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舍

黄金梅

文昌路上，一个个店铺沿着公路由东向西鳞次栉比地排列：重庆高筋水面店、镇江锅盖面、祥福茶庄、盛世大酒店、龙吟红酒商行、小蜜蜂装饰、米图世家·软装、海韵琴行、得力文具、农村商业银行、天天书店、恒业房产中介、a学习辅导中心、仲谋棋院……招牌亚克力字、铜字、钛金字、吸塑灯箱、LED显示屏、喷绘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大小不一，装修或素或艳或俗或雅或简或繁或中或西风格多样，在秋阳温和的照耀下，均泛着温润祥和的光，入目竟是难得的和谐。

这个秋日的午后，她站在“小蜜蜂装饰”的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人群波来浪去。

班车到站的时间是14：15左右，往常她都是14：05出门，今天因为要到路边的药店买药，她13：50就出了家门，比过去提前了15分钟。纵是如此，她还是唯恐错过班车，一路急赶去药店，手忙脚乱找药刷卡，出得药店又是一路急赶，结果，到得站点意外发现同事尚无一个到来，掏出手机一看时间竟才14：00，也就是说，今天花在路上的时间和平常一样多，她看着手机对自己说，唔，看来你平时走路速度有点慢。

她长嘘了一口气安下心来，把手机又放回了包里，慢慢腾腾地走到站点附近的“小蜜蜂装饰”前的空地上站定。

正不知做点什么好，人行道、店铺和绿化带之间的空地上突然多出了一些人，且越来越多，有大人有小孩，其中小孩居多。小孩都小学生模样，而大人有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有五六十岁的老年人，他们手中牵着的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和身后背着的印着卡通动物图案的大书包告诉了她他们的身份——家长。他们从四面八方来，朝着一个方向涌，一个个都急匆匆的。她有点不明状况，虽说这是个快节奏的时代，大家活得都很急，但这急是把小孩和老人排除在外的，这些小孩和老人又急的哪门子呢。注视了一会儿后猛然想起，他们涌去的那方向，五十米处有一所小学，现在好象正是学生的到校时间！

随着时间流逝，家长、小学生脚步愈发匆忙，立在原地不动的她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有些不自在。不过，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人流越流越湍急，不时有一股浪潮向她袭来，她忙着避让浪潮，根本就无暇它顾。当一个背着大书包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的小学生撞得她身子大幅摇晃了一下，扭过头来急急的说了声阿姨對不起后又扭过头去继续冲刺时，她终于发现自己站在路上很有点影响交通。想了想，抬腿向“小蜜蜂装饰”走去，站在了“小蜜蜂装饰”的檐下。

周围的景致迅速发生着变化：人行道、店铺和绿化带之间的空地上，小学生和家长越来越少，后来，一个学生也没有了，只余空手折返的家长，再后来，一个家长也没有了，只余几个闲人慢悠悠地走动。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便看见：绿化带植了两排大树，一排是香樟树，另一排还是香樟树，它们的上方，天是高的，云是淡的，它们的中间，一条柏油马路笔直地向两边延伸，向右，一直延伸至天尽头；向左，二三十米处，横穿一条柏油马路，在它的上面划了一个十字后继续向前延伸，十字路口，红绿灯指示下，各种车辆井然有序的往来……短短的两三分钟时间，她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喧嚣混乱，这个世界，静谧安然。

时间的流淌变得格外缓慢，身上阳光温和地照着，脸上微风轻轻地拂过，鼻下流过香樟的薄香，眼前又是这样一副好景致，她心道，所谓安逸，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的内心变得无比平和，正静享眼前的安然静谧，左边一个穿着厚厚的大衣看上去很是鼓鼓囊囊的人闯入了她的视线，立即就引起了她的关注。虽说已是秋天，气温稍降，街上的人都添了衣，但也就是短衫短裤换成了长衫长裤，最多长衫外面再罩件外套，像这般把全部行头穿身上的，根据她三十几年的阅人经验，不是乞丐就是流浪汉。流浪汉？脑子里乍现这个词，她一下子警惕心起，流浪汉可不比乞丐，他们不是精神病患就是流窜犯，而不管是精神病患还是流窜犯，在她看来都会有着突兀的侵略性，对这个群体，她觉得别扭，甚至还有一种畏惧。

这人慢慢走近，面目愈发清晰。看清模样后，她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不过，也吃了一惊，心道，这世上怎么有这么老这么瘦的人呢？这是一个看上去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张脸瘦得只剩一张皮，骨头都突了出来，脸上刻满了深沟似的皱纹，一双眼睛深深的凹陷了进去。他多大呢？八十？不像，她记得祖父母八十四岁最后的样子。九十？不像，她记得外婆九十六岁最后的样子。一百？也不像，她记得姑奶一百零二岁最后的样子。总之，她实在猜不出来老人的年龄，但是，老人的模样让她的脑中第一时间弹出了 “油尽灯枯”这个词。他是个乞丐！她想。

老人还在慢慢走近。

这么老了还在外面乞讨，太可怜了！看着老人，她的同情心一下子泛滥开来。她是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的，而家族里其他老人外公外婆、姑奶在世时也都很疼她，他们是她最亲近的人。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现在回想一下，都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光阴，他们仅仅浮现在脑海，便足以让她安静满足，获得温暖和力量，离家十多年，她越来越认为，他们的世界安然静谧随性，是最后一片桃源。所以，对老人她本能的亲切，见不得老人受苦。现在大部分街头乞丐，多是一些好逸恶劳的人，把乞讨当成发家致富的门路，这使得本就吝于付出吝于施舍的世人，更是理直气壮地无视乞丐，不但自己不施舍，还嘲笑对乞丐施以财物的爱心人士为傻子。她家境一般，节俭成习，可不想自己失了财又做了傻子，所以，对乞丐她都是敬而远之。但如果行乞的是老人，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掏腰包，为此，还被一个同事嘲笑过。

她想起今天带了包，出门前整理包时好象看到包里有些硬币，忙把包拉到身前查看，果然有一堆硬币，一元五角一角都有，数目还不少，估摸着有七八元的样子。就是太零碎了，拿出去有些难看。要是有张五元十元的纸币多好！哪怕五十元呢！她懊恼极了，早知道今天用到钱，就不在出门前特地把钱包从包里取出来放家里了。但此时懊恼也没用了。她知道，对那些行乞的，人们即使给也只给一个五角或一元的硬币，没人多给的。但是，对这样的老人，她实在拿不出手。要不，只给一元的硬币？好象也有三四元的。要不，五角的也给？一角的太寒碜了，掉在地上都没人捡的。要不，一角的也给？好孬也是钱，在菜场也能拿把小葱呢。这一会儿工夫，念头已转了几转。眼角的余光扫到老人越走越近，来不及多想了，她豁了出去，五指箕张，对着那堆硬币深挖下去，一把把它们全部掏了出来。

她把硬币攥在右手里，从“小蜜蜂装饰”的檐下走了出来，等着老人的到来。

老人终于慢慢地移到了她的身前。她伸出手去，一把拉起老人的手，扳起他那僵硬而握不紧的手。

老人不知其意，由着她把自己的手掌摊开。

她把一把硬币放到了老人手中，又轻轻地把他的手指拢成拳头。

老人似乎颇感意外，低下头去，看着掌心里的那堆硬币。

唯恐老人说些感恩戴德让自己受不住的话，她急急地离开老人，回到“小蜜蜂装饰”的檐下站定，装作什么事没发生似的东瞧瞧西望望。

估摸着老人走了，她方回过头来，却发现老人还立在原地并没走，忙又慌慌的扭过头去。

她感觉这事有点不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老人，便发现，老人依然摊着手掌，低着头，垂着眼皮，看着手心里的那堆硬币，几乎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没动。

她莫名的心慌起来，突然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什么地方错了。哪儿错了？她使劲儿的想啊想，突然想到，一般来说，乞丐不是开口乞讨，就是面前放着一个空盆，或者反拿着帽子对着人的，而这个老人，一没开口乞讨二没拿盆拿帽！似乎还有哪儿不对，她又开始想，终于想到了，老人一路走来以及站在自己面前，背都挺得很直！而且，她现在才注意到，老人身上过膝的长大衣并不是流浪汉们所穿的那种又脏又破又旧的黄棉大衣，而是一件质地很不错版型也很好虽有点旧却很干净的灰呢大衣，且這样的大衣在他身上毫无违和感！

他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乞丐？！这个想法一出，她的一颗心紧了紧，顿时感到有点窘，随着时间流逝，她越来越窘，时间一下子变得漫长无比，她在心里祈祷：走啊，走啊。

老人终于收回了手，把钱放进了口袋，向前挪动了脚步。

她如释重负似的松了一口气。

这时，同站点乘车的几个同事陆续来了，一个笑着和她打起了招呼。她忙笑着回应。和往常一样，两人开始闲聊。不过，因为总惦记着老人的真实身份，闲聊时她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自主的斜向了老人，跟着老人的脚步向前走。

老人走过“米图世家·软装”、“海韵琴行”，走到“得力文具”前，老人朝店里看了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脚步停止了前进，向小店斜了过去。

老人走到“得力文具”的玻璃拉门前，脚底滞了滞，一副想干点什么事或说点什么话的样子，一个老板模样的胖女人快步从店里走了出来，向着老人伸出手去，手里有东西闪着光，远远瞧去像一个一元的硬币。

老人似乎很清楚女人在干什么，看都不看女人手中的硬币便本能的摇了头，然后话也不说了，事也不干了，转过身慢腾腾地走了开去。

胖女人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离开，这时，一个店员模样的女人从店里走了出来，和她一起朝着老人离去的方向看，边看边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谈论老人。

她很想知道怎么回事，想了想，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同事走向小店，慢慢的凑上前去，没话找话地关心了两句小店进的新货，然后装作很随意地把话题往老人身上扯：这老人你们认识吗？

胖女人看上去很和善也很健谈，见她问，絮絮叨叨讲了起来：怎么不认识呢？老熟人了，他就住在这附近，每次从我家小店门口走都要和我打下招呼的。他很可怜的，老了老了被儿子赶出了家门，一个人露宿街头，要不是我们这儿的几个小店今天你家明天他家的轮着给饭，他连饭都没得吃……你别看他现在这副模样，他可是土生土长的镇上人，年轻时还做过干部呢！就是生个儿子太忤逆了。

干部？她心头一跳，隐约明白了老人的特别来自何处。

她诧异：怎么就没人管呢？

胖女人认真地解释：怎么没管？管的，居委会出面调解过，调解过两三次呢！前前后后这时间也不短，但他儿子就是不养他，居委会也没有办法，加上社区杂八杂八的事太多，居委会也忙得很，哪有时间围着他一人转……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