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2015-10-07红景天
红景天
有好友把一个会算命的老婆婆吹得神乎其神,并按“神”的指引真真切切地发了小财;工作、家庭、财路,无一不顺,将我这个从来不迷信的“正人君子”也唬得将信将疑起来,还请朋友也带我去会会那个老婆婆,为我指点一下迷津。
是想亲自听听从那些“通灵者”口中传达出的似乎窥探到你内心深处的秘密或是让人豁然开朗的神谕,对于相信科学的人来说,我更多的是好奇。
按朋友的嘱咐,我买了一瓶包装简单透明的清酒,准备了一百六十块钱。驱车几十公里,拐弯抹角地来到一个绿树红花、鸡犬相闻的小村庄。在新盖起来的三层砖楼下的院子里等了许久,终于见到那个传说中的老婆婆。老人正从地里扛着农具回家,她身材瘦小,头发花白,皱纹遍布的脸上嵌着精神矍铄的眼睛。她将锄头、背篓放在院子角落,洗净了手就麻利地招呼客人落座,将客厅里玩耍的小孙子打发出去后就关上门进入正题。
我怀着期待而探秘的心情将准备好的玻璃酒瓶递给老人,“通灵者”便开门见山地问了我姓名、想了解哪方面的物事。我报了姓名,然后随便说了对婚姻啊、工作啊之类常见的主题。老婆婆叫我准备好纸笔做记录,她握着酒瓶,对着它说出我的名字,那瓶酒看起来就格外像个对讲机了。而我的名字在老人的口中变了调,显得很古怪,因此我可以肯定她根本不知道这名儿是由哪几个字组成;她也没问,也或许她根本不识字。只是那清澈的酒液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晃荡闪烁,有些许神秘,而我想知道的我人生的奥秘便密封在这酝酿而出的精华里,等待一位智者将它引出而灌输于我。
婆婆对着那瓶酒,有问必答,口齿伶俐,像看过许多书似的,不像我以为的不识字;而对于家庭、事业的见解多数都是折中的建议,在我听来更像是心灵鸡汤,虽是舒服受用,却也始终认为这是适用于所有人的公式罢了。当她较为准确地说出我目前的居所有多大、收入有几多时我的确有些许讶异,便也勾起我的好奇心了,真想恶作剧地问她我婚否、父母是否健在等赤裸裸的问题。又想这恐怕是禁忌,也不礼貌,因此就忍住了。
老人问我还有啥?我想了想说,母亲在我幼时便去世了,葬在农村老家,因路途遥远及其他方面的原因,三十年来没有去看过一眼,心里一直惭愧,想着是去故乡重新修坟立碑还是将母亲的骨殖迁到身边照看?老人听了,对着那瓶酒叽
里咕噜了一通,然后停顿一下,似在等待酒瓶反馈信息,俄而便毫不犹豫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母亲是病故的。的确,她又猜对了。然后她说,你母亲现在已投胎于上海某个村子,是个男孩。你不用内疚,也不用再去做什么,她在那边时没有能力辅助你什么,现在转世了,与你这世的缘分已尽,凡事就顺其自然便可。
回来,我不再去好奇地分析那老婆婆是否真的通灵,不论是悦耳的心灵鸡汤还是说得很准确的小信息,渐渐地都被我淡忘了,唯有她说的母亲与我这世已了的缘分让我伤感,也让我在青天白日的明媚里入梦般恍然。
母亲刚好在我这个岁数时撒手尘寰,不到四十岁。因为一场旷日持久的肺结核,更因为生活的贫困和苦痛。母亲留给我的深刻记忆,仅仅是她离世后的葬礼。
“再看看你妈妈一眼吧。”
封棺前,大人让我凑近棺材再看一眼里面那位穿着一身白衣的女子。五岁的我披麻戴孝,却并不清楚死亡的含义,只是恐惧,并且羞涩而笨拙。而这一眼也没能留在我那尚未发育完全的大脑里,至今,我不知道母亲到底长什么样,因为她甚至没能在世间留下过自己的任何影像。
说起这些,我也会难过,但只不过是怀着对任何一个过早失去母亲的孩子的同情罢了。那时多与在外地当工人的父亲生活,我们母女一世的缘分,仅仅是我在她腹中的十个月,以及她把我带到这个世上后与她相处过的两三年。在长大后的岁月中,我不太有思念她的感觉,甚至渐渐地再没有母亲的概念;关于母亲的记忆,不是她的模样,而仅仅是那场初冬的葬礼。
世界是白色的。生白刺目的孝衣,白纸胡的各类牲畜,还有纷扬的新鲜的雪花。在哇啦哇啦的唢呐声里,我盯着那由无数洁白的纸花扎成的花圈,觉得那些花朵真是好看。墓地到了,墓坑已事先挖好。看了母亲最后一眼,棺盖封上时,我看见一只鸟儿在覆雪的枯枝上错了下身子就箭一般飞去,同时发出长长的鸣叫。那一刻,我觉得这只天寒地冻世界里的小鸟很孤独,也觉得挂着两条清鼻涕的自己很孤独,是那种令小孩子茫
然无措的孤独。
除了留下几个子女,母亲走得如此干净。
实际上幼时的自己并不太懂何谓苦难。尽管失去母亲的生活是颠沛流离的,尽管受尽世人的冷漠和白眼,但至少那八十年代的童年并没有让我经历饥饿和寒冷的煎熬。人的耐受力从来都比想象中的更强大,而支撑这强大的,仅仅是习惯而已。譬如我,习惯是棵草,再强大的风暴过后,我依然能平静地成长,即便注定长不成一棵大树。
只是,也注定有贯穿一世的忧伤。从幼时懵懂的忧伤到长大后的清晰明了,那失去母亲及随之带来的伤痛便深深地融进那逝去的女子留下的这副血肉之躯。她因此而敏感脆弱,因此有着性情方面的缺陷,并有点与这缤纷世界格格不入,显得孤僻而怪诞。偶尔,也会想起那似乎从未谋面过的母亲,偶尔会想流泪,流泪时也会抬头看天,天空那么大,确实能够包容生活里所有的委屈。
只是孤独,永远排解不了的孤独,从母亲入土的那一刻起便销魂蚀骨。我不太懂如鱼得水地与人相处,不会更好地用语言或其他方式正确地表达或伪装自己,几乎只会与大自然和文字相处,安静得就像一棵植物,也平凡得就是一棵遍地可见的草。所幸的是,还能顺利地接受点教育,所幸文字和书本能多多少少丰富一个人的内心,我还算没有过于扭曲地成长。
长大,呆在一个还算喜欢的城市,尽力跟进时代,融入当下的生活。平淡且还算顺利地工作、恋爱、结婚、生子,依据自己的性格收获理所当然的人生。过去、再过去的记忆,恍若隔世。
母亲与我这世的缘分,就这样尽了?而此时的我,正好健康地活到了她去时的年纪。三十多岁,还不算老。跟多数女子一样,我在这个世界里哭或者笑,该吃吃该睡睡,或者追求一些可望不可即的梦想,融入物欲横流的人潮。也喜欢穿衣打扮、谈情说爱,然后繁衍子嗣。而我的母
亲,在我黯淡间或鲜活的光阴里已与土地融为一体。
我有时候好奇她到底长什么样?在感念她的某一天,我突然觉得,我,也许就是她,尤其是在自己也做了一个小女孩的母亲后,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我觉得自己那懵懂天真的女儿就是曾经幼年的我,而此时的我,就是我儿时的母亲。只是这个母亲不是个疾病缠身的农妇,不是个没摸过书本的庄稼人,不是个只活了三十多岁且从未走出过穷乡僻壤的上上个世纪常见的故事。这个母亲实际上仍然是那个母亲,有着善良淳朴的本性,只是她在恒久的、日升月落的光阴里成长了,并且显得更年轻,也或许漂亮些了。她能识文断字,且感情丰富,懂得怎样享受生命,更懂得如何让怀里的小女孩在温暖和爱的空气里成长,让她长成更好的自己,成为更好的母亲。
我因此不再惧怕孤独。那曾经随着冰雪融进血液里的孤苦无依的寂寞已随着生命的成熟而逐渐淡出。我甚至相信,曾经逝去的生命和生命里曾经温暖的亲情也从未断绝,好比那位算命老者所说,母亲已投胎转世,作为另一个全新的生命在这个世上延续。我不迷信,可我仍然不自禁地对那个似乎冥冥中存在的人儿产生丝丝温情。我们身边的人,男人、女人、小孩,也或许就是我们忘却的时光中曾经关系密切的至亲,或者友人。如此想来,我们心中还存在的某些人与人之间纷繁复杂的仇怨是否就应烟消云散了?
至少,我曾自以为的命运的不公给我的种种伤害也不再耿耿于怀,每个生命不同的历程都是一场精彩,犹如我现在就甘愿自己是一棵默默享受阳光雨露的小草;如果遇到苦痛,我就抬头看天,有天在,万物生灵都会和谐平安。
哪怕是面对病痛,或者死亡。生命的逝去不过是暂时的别离,而我与母亲的缘分,又怎会是阴阳两隔的无情?相信在世界的某一天、某个角落,我,或者是另一个我,总会遇到些似曾相识的面孔;而埋藏在岁月里的温情,也会随着灵魂深处的感知而源源不断,汩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