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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梅

2015-10-07张晓莉

滇池 2015年8期
关键词:秧田哥哥丈夫

张晓莉

笑梅出嫁的时候才十四岁。

准确的讲,那不算出嫁,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人掩面相送,更不可能有法律上的任何程序。那时她的父母早已亡故,有一个哥哥,大她一岁。

于是,十四岁的时候,这个叫笑梅的姑娘跟一个长她十岁的男人走了。是的,跟着他走时,没有人同意,也没有人不同意,因为最有资格对她的婚事发表意见的人早已不在人世,而她唯一的哥哥,那年也只有十五岁。

笑梅的父母是在她十二岁时离世的,不,不是一起,母亲先去了,隔了半个月,父亲便也跟着去了。

关于笑梅生长的地方,那是一个前有小河,背靠大山的小村落,零散地住着几户人家。沿河一片秧田,秧田就是专门种植稻谷幼苗的水田,全村的秧田都在那里。每年春末,一丘丘秧田里秧苗长得齐齐整整,那种清新的绿,沁人心脾。

田埂上有许多野花盛放,便有蝴蝶或者蜻蜓之类的小生物到处飞舞,傍晚还有田鸡在水底嘎啦嘎啦叫个不停。田头的栽秧果慢慢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红,秧草也越长越长的时候,夏天就要到来了,秧苗也差不多够移栽进水田里了。而笑梅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图景里喝下剧毒的农药死去的。

那年我八九岁的样子,跟着邻家的姐姐去秧田里放水。恰巧就是那天,记忆里的阳光很炙热,笑梅的母亲就沮丧着脸从那秧田旁的水沟边走了出来。邻家姐姐跟她打招呼问好,她摆摆手,什么也不说。然后听到后面有人追来,她的丈夫、孩子……应该还有其他身影,只是记忆太模糊,已经想不起来。却很真切的记得听见有人喊:“快拦住她,别让她走!”“得给她喝醋!”“味精!哪家有味精!”我那时不知道当时情形十万火急,更不知道面前那个女人已是喝了大半瓶农药,只是被那阵势吓坏了,便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邻家姐姐用力将她拦下,然后那个女人的身子渐渐瘫软下去,最后坐到光洁而坚硬的路面上,背靠着沟沿,一动不动。

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家的,与笑梅家虽是同村,却有一段距离。经过回家必经的那片小树林时,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老想回头张望,却只是不敢。可能那是幼小的自己第一次目睹变故与死亡,虽与自己无关,但那突如其来、无能为力的恐惧毕竟使我震颤。何况不幸的是笑梅,她属虎,长我三岁,我们一同上过学,一起上山拣过菌子……

据说那个女人在几个小时后死去了,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那时村里还没有通公路,连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都没有。哪家有人病了,都是找几个村里壮实的男人轮流背了去医院。山路到不崎岖,也不难走,只是十几公里的距离耽搁时间。何况背着病人,而且一般需要送往医院的人多半是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了,山里人大多是舍不得也没有钱花在医院里的。因此便有那么些生命输给了那条静谧而蜿蜒似蛇的山路,生命毕竟太过脆弱。至于那些醋啊味精啊的,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说的可以解药毒,可事实证明,它们并没有用。

关于笑梅母亲的死,许多人说是穷苦给逼的,也有人说是跟婆婆常年吵架有关。那天也是,因吵架而置气,于是想到了死。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因着一些琐事便把所有的苦难和不幸联系到了一起,然后走进了死胡同,一叶障目,就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那时她肯定没有想到她女儿的美丽脸庞和儿子的乖巧懂事。要是她想到了,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笑梅的母亲被安葬在屋后的山上,自女人下葬以后,笑梅的父亲便半痴了。时常什么也不做,忽然的就想起来去坟前哭啊挠啊的。倒是可怜了那兄妹俩,又是拉又是劝的,不过始终是个壮年男人,又怎么能拖拉得动,于是最后便只剩了哭声。后来没多久,笑梅的父亲便也死了。也是喝下她妻子喝的那种剧毒的农药。笑梅的叔婶们按照他生前的遗愿,将他们夫妻合葬在了一起。按村里老人的说法,人在三十几岁死是最不吉利的,一定要火化,不然会出来害人,于是连女人的棺木都刨挖出来一同烧了。那时太小,听大人说这些细节时害怕了好久,每天去上学经过那片秧田都走的很快,一个人时,都不敢朝他们家的方向多看一眼,自那以后,也不敢再去坟墓附近的树林里拣菌子。后来长大了懂得思考一些问题时,对笑梅的父母,总有些愤懑。觉得他们是活得自私而狭隘的人,就这么撒手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呢?对笑梅,却有些说不出的悲悯和感慨,多么不幸的人生!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父母双亡的变故,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遭的?小小的身躯从此失掉了依附的实体和灵魂,在现实里从此变成一棵矮小孤单的野草,随风摇曳。可是现实有时远比我们能想得到的要残忍得多,笑梅命运的不幸在哥哥出事时敲响了最强音。我似乎也由那时起开始相信奶奶常唠叨的宿命:命里该你的,逃不了,也躲不掉。

日子就如村前的小河,日日流淌,永不停息。笑梅兄妹因父母亡故便没能再上学,小学都没有毕业便回了家,带着家里剩下的全部物产住到了他们的二叔家。住了两年,笑梅出嫁,哥哥便自己出去打工了,因为他们的二叔家日子也过得很拮据。而那些所谓的“物产”,其实也不过是一两头猪几只鸡之类的东西,房子倒是新盖的,只是仅盖了个壳,里面空空的都没有装修,更没有家具,甚至连水泥地板都没有。我在许多年后去过一次,那时笑梅已出嫁,哥哥已过世,笑梅的爷爷奶奶已跟两个儿子分家,孤零零的住在里面,没有电灯,只是火塘里有火烧着,一屋子的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那个跟长媳吵了半辈子最终无人可吵的老人那时虚弱的躺在床上,不时的流鼻血,用浑浊的双眼悲伤的看着她满头白发的丈夫舂苦蒿给她止血时虚弱的斥责,然后恐惧而哀伤的哭了起来。面对死亡,谁不畏惧?可是死亡来临,谁又能拒绝?那个贫苦一生的老妇在受尽病痛折磨之后,终于在一个雨夜得到解脱。老头则跟着女儿生活去了,这对贫苦的夫妻养了三个儿子,却都没能改变贫苦的命运,一个女儿到嫁得好,生活宽裕,时常接济她剩下的两个哥哥。可再有心,能力毕竟有限,贫穷这两个字,不知还要压在这家人身上多久。这些都是后话。

笑梅的哥哥出事是在笑梅出嫁四五年后的事情,那时笑梅已育有一子,不时的会带着她的丈夫和儿子回村探望她的叔叔们,于是我便见过几次那个男人,憨厚而善良的模样,在为人上深得村里人的好评,只是日子依然清贫。这可能也是笑梅后来出走的原因之一吧。笑梅的哥哥离世时十八九岁光景,是太过悲苦而短暂的一生,死于车祸。据说是在矿山打工,在搭矿车去买菜的山路上出了事,连人带车掉下了山谷,带回村时已是骨灰,孤零零的葬在他们家对面的矮坡上。后来我回家看见那堆土,总觉得不像是真的。

也就是六七年的时间,对于笑梅来说,一切都毫无准备,突如其来,一连串的事情,听起来都觉得像编故事。许多年后我与表姐在某个城市最繁华的街边长椅上坐着谈起她,满眼哀伤,那么多事情,放到谁身上都要崩溃的。可偏偏是笑梅,独自扛住了一切,撕心裂肺的哭完了便安静的继续生活,没有一蹶不振,也没有像她的父母一样选择放弃生命。她的坚强和勇敢让我生起深深的敬意,她的境遇和命运似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阴影,又或者,只是我们没有看见。

她一直那么健康而美丽的活着,并且还要活得更好,飞得更高走得更远。

笑梅在她第二个孩子周岁时不辞而别,丢给那安守本分的丈夫两个幼小的孩子,自己去了大城市。或许是因为不想再穷苦的过下去,或许是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总之,她走了。

许多人责备她的硬心肠,可怜她的丈夫,可怜她的孩子。可若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年少如花的日子给了贫穷,给了一场接一场的变故,给了丈夫,给了孩子……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多少女孩子在上学在恋爱在父母的宠爱里幸福而具体的生活,可是她的现实却模糊得像个噩梦,曾拥有的一切在瞬间崩塌,然后下坠,不停的下坠,清醒时只剩满眼尘埃,倒希望真的只是个噩梦呢!哪里都没有去过,什么也没有尝试过,哪怕是在城里打工的日子都没有经历过。多么单薄的生命,没有色彩,没有生机,没有希望,只是大片大片灰暗的过往。

记得看过一个电影,女主角默然离开一直很相爱的丈夫,多年以后丈夫找到她,已是别人的太太,她说,生活本来很幸福,只是看见别人有的东西自己没有,次数多了就羡慕了,渐渐的就有了欲望,原本的幸福便显得寒酸……比较产生了强烈的差距,让自己看到了别人的现实与自己的现实是不一样的。有时我们似乎很难去指责那些存着私心追寻自己的幸福的人,该怎么给她们下定义:虚荣还是自私?其实,那也不过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评判别人的人生,而真正的现实是每个人都想要更好的或者充满意义的活着。追寻幸福的意愿是没有错的,只是在这个过程里,有些人因此而忽视或者无暇顾及别人的立场。于是便有那么一些人的人生成了成就另外一些人的人生的牺牲品。笑梅的丈夫和孩子便是这样,默然的成了陪衬。

笑梅回过小村,似乎是挣了些钱,回来把父母和哥哥的坟墓翻新了一番,立了气派的石碑,做完这些便又走了。据说回来时漂亮而时髦。有人揣度她的职业,颇有微辞,年轻漂亮的女人,是非必然多了起来。毕竟,她才二十几岁,相貌本来就好,身材纤细,再加上些精致的修饰,谁又会知道她曾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至于那段婚姻,没有法律的认可,加上那个男人的憨厚,也就只能这么结束了。倒是小孩子,不知笑梅在大城市车水马龙纷繁喧嚣的清晨或者黄昏里,有没有想起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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