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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自东流去(组诗)

2015-10-07桑子

滇池 2015年8期

桑子

听我与你谈一场战争。

“军人的生活像一团梦,但是整个人生又何尝不像一团梦!”(黄仁宇《八月十四日》)每天都有人被炸断腿,头颅大开,胸部被打穿,尸身横在路边无人闻问,他看到的人类痛苦不知凡几,但是,当死亡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而生命降格成偶尔的小事时,个体反而从中解放。战争带领人们进入生命中稍纵即逝的重重机会及无比神秘之中。

战争是地狱。作为一种道德宣言,那种老生常谈似乎完全是真实的,然而,因为它是抽象的,是概括的,所以我没有品尝到的东西,我是不会相信的。我将这归纳为身体本能。一个真实的战争故事,只有实事求是地讲,才会有内容,使你相信。

行到独龙江

雨和比雨更糟糕的蚂蟥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滑

有人说我们正走向死神的地界

可我还是爱 这个 我的一切

这世界 上帝的皮鞭正在抽打它

星期四和暴发的洪水可以作证

还有三两恐惧 二两花生米 半斤酒

如果边上的小伙子不那么斤斤计较的话

伊洛瓦底江之夜

我以什么与你同在

伊洛瓦底江 圣乔治的龙

曾在暗夜里起身

在我们骨骼里取暖

你曾经的信任如此盲目

想象 我们杀了彼此

一生只流一次血

用以摧毁所有的战争

时间弯成弓箭手

搭上我们这些亡灵的幽魂

伊洛瓦底江 请你原谅

我们将成为历史子宫里的种子

听那些死去很久的自由之歌

在地底

伊洛瓦底江 人类在这儿感到很冷

24小时

他试着让一只缺乏稳定性的动物站稳

在他的饭盒中 有一只雏燕

它24小时前从树上掉下来

一些柔软的叶子铺在它身子底下

他越过警界线 去摘一些好看的果子

又弄了一些蚜虫来 喂养它

他一定在它身上发现了一种美德

活着

24小时后,他被一枚榴霰弹击中

雏燕从饭盒中掉了出来

用嘴不停地啄他的衣领

它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有害的东西

譬如死亡

柠檬树

那天 桑德斯笑着和莱蒙说着话

然后,他迈出特殊的半步

从树阴处走到明亮的阳光下

埋在那里的 105榴弹炮改装的诱饵雷

将他炸飞到了一棵树上

二十年后 我还能看到他脸上的阳光

看到他在转身 回头看着莱蒙

然后 他笑了迈出那特别的半步

当他的脚落地的一瞬间

他肯定以为是太阳光夺去了他的生命

他的身体就挂在那里

我和詹森受命爬上树

把他拉了下来

我记得一条胳膊的白骨

一片片的皮肤

还有一些湿漉漉的黄色的东西

肯定是肠子 那些血块令人恐惧

而且我摆脱不掉它们

三十年后 使我从梦中惊醒的

是我们从树上往下面扔尸体部位时

詹森唱的一首歌《柠檬树》

炮火

蜜蜂一下午都在河岸边忙碌

蚂蚁抬着一小截枯枝 一路向西

散兵坑里的几个小伙子一齐被炮弹炸上天

又全无执念地落在地上 归于寂静

炮火真他妈伟大 它一下子填平了

贫穷与富饶 信仰与亵渎

四月的孟拱河谷

许多人最初没有把这儿当成归属地

孟拱河谷 阳光在宽阔的地方停留

小舢板泊在岸边 当东风吹来

空气中就有柠檬的香味

薄荷的香味

假如风从西边吹来

就是温暖的蛰气

除非早以习惯

偶尔会飞来一只长尾猴

用灵活的身子去威胁三两只鸟雀

它也观察扛枪的人类 好奇

那些伤口上流出的血

是否泄露着秘密

而必须用止血带密不透风地缠紧

它好奇

树下几窝老鼠越来越肥

它们有一尺长

为此眼睛看上去更小了

身上的味道越来越难闻

它们噬血 吃腐烂的肉

吃那些不缠绷带 身子青而绿

没有秘密的人

在如此干净体面而略微庄严的四月里

密支那很美丽

在伊洛瓦底江西岸

密支那茂密的丛林一直延伸到城市

如今蚁蝼般的日本兵

将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堡垒

密支那的路还和原来一样

只是玫瑰更少了

密支那的人仍旧在这里

浆洗永恒的衣服 干净是信仰

他们的身体中有一半的生命

和另一半的死亡

还有古老的尊严

密支那的母亲

每天在田间劳作

像蜂鸟在世界的门廊下

以箭矢射向天空蔚蓝的旗帜

要让入侵者像放干了血的画皮一般

软绵绵地飘落下来

从怒江出发

怒江只有垂直线的改变

它的强力 可以熔化落日 去浸泡骨骼里的盐

诸神喜欢一种野心勃勃的文明 为此

一些小人物和大理想在江边移动

这是生机勃勃国家主权的脉搏

这样说不够具体

十足的养分在自然的肌体内拥挤

而不至于活在匮乏与无能之中

它一定在找寻自己的水平面 倾斜是必须

以使污浊之气不能聚集 怒江

身体里有全部的时空 受奴役很容易

自由很难

漫天的灰烬吞没了地平线

在洒满盔甲的土地上 你会更喜欢橄榄的绿色

而永远的自然却不言而喻

对于教化的天职 它一向尽职尽责

体面的日子里

他有一间漂亮的木屋

在春天的湖边

花园里种着许多名贵的花

他养着三匹好马

每当马匹扬蹄在空中嘶鸣时

他就看到那三颗死行星重新亮在了天空

他下决心一直爱着他们

为了更好 为了更坏

为了美有瑕疵 为了时间不可逆转

为了在晴朗的日子里

他们仍可以一起奔向远方

他会重新穿上那一件褐色的军服

他灰色的长须 愉快地飘荡在暖风里

这里距离机场只有十分钟

飞往那个遥远的地方才几小时

但显然他再也没有那几小时

用以回到从前

他只有伏特加 尖酸的笑

和愚蠢的睡眠

还有走调但胜过天籁的音乐

他陕隘 喜爱旧事物胜过无垠

他粗鄙 拒绝一切荣誉和金钱

他庆幸 他仍可以如此活着

对于孤独 对于不安

而因此庄严起来的日子

将不再被轻弄调笑

至于亲爱的你们

你们仨

还活着

正与我进行着如火如荼的比赛

你们将超乎意志

在离去许多年之后 继续存活

我们不再抱怨不再敏感

也不再使用沉重的字眼

我们的诺言用军刀铭刻

我们的尊严正宽大为怀

如万物茁萌 生机勃勃 千真万确

清扫战场

阴云像祭祀的烟雾 遮蔽大地的脓疮

这儿时不时会下场暴雨

像粉刷工在红泥地上泼溅出一些斑点

尸体有二十七具 还有一些碎尸

翻译官给了每个俘虏一支香烟

盐冢义和谷本谦卑地弯了弯腰

“阿利阿达喔可萨依马司”

然后他们被派上阵地清扫战场

尸体有的聚成堆 有的独自躺着

有一个样子是跪着的

有一个栽倒在一块大石头旁

头顶着地 两臂僵硬

双眼斜着盯住一点

好像是倒立或者翻跟斗

那是糟糕的一天

连续几小时,他们把尸体运下山

然后装车

两人数到三 卯足劲儿

把死尸抛起来

看着它反弹 落到其他尸体中间

死者已经死去一天多了

全都肿胀不堪 衣服紧绷

犹如外皮

有的身体会发出尖细的咯咯声

死人很沉

双脚青紫冰凉 气味十分难闻

“嘿,老兄,我刚得出一种认识。”

“什么?”

盐冢义擦了擦汗 话音极低

仿佛被自己的睿智吓着了

“死亡真恶心。”

那些个支离破碎的事情

这些事情总会被记住

一只空尸体口袋的潮湿

发霉的气味

悬挂在稻田夜空上的弦月

战友在某个肮脏污秽的地方死去

另一个战友的身体被送上西天

几秒钟后他看见了太阳和几朵白云

世界进行了重组 万籁俱寂

或者戴收养了一只失去母亲的小狗

用塑料汤匙喂养它

把它放到背包里背着

一直到德文把它绑在一颗克莱莫杀伤地雷上

扣动了引爆装置

或者金站在他打死的第一个敌人面前

长时间的发呆 路边开着蓝色的小花

他看着血从他身体里流出来

从汩汩奔突到稠密的凝重 再到紫黑色的血痂

或者只是为了行军而行军

穿行在原生质的缅甸

翻过丘陵 穿过稻田 蹚过河流

仅此而已 没有选择 没有意愿

并且认为战争完全是一种摆弄姿态的事

一种惯性 一种空虚 一种迟钝的逃亡

迂腐的智能 麻木的良心

暗淡的希望和呆滞的人体知觉

那么稀奇古怪 没头没尾

请原谅

倘若我有什么过错 就请原谅

但愿宁静能够包容我们曾经疯狂的喧哗

但愿死者能够原谅我们日久衰老的记忆

焦土筑起野蛮人的坟墓 每当夜幕降临

黑暗带来庇护 这也是我们家乡的苍穹

请原谅

我为日后的喜悦淹没今日的痛苦而致歉

我为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取悦时间而致歉

雨季泛滥的洪水已经改道

淹没了良田 村庄

我为不曾细细注视过你的美而痛心

战火已经烧到了天边

紫色的芒草蜷曲着我年迈母亲的腰肢

我必须致歉 向被追捕的弱小者

请原谅我自私的残暴

虽然我们都曾是猎物 被不同的命运驱使

被死亡所威胁

请原谅

我们拿着手枪急冲冲地闯进了花园

请愿谅我无法让飞行的子弹停下来

无法让所有的枝桠再在下一个春天萌芽

无法保护好母鹿 挡住瞄准的枪口

远方啊!请原谅我不能早早来到你的身旁

在你被战火蹂躏之前

原谅我 虽然你将从苦难中长葆青春

我为眼泪从笑涡里经过而致歉

我为最后一滴从身体里流淌出来的鲜血而致歉

请原谅

我为人生短暂而战事不休而致歉

我为死去的人从舞台的角落复活

重新列入生者之间谢幕而致歉

我为我幸存于战争而致歉

全人类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永远在我们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请原谅

死亡碰撞死亡的声音如此尖锐

别怪我们一夜无眠看星星起落

假装天神在赦免一些罪

原谅存在的镣铐铛铛作响填满寂静的裂缝

而自由正飞进辽阔的世界让人手足无措

请原谅

到那一天

有一天

孟拱河会有与之相应的轮回

成对的花蕾会绽放

那从肉体和腐尸中喷射出的火焰

将成为极亮的光 在洞穴和坟墓之间散开

如桂冠上镶嵌的宝石

大树的根会从地表深处举起整个山谷

想象人类的毁灭与世界的奇迹

最敏捷的骑手是时光 所有的一切都被甩下

成群的鸟儿唱着黑色的音符

从天空让出道路

盔甲被悬在树梢

谁在荆棘环中黯然死去

1.坠亡

像倾斜的船身

流尽时光

新的叶子正从紫色的芽鞘中生长

到最后你几乎是轻灵地飞翔起来

像顽皮的孩子向原野扔下了火种

荆棘和杂草丛生之处

鲜亮的旗和号角

正教化死亡严肃的阴影

2. 裸露的泥土和盛开的玫瑰

玫瑰开在山坡上

尖刺扎入手掌心

这里没有村庄 没有农舍

没有庭院宁静

只有深深浅浅的蛇蚁穴

只有黑暗 星星也将溺在这暗的河

谁也无法爱得更多

火一般的燃烧

终得无声无息

谁将爱得疯狂

一小片阳光落到了额头

自由的无垠时光

必须追随它 直到死亡

3. 无名

火舌一样接纳 鸟儿纯洁的羽毛

死亡的战士眼中有黑色的光芒

风一再教唆燃烧的太阳

死过了一次就不会再死

那些死去很久的和新近死亡的将碰面

诉说无名

将荒芫 将空空如也

如天空

天空没有记忆 但它不朽

4. 死亡

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的各个部位都合二为一

乃至无穷

可能与不可能重合

理性实在无理 只存在纯粹中

光明是充满幻想的比喻

只有鲜血可以去摧毁所有贪婪

他们必须携带全部行李辎重,必须自己在丛林里开天辟地,爬上两千英尺的一座山,下山,再爬上一座三千英尺的高山,他们随时可以在山顶山麓或山腹遇到敌人。当攀登那七十度以上的陡坡时,简直是四肢交互找着树根枝叶连拖带爬,刚到山顶,满以为下坡可以少吃一点力,不知下坡还要困难,坡度还陡,全身的装具使重心太高,脚底下的丛草滑得可怕。有时候山腹内还常常发现小股敌军东西流窜,其困难已经如此,担任迂回部队动辄走上两三星期,一次迂回成功,大家虽感畅快,但是回顾丛山,真是一步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