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荷·问菊
2015-10-07刘小男
刘小男
寻荷
喜欢一个地方,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我并不这么想。
回忆往往能让我们看清楚当时没有看清的东西。一如喜欢普者黑,一定要去寻荷。知道普者黑这个地方,是二十年前。单位组织旅游,回来的同事都说,“你不晓得,那里真的太好玩了”。这是普通人旅游后对所到景区最真、最直白的感受和表达。如高中时我的语文老师说,多数人出去玩,回来是不会动手写文章的,他们爱说四个字“太好玩了”。事实上那种地方多半就是好玩又有趣的。这不是打击,其实是想说普通人最能完全表现最真实的、不矫揉造作的感受。我就曾从同事谈论的脸上看见了普者黑:小船在荷中穿梭,那些荷是清丽的,是粉雕的,是可爱的,是接着天边的。鱼儿的小嘴牵着各种思绪在水中、在荷中畅游。可惜那时交通状况没有现在好,听说坐车就得花上五六个小时,对我而言就是醒着的噩梦。三十岁之前,没有学会开车不能自驾出行时,我总是怕出门的。一坐上车,无论火车、汽车等各种车型,从小腹到胸口直至嘴边,一路“翻江倒海”,吐得一塌糊涂。尽管内心是喜欢的,但终没去。
想要的,终究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在内心轻易抹除。而人也总会移动梦想的步伐,向前、向后,或是向左、向右。
甲午年农历八月十四,南风轻拂,柔的。之前,完全没有理由、没有预兆的想到要去普者黑。说是这样,其实终究还是有意图的,原因简单的只有自己会信,那又如何,自己便是自己的,一定要谁来相信些什么,那倒未必是真的自己了。想着要去,也就是看看池子里的荷,剥几颗青莲塞进嘴里,慢慢嚼着,尝尝那清荷的味道。一丁点想塞进别人,或某人嘴里的念头都没有。如何确定是真的。因为过后的日子里,也当真是这么想的。就想独自一人。在内心,总清楚的知道,这世上的人多了,事多了,又有谁会闲得一定要等一个人亲自剥一颗莲子,喂进嘴里,咀嚼那份清淡。有些味道,独自一人品尝,其实,也好。
一个人开长途,最易腰酸背痛、异常疲惫,即便如此,我也是执着的。只想寻荷。有时明明活在阳光刺眼的白天,内心往往会想到灯塔去,寻找光明,那是心里空了,也可以说是灰暗了。我想独自寻荷,也知道普者黑是多的,去了,也就只想坐在她身旁,看她笑,看她舞,和她说话。我所知道的荷、莲、芙蓉、芙蕖,以及超凡脱俗、高洁雅致都是一个整体。为何独独那天一定要去寻荷?是因为内心想过,他曾亲自凿池种莲,黄昏风起时,和友人共赏时我曾谦卑的侍奉在左右,沏过一盏香茗低头奉予他。所以,过往年少,多少次打开《爱莲说》,便是荷香,便是莲叶清清,便是一片片别样红的荷。多少次合上书页,我想手捧一缕红、一缕香、一缕幽远在天边。千年后,夏柳依旧,我来了,来寻荷,来寻当日黄昏后。其实,日子已到了仲秋,我完全不确定是否还有荷。最后,我对自己让步,我想只要有一朵开着,我就不会白去,我就会寻到我想要的。一如我常常问自己在想什么问题,要做什么的时候。我立即就知道我必须思考、或者做与之相反的事情。所以,我不只是想去寻荷这个简单的问题,而是真正的一意孤行,要去。
秋天的路上,一地金黄,一地博大。我看见许多色彩,有我熟悉的白色、黑色、金黄色,还有很多我真的说不出名字的颜色,但是很喜欢。我还看见很多人,他们开着车从我的身边过去,甚至是快速的奔驰而过。匆忙的一切,来不及、也不能慢下的车速。以至于我根本没有看清楚那些车里的脸,但是我记得大多数的车牌照。他们为什么和我行驶在同一条道路上,无解,当然于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而言也无需多余的解。我们才是真正的陌生——人,但我知道假使出现任何意外,当所有车辆停下来的时候,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认识、熟悉,又再陌生。有个短暂的瞬间,我又猜测车里坐着的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逃避,在寻找,在去远方寻找灯塔的路上,或是去普者黑寻荷。当我的思维短暂的思考过一些与我无关,而且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情后,我驶出了炭房收费站。
远远的,视野还不足够清晰。我看见了一片又一片荷叶,内心既喜悦又激动。每一次独行,经过许多未知的路程到达目的地后,我都会有这样的快乐与喜悦。这样的心情,不亚于一次农人秋收后的心情。可就在那时——荷呢?在哪里,我一路风尘仆仆,是来寻荷的。后来,又开了大约一公里的路,近了,才看清楚,在路边偌大的池子里,零星的还开着几朵。我忘记了连续 5小时驾车的疲惫,将车停靠在路边,开始欣赏仅存的荷。远处的,自然是看不清了。最近的,可用眼直视的是一朵淡黄色的荷,就在路边上,我比喻不出她像什么,因为任何比喻都不可能变成事物的本身,她就是一朵风姿绰约的荷,清香、幽远。那完全打开的花苞,仿佛脱去纱衣的仙子,不忍直视。仲秋的荷,终究还是开到了毫无保留。极致的绽放,竟衰败得令人有些惋惜!世间所有的执着都抵不住季节的打磨,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事实是,眼前这一片一片荷塘,开着的、恋着的、留下的,只是一朵、两朵,三四朵。但这些荷,究竟没有走,留在普者黑,每天清晨依然早早起来梳洗,打扮好光洁如粉的脸,在这里,为着合适的人会在合适的时候到达,看合适的她们,她们足够妙曼……恰似我匆匆赶去的时候。
正当我掏出手机准备拍存我来普者黑寻到的第一朵荷,镜头里却出现这么一幕情景。一对情侣站在池旁,男孩正在脱鞋袜、卷裤脚,随手掏出裤兜里装的手机、钱夹等物放在荷塘边。原来这男孩要伸手去摘那朵荷向女孩示爱。我明明看见路边竖着不准采摘荷花的罚款牌,可是那个男孩还是要摘。我也知道,来的人都摘一朵,这里早就没有荷了,可我竟还是没有阻拦男孩。因为旁边那个穿着和荷花一样颜色的女孩。我知道,男孩送给她的荷会永远开在她心中,无论将来身处何时何地。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可以说是一个义务的监督者,我笑着默许了他们的行为。只是当那个男孩即将摘下荷的瞬间,我赶忙冲过去说,等我给这朵活着的荷留下最美的瞬间,你再摘。荷,离开了根,离开了命,便走向了另一条路,我找不到她的路。那男孩讪讪的笑着把手缩回了,我匆匆拿出手机拍下我在普者黑看到的第一朵荷。我转身上车时,男孩双手把花递给了女孩,那女孩笑颜如荷。在活烈烈的阳光下,我看的清清楚楚,那么干净、那么清爽的笑。回想,我也曾捏着一把从田野里摘的紫色小花这样笑过。我永远都不会那么笑了,时光又新又旧,人和事,却回不去。
路的正前方是通往摆龙湖景区,我没有去过,以为会有更多的荷,等我。我没有顾得上欣赏路边其他景色,匆匆赶去,只看见一个蓝色的湖。没有荷,内心略感失望。一个人坐在湖边看云、看树叶被风吹起又落下,看蚂蚁一群群从脚下走过。我在想什么,一不小心,把蚂蚁也看丢了。失望之余,我从摆龙湖返回了。失望总是连着精神颓废、精力不集中等一串不良反应,因此反而腾出精力和眼神看车窗外的景色了。途经太阳神酒庄时,对面有金色的稻田,有农人手持镰刀、弯腰收割水稻,他们用沾到泥土的毛巾擦汗水,我竟然意外看到这么一副精美的油画。同时,也居然还有荷田,去的时候大概因为太心急竟没看见。但荷田里的荷,连同枝叶已经全部衰败,只剩下一团黑色。一枝一枝,甚至是一堆一堆的站在田里。等什么?她们的演出结束了,我甚至没有赶上她们谢幕的精彩时刻。仲秋下午的风,在耳边呼呼的吹过。我的脸一定是严肃的,我知道自己没有笑容。听着 CD里传出的“羞答答的玫瑰唱着情歌,想要和你一起走天涯”,这听起来铿锵,其实酸楚至极的歌,让莫名的我为那歌中女子感到心痛。好像眼前消失的荷,心碎身死,留尸人间。我想我是这么想的,这个“你”是一个不确定的“你”,永远也不会有答案,这是每个人宿命中的一份残缺。美丽、圆满到极致是残缺,一如断臂的维纳斯,一如残缺如钩的月吗?那么我真的不要极致与圆满,宁肯永
远残缺,因为总有希望……
我想到荷塘边停留一会,可还是走了,为了能在去的当天返回。回去的路,我可以熬过身体疲惫带来的不适,却抵不过距离家仍有五公里的现实。一个人还要走很长很久。
我驱车在准备离开普者黑的路上。有朋友打电话问,是否到了景区?说那里的荷开得漂亮得很,一定要去看看。我当时没有思考去与不去,也没有想是否还能看到更多的荷。只是顺着景区指示牌的方向开去。大约两公里后,见路的两侧有荷塘,有牛在水边,还有几朵未开的荷在离我很远的水中央。我没有停留。经过一座木桥后直接开到了景区门口。可我突然犹豫了,要不要进去。我想,那被围起来的荷,笑容是否像我曾经那样的自然。或者,里面的确会有许多我并没有看过、没有想到的荷,但这之前我已清楚看过一朵,这已经够了,她身上有四季的轮转、风吹的方向和莲子的清香。泥土的污浊与黑暗,温情与可怜化作她生命的本质,化作她出类拔萃、简约、流畅又铿锵的诗,仿佛沉默的大地为了说话,为了生命的颜色而一把抓住了她,把她变成了大地的衣裳。哦,普者黑真有福!
两分钟后,我确切地知道,我不能进去对着那些被景区围起来的荷。因此,我会感到那么无聊,以致我似乎觉得没有任何的办法面对那些洁白的荷、那些粉红的荷,这不是荒谬无聊、毫无理智,或文学上陈旧的烦躁,不是;恰恰相反,这是一种无法忍受、不能分享的明晰,是深知一些事情底细后的忧烦,浪漫的情调一点也不能说到底。我想走了,我想离开被规划放到景区里需要收门票才能够看到的荷。我走的路上想到的是物换星移、新闻话题、反腐败、总结、报告、要求……这一切充满着我生活中的词语,都是程序化的一切。对任何东西,有的人都是怀疑的,也都不是怀疑的,我是局外人。我诧异,历史开始和结束的时候,谁将过着人类的生活,谁在这里收门票。
再次路过木制桥头时,我看着荷塘远处的荷轻轻摇曳,陶然忘归。不远的路边,有人在卖青莲。我慢悠悠地把车停下来买了一把,有三个莲蓬,是一位脸部和手部已被晒得漆黑的农妇卖给我的。我问,这莲子好吃吗?她笑眯眯的说,好吃得很,说完便用晒得漆黑的手剥了一颗给我。我高兴地接过来,莲子是干净的,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真的很甜。
喜欢一个地方,喜欢普者黑,可在那里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局外人。一路走,一路想停就停,我不要任何束缚和拘谨。路上有很多没有标识的好人、坏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我们各自安好,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看着自己的风景,互不打扰。
夕阳西下,车镜中的我,穿一件杏色的针织衫,多了几分松散,经过一路风尘仆仆,略显邋遢与落魄。可回想站在普者黑的荷塘边,吃着农妇亲自剥的莲子,心里还开着一朵荷,我笑了。
问菊
把手指头伸进绿叶牌墨水瓶里反复洗了几遍,才发现瓶子还是泛着黑绿的颜色,看不出洁净。不过我想它应干净了,因为洗到最后一遍时,瓶子已没有滴出蓝黑墨水的颜色,是一种完全朴素的状态。我总是喜欢用它来插上一些美丽的鲜花。于是,趁妈妈洗碗,爸爸喝着老白干的时候,我唱着歌,连蹦带跳来到昆钢的晓塘花园水中亭附近的花坛。
那时刚有秋雨路过。花坛里有白菊,还不是盛开的时节,只是错落的开着几朵,像一个妈妈生下的几个孩子,前前后后,高矮不均的长着。女孩天生就是喜欢花的,喜欢拿在手里,喜欢插在头上,喜欢放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是借着花的美丽装扮自己,也是装扮自己的梦。于是趁天擦黑的时候我摘下其中一束,心慌心跳的藏在衣服里,唱着收获的歌跑回家。菊花就是自那时起,住进了我的雨天、我的傍晚。当我跑回家后才发现,粘着雨水的白菊,浸湿了我的衣服,而我并不恼怒,高兴地把它插进早准备好的墨水瓶中。一个人坐在那里很用心的摆弄起来,一会斜着,一会立起,一会又故意摘下一朵,放在瓶子旁,追求错落有致的层次感,往往要折腾好长时间,才弄得出菊花和墨水瓶基本相配的样子,而我认为是杰作。十二岁的我,多么渴望用双手去创造和拥有美丽。
每一朵菊花的开放都是静悄悄的,就像一朵云在你眨眼的时候无声无息地飘移走了,你根本无法确定它是否真的来过,更不要说知道它的去向。有一两年的秋天,我十分强烈的渴望着看一朵菊花怎么冲破花苞的束缚直至完全打开的过程。然而,每一次都在我还没有准备好该怎样迎接它的时候,就错过了花开的瞬间。当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梳洗干净站在路边,迎风且歌且舞了。
每种花都用它们特有的宿命,绽放和凋零都是一种姿态。梅花在隆冬独立寒雪表达自己的不屈,兰花总是在寂寞山谷才肯释放香味,菊花则不谙世事的喜欢在篱笆旁淡然而开,而后开始它的命运。
它朴实无华,真正的没有一点艳丽的颜色。我那时摘花的年龄尚小,对把花朵从枝头摘下来这件事是没有同情心与后怕感的。我看中它们就想着要一朵或是一束,以便拿到家里作为装饰。面对突如其来的摧残,它没有能力做出反抗的行为,然后,就被我折断带走。家里也没有比它在地里更好的环境继续它的生活,等待它后来命运的就是一个墨水瓶或是罐头瓶的囚禁。而我功课多起来的时候,往往会忘记了更换瓶子的水,直至瓶里的水将它的花枝泡得发臭、发霉,才想起要换水。那个时候,我看见有的骨朵还未打开,就死在瓶子里。在我不懂得珍惜的年纪里,面对残花,总是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在我心情合适的时候,又摘下一些插进墨水瓶里。反反复复多少次,我就这么享受和挥霍着菊花。它就像一个内心世界无论有多么丰富,都无法表达的哑女,唯有默默领受。
在我人生已经过往的多少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它一如既往的,是白色 ,是黄色,也是很沉闷的玫红色,是一切菊花的颜色。味道是苦香苦香的,总在眼前缭绕,又总在喉咙那里徘徊,难以下咽。曾几何时,在秋雨过后的时候,摘一把菊花美丽心情、装点生活的兴致渐渐淡去。童年时期天真的我曾对一切美好事物极其渴望拥有,或者是占有的兴趣,在懵懂与无知的岁月表现的淋漓尽致,也非常自私,而后又在时光的流逝中慢慢消失殆尽,这不是我一厢情愿的结局。
人不是一根脆弱的芦苇,在过往多少人生的岁月中,我甚至觉得,很多时候很可能连芦苇都不如。喜欢插花的年纪,太多的茫然与无助,我明知道是无解的,但是我喜欢问菊。在过去的一篇散文中我也曾说过的,当我不知所措时,就会摘些菊花来,占卜命运,一瓣一瓣的花瓣被撕扯完后,看单双,决定我的取舍与祸福。不过我从来不肯告诉别人,一是怕人家轻蔑的嘲笑我的无知,二是怕人知道自己的软弱。其实今天想来,这又有什么呢?大多数人其实都只不过是彼此茶余饭后的话题而已。所以,所谓的算命这事,无论准与不准,都是太过飘渺和虚空的。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就常在冥想中,消磨和浪费了命与运。尽管有时我觉得自己是清醒的,我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谁也不能说它不存在,至少我经常会有超然又忘乎所以的很多瞬间。当我发现冥想与现实的差距时,我又总以为握在手上的东西更加接近真实,所以想一直抓住不放手。快四十岁的时候,又发现原来生活在一开始就让我懂得了虚空和寂寞,甚至无聊。尽管我多年来一直勤勤恳恳、脚踏实地,从用心咀嚼每一颗白米饭的心态去咀嚼生活中的各种味道,可是即使在今天,我努力去回味过去的岁月,要想从苦涩中找到点点甜味,也是很难的。这或者就是我的命运。
我的心是一个问号?是在一个什么也抓不住的年纪,抓到了菊花。菊花也变成了一个问号。这个问号,存在了好久。我经常在问。问,是因为有太多复杂,且经常矛盾的回答:它就是一株花、我就是一个人,我们各安天命、各自安好……我们都一样,又都不一样,好像任选一个角
度,它就是一朵菊花;换个角度,它又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当我长大懂事的时候,其实我最不愿意看到有人把菊花放在墓前,面对那一张张于她而言多么陌生的黑白照片。把这本来带着灵性,陪伴我度过朦胧岁月的菊作为祭品,无论从现实还是从意念世界的出发,我都无法忍受。然而,人们总是很可笑的,自视高于一切物种,所以很专业的规定了菊花放在祭台。因此,我总是有点愤恨。恨又无计可施,便选择遗忘。生活是一张巨大的网,一旦撒下来,别说我一个人无力撕开,就算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也还是要被这张网覆盖的。在我疲于应付生活的同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去仔细辨清其中的缘由。就这样,关于菊花的种种,就和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又时时折磨着我的神经末梢。每年清明,总是它哭泣的时候。
有时越刻意逃避的,总是让你措不及手。于我,一个白天,一个夜晚,有时也是一朵白菊。有一次,我曾在天黑的时候驱车再次探访我少年时爬过的一座山。我不确定自己是要去找什么,但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原由,就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吧。我渴望在天塌下来之前,第一个抓住些什么。那山离我居住的小城镇并不遥远,就十分钟的路程,途中要经过一个由当地农民和菜贩子组建起来的自由菜市场,白天的时候非常热闹,我去逛过的。然而,到了夜晚,除了天上的星星和不知谁家院子里传来的狗叫声,我完全感知不到有人的气息。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又因为在很久以前,白天的时候我曾常到那里爬过山,途中会经过很多不知名的坟茔,其中有几个墓碑上刻着五角星的坟头,我曾亲眼看见过几朵白菊散落其间。那菊是纯洁的,素素的,萧瑟感与迷离并存。我和同学默默地在那座坟茔前停留了一会,猜想过那坟茔里的人如何死亡等很多情景,但我们始终猜不到是什么样的缘由,在那座山上会有一座刻有五角星的坟茔。到了傍晚,当树枝被狂风吹得哗哗作响,叫天子从头顶飞过的时候,我们情不自禁地竟打起了寒颤。无论里面的人物曾经是什么,都不能让我们产生真正的安全感。下山的步子越走越快,当太阳快要落山的那一瞬间,白菊似乎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但我始终说不出是什么。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在我心上飘来飘去,黑夜无人的时候它就在我的背脊后面。所以,当我无意识的又路过那里的时候,我迅速将车锁反锁。外面漆黑一片,隐藏着太多我无法预知的一切。窗外,头顶上方传来电台转播时男主持人的笑声,听着这个声音,我尽量的让自己镇定,想象着我身边有一群人的存在,我不害怕。那时,我不会试图去猜测和疑问什么,只是纠结于我该怎么跳出这个叫莫名的怪圈,故作镇静,做一个正常人。
当我由于恐惧,迅速把车掉头朝着有灯火和高楼的方向开去时。童年去摘菊花的场景在离开二十多年后,又一次走近在我的眼前。床边那个柜头,有昏黄灯光、黑色墨香、旧书泛黄的图像。菊花还插在墨水瓶里,居然没有凋谢。我走在那时的天、那时的地。小小的脚丫,穿着粉红色的、蓝色的塑料小凉鞋,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走来走去。我很想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当时光的沙漏漏尽了岁月与光阴,才发现,自己想要的只不过是童年傍晚墨水瓶里那些沾雨带露的菊花。
爱问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其实并不是有意把“问菊”两个字放在心上,嚼在嘴里,这滋味挺不舒服。很多个秋天的夜晚,天上有月亮、有无数的星星,时常觉得很冷清,有时明明周围有很多人,自己往往看不见。有时周围明明什么也没有,却又看见已故的奶奶和父亲在笑,不说一句话,一会从远方走来,一会又从眼前离去。白菊在他们身上飘来飘去。
2014年,立冬过后的一天,我站在阳台,无聊的观望着,楼下有一片淡淡的菊,在朦胧晨雾中。这场景,使我又忆起了曾在雨天摘过的白菊。我是真的喜欢那样的时候和感觉的。于是,让儿子去楼下种菊老人那里要几朵回来。儿子不解,问我要做什么用,我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我的心事,只说,我想看看菊花怎样开放。儿子那十二岁的世界是简单的,正是我当年摘菊花想装点生活的年纪。他高兴地点点头,穿了鞋子,蹦蹦跳跳的下了楼朝老人家里去。不一会,他笑眯眯的带回几朵菊花,我把早已准备好的一个蓝底印有白玉兰花图案,泡铁观音用的瓷盖碗盛满了水,儿子把摘来的菊花放进去摆在茶台上。两朵黄色,三朵白色。有一朵黄色的,一朵白色的,都是只开了一半。五天后,菊在瓷器里开始枯萎,尽管我天天换水,它还是枯萎了。但我一直没有舍得像小时候那样,毫不留情的就扔了,而是一直就放在那个瓷碗里。
日子,总是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小寒那天。下午三点,窗外迷迷蒙蒙。手机天气预报显示,昆明雨雪交加,气温 2℃,屏幕是淡黑色的,是落下雨雪的场景。打开窗,重重的寒意袭来。冷冷的雨,一直在下,没有雪。我站在窗边,从远山看去,有雾气、有电线杆、有教堂,还有承载着许多往事的公路、路灯以及一些零碎或完整的画面。然后看到楼下的残菊和来往很少的车辆。只是一个字——冷。此时,一杯茶,握在手里,我对生命别无所求。就这么站着,等着。或者是一片,也或者是一缕、一朵,无论怎么样的雪。茶盘上的菊花,五六朵,香气散尽,冷冷清清。颜色淡了一些,几乎看不出先前的颜色。可是,明明还是那些白色的、黄色的菊。仿佛任何时候的另一个我,也还是我。就算此时我在这里的寒冷中,静默,恍惚。面对菊,我始终问不出,心里想问的话。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问号,每一个花瓣都是一个“为什么”。是问题,也是答案。我静默,菊静默。菊不说,不笑;菊不笑,不说。离开尘土,她还是菊,也或者是别的,但我是无法去定义的。趁着茶水的热气,我把菊花放入茶杯。你信吗,菊花香了,花瓣又重新打开了。我也知道,再过一会,它就会从我这里离开到达下一站,我又所不知道的地方,开始另一场旅行。不在这里,就在那里,开在有秋天的季节。我想得透。它来过,就会回去;回去了,它又会来。
好多事情总是后来才看清楚。此时,我只有一个多么美丽的愿望,去看雪,不问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