被利用的群体尴尬地生存在各种社会力量的夹缝之中。鲁迅作为先知先觉的中国知识分子代表,还曾有过对于底层麻木懵懂的国民性的揭露与批判。但鲁迅之后呢,除了文学界提起过此话题,主流意识形态鲜有提起。诚然,毛泽东曾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但与知识分子比较,后者往往会以立场的坚定性不如工农,一遇风浪就会摇摆(其实历史地看,知识分子是最敏感、最有革命愿望、最能引领大众前进的社会阶层,比如“一二九”学生运动;比如许多革命领导人包括陈独秀、瞿秋白、张闻天、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都是中国早期最进步的知识分子,极少有文盲出身的工农兵分子;如果扩展到世界视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革命领袖,更是道道地地的知识分子,而且是当之无愧的大知识分子,他们的革命性,是一个不须怀疑的问题。)而受到种种批判和整治。事实上,“读书越多越反动”、“书读越多越愚蠢”的论断是不科学、反科学的。简单的道理是:不读书,不可能成为知识分子;不读书,更不可能懂得革命、从事革命。
吊诡的是,靠读书觉悟、靠知识起家的知识分子(或曰读书人)出身的政治权力者,一旦进入权力系统,反倒处处歧视、排挤、提防、钳制知识分子,在我国历次较大规模的政治运动中(如整风、肃反、反右、文革等),敢于发表独立见解的知识分子往往都是首当其冲被整治、被专政的对象。“文革”中,知识分子被戴上“臭老九”帽子,与知识分子一直以来的不被权力者信任、动辄被念紧箍咒等因素难脱干系。这也正是当代知识分子曾经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惨遭迫害的文化根源所在。
中国几千年文化看似尊儒,尊以人文精神为诉求的知识分子,然而此处之“尊”,按照有的学者分析,乃是假的,倒不如说是“借”。在整个社会文化的权力架构中,“天之子”才是权力的顶点,其他包括知识分子群体在内,都要服从“天”意。君不见,“文革”中被权力发配到各地“五七干校”的众多知识分子从内心深处接受改造,其实也是慑于这种强大无比、无处不在的“天”意。所谓“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是否也可以做如是诠释——作家也好,文人也罢,动笔之前,必须好好领会“天意”,否则很可能被“封笔”;1949年以后,茅盾、巴金、老舍、曹禺、沈从文、丁玲、张天翼、沙汀、艾芜等人所以再也写不出惊世之作、精品力作,也许就是难以领会“天意”的结果。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如果我们现在对彼时知识分子、作家文人们的言行求全责备,窃以为是很不公平的,也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原则。因为,该反思的不仅仅是他们,也不仅仅是作为他们的对立面的造反派们,更应该深刻反思的是作为社会发展方向掌控力量的各个权力层——从“五七干校”这个历史怪胎上,我们应该得到怎样的经验和教训,我们这个国家应该如何重估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知识分子能否像陈寅恪所说的拥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家艺术家能否被允许像鲁迅、索尔仁尼琴那样写作、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