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短篇小说）

于晓玲

一

这个地方的夏季比其他地方来得早，来得迅猛。虽是初夏，太阳却像个火球一样挂在空中，把地面烤得炙热，一切景物都沉浸在滚滚热浪中。

黄沙飞扬的土路上，一辆越野车在上面颠簸奔跑，像一只年老力衰的老黄牛，喘着粗气，摇晃前行。她坐在副驾座上，汗水不断地从额头冒出来，背后的衣服已经像被水洗过一样，被汗水湿了一大片。她皱着眉头，牙齿紧咬在一起，虽然右手使劲的拽着车扶手，但身体还是不时随着车身的起伏时不时向前、向左、向右晃动。心里说，这鬼精灵的妹子，还是那么讨厌，本以为她生病了，放下手中的项目，回来看看她，结果刚到医院，屁股还没沾到板凳，就让她给支使到这乡坝头来了。她本不想搭理她这个当镇党委书记的妹子，可经不住妹子那病恹恹的苦苦哀求，于是再一次中招，为妹子干起了这苦命的差事。她记得第一次来看妹子，她人还没到，妹子就先把她公司为当地修小学捐款 30万的牌子给制作好了。于是，她坐了一天车，刚到妹子所在的镇上，还没来得及在妹子宿舍坐一下，喝口水，就被妹子拉到一个偏远村的破小学前，让一个头上扎着歪辫子、鼻孔流着长鼻涕的小女孩，给她戴了一条红领巾和一个大红花，脸上是又红又白。不过，当她走进那所小学教室时，看着透着风的墙体，用门板和砖头拼成的课桌，昏暗的视线，她虽然也怪自己的妹子在自作主张，当即还多捐了 10万。

她是谁，妹子又是谁？原来她叫福蕊，是位能干的女企业家，在省城经营着一家建材企业。这本是她男人的事业。因前年男人出车祸，至今还需卧床休养。于是她在最困难的时候扛起了重担，接手经营企业。因她在大学学的是工商管理，再加上男人在家坐镇指挥，企业发展得顺风顺水。妹子自然是她的亲妹子。一个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子，名叫福蝶，聪明能干，原本在市民政局上班，年纪轻轻就因办事认真干练、任劳任怨，被任命为市民政局救灾科科长。她所在的市是个山区市，自然环境、经济条件、交通运输都很落后，洪灾、泥石流、地震时有发生。为此，福蝶长年奔波在救灾的路上。她时不时接到侄儿打来痛述母亲不称职的抱怨电话，她也常常打电话给妹子，希望她不要老是出差，也要管管家庭，管管孩子。但通话中，还没待她把话说完，福蝶就冲她说两句，这里受灾严

重，要及时向群众发放食品或者帐篷之类的话后，便匆匆把电话挂了。她也不好再打电话打扰福蝶，只好在市里的新闻中寻找着妹子，偶尔在武警官兵后面、在救灾帐篷前……寻得福蝶单薄而匆忙的身影。

三年前，福蝶服从组织安排，从市里到一个贫困县的桃源镇担任镇长。她本想阻止。她想一个女人，工作已经很累了，现在还要去那么偏远的穷山沟吃苦受累，这又何必呢？话未出口，却赶不上妹子匆匆的脚步，在得到妹子说干满两年就回家的承诺后，她晓得妹子的脾气，也许等妹子再去吃吃苦，觉得苦了、累了，自然会回来的。谁知，两年后，妹子又被组织任命为镇党委书记，那个承诺也就不再成立。她真拿福蝶没办法，却又忍不住心中的挂念，在繁忙之中去看看福蝶。她这是第三次来。她想起前两次看福蝶的情景，匆忙、别样而心酸，常有上了妹子当的感觉。第一次来是春天，妹子说，桃源镇遍山开满鲜花，有桃花、李花、梨花……漂亮得不得了，让她来看看，结果她刚到就被妹子拉去搞捐款。第二次来时，妹子在该镇最偏远的山区种植新品种桃树，她在宿舍里等了两天都没回来，第三天下起了大雨，妹子匆忙间打来电话，说路断了回不来，她只得又灰心丧气的回去了。

第一次来，她真的觉得自己上当了。明明是要来看桃花、李花和梨花的，却神差鬼使，被妹子拉去看一个山区小学。说实话，那个学校不仅偏远得不得了，还破败得不得了。有风呼呼吹过，可以从教室的这面吹到另一面，不能不让人感到这里办学条件的艰苦。但要命的是，妹子自作主张，会把一个捐 30万的破牌子，提前准备好，莫非她真的钱多得不得了，看着那个“3”，就像她来时弯弯拐拐的路，而那个“0”，就像是一口井，也像是一个火坑。这还是自家妹子吗？但当她看见孩子们期待而无助的眼神，还有妹子那等着姐姐责罚的目光，她咬咬牙，认了。临离开的时候，妹子要领她去看桃花、李花和梨

花。她说不去了，这学校里的娃娃，他们不就是最美的桃花、李花和梨花嘛！她心一软，又捐了10万块钱。第二次来，妹子忙着去种植什么核桃树，总不是要她继续捐款吧，果真要这样，还有完没有啊？还好，这次因为大雨把路冲毁了，她连妹子的面都没有见着。她在离开的时候，曾这样想，我的这个妹儿，这都是为什么啊！就像是在跟我搞什么恶作剧，我可是你亲姐姐啊！

这次，她本不想来，谁知妹子是不是又要捐款，还是又要搞什么名堂。哪知接到的电话是妹子用县医院的座机打来的，妹子无精打采的声音让她听了就心疼。这个妹儿，就知道玩命地工作，把自己整病了是不是。她忙买上妹子爱吃的水果和一大包营养品，赶去医院看自己的妹子。

二

躺在病床上的福蝶，脸色苍白一片，毫无血色，因疲惫而紧闭着双眼。听到她的声音，才努力睁开了眼睛。福蕊心疼死了，忙问：“你怎么回事，都病成这样了。”福蝶勉强微笑着说：“没什么，姐，你不用急。”而旁边照顾她的镇党政办工作人员小李忍不住对福蕊说：“姐，书记这病是累的。”

那年，福蝶在桃花盛开的美丽幻想中来到桃源镇，原以为可以看到一个桃花满山飘香，人们生活富裕的景象。哪知道，到了之后，她才发现山地荒芜，人们衣着破旧，生活贫困，这着实让福蝶倒吸了一口冷气。经她了解，原来这里很久以前真是满山桃花飘香，四季山清水秀，镇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可是，近年来，因为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家里只剩下些老人、孩子，地被荒了，桃树因得不到有效管理，自然生长，产量不高，果子不甜，连牲口都不吃。人们看桃树不中用了，就干脆砍了做柴烧。从此，地更多的荒着，雨水也不似以前那么充沛。福蝶到了这里，如何让镇里人致富成了她首要的任务。带着这个问题，她连着一个月在山里到处转。俗话说：靠山吃山，在山捡钱，这里原本就是世代种桃，何不因地制宜，以桃为媒，带动大家继续作好桃文章，让桃源镇重新成为人们的桃花源地、人间仙境呢？有了想法，就有了办事的动力。她与镇上一班人开始了各项工作，要项目、要资金、寻资助、找贷款，修缮水库，修通公路，引进优良品种。第二年的春天，省农科院开发的新品种桃树“映霞红、大红袍”等五、六个优质桃苗送来了，这些树苗都是生长快，矮树种，挂果丰的优良品种。送到后，福蝶高兴极了，先组织农户进行培训，培训后，准备发苗时，分管副镇长却哭着鼻子对她说，树苗发不下去，大家都不要。这是怎么回事？福蝶一边奇怪一边着急。经过了解，原来镇里农家的劳动力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只剩些老弱病残，没有劳动力的来种。怎么办？时间不等人，问题得解决。她立刻召集班子成员开会，大家左抓脑袋，右抓头发。最后，终于想出办法，通过结对帮扶的承包制，由全镇各站所、村委会工作人员与村民结成帮扶对象，定目标、下任务、出考核，最终通过一个星期的努力，才在桃源镇几千亩荒地上种上了桃树。

桃树是群众通向致富的源泉、希望，福蝶和老百姓一样，像对孩子一样对待着这几千亩的桃树。每个月都要抽出几天时间去看看桃树长得怎么样？管理到位吗？这些桃树真不负福蝶和乡亲的期望，长得特别好，也特别快。第三年的春天，桃树已经满树开花。灿若朝霞、蝶绕蜂舞，吸引了无数游客前来踏青、赏花。那段时期，镇里餐馆的生意特别好，也让想出去打工的年轻人看到了致富的希望，好些年轻人都没有出去打工了，而是利用家里的门面开起了日杂、百货、饭店等店子，同时把庄稼、畜牧发展起来。孩子们放学再也不用忙着回家放牛、喂猪了，老人们也可以轻闲的晒晒太阳、喝喝茶了。这是多好的一

个美丽场景！福蝶笑在脸上，乐在心里，心想：再过一久，等桃树结了果，乡亲们赚到钱，乡亲们的积极性再提高，便以深加工、旅游产业为着力点，继续谋划以桃致富这篇好文章。

福蝶第二次要姐来，是有想法的。当然不是要姐给她捐钱。福蝶知道，第一次她硬是自作主张，让姐捐了 40万元，当然，有 10万是姐高兴了追加的。后来姐妹俩谈起这件事，福蝶还说：“姐，那 30万是我让你捐的，可那 10万可是你心甘情愿的哟！”福蕊说：“算了，你个妹儿，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怎么就做了你的姐呢，是不是我前世欠着你的，我只好认栽。不过你以后少跟我玩这套，我都怕你了。”不过说是这么说，福蝶一个电话，福蕊就会从省城赶过来。福蝶这个妹子，就像是勾了她的魂儿。就是要让她捐款，她也会认的，只要不倾家荡产就行。不过这会还真不是要她捐款，而是等桃子成熟后帮助销售。虽然那次因为大雨道路中断，没有见上面，但福蕊还是知道了妹子要她来的目的。福蕊在电话上对福蝶说：“算了，妹儿，我是搞建材的，我对经营水果一窍不通，这比让我给你捐款，还要让我为难呢！”福蝶说：“姐，我知道你会帮我，对不对？”福蕊听了这话，就只会叹气。

三

就在桃子快成熟的时候，一场大暴雨突然袭来。暴雨引发了泥石流，把镇里一条从小二型水库输水到各村的灌溉渠阻断了，把输送给人畜饮水的主管道给冲坏了。这大热天的，没有水，村民受不了，牲畜受不了，关键还有桃源镇那上千亩桃树受不了，这可把福蝶急坏了。必须抓紧时间抢通水渠，抢修管道。她连夜赶到县里，第二天一大早就找分管水利、交通的领导，到县水利局、交通局等部门汇报受灾情况。及时组织技术员到镇里，开展抢修。那十来天，她像机器一样，在山里连轴转，忙前忙后的指挥着。在最短的时间里，打通受阻的乡村公路，将大管子拉进山里，接通主管道，以满足上千人的人畜饮水。把多处渠道的泥石清理出来，使渠道畅通。就在前天，水终于通了，这样桃子也保住了，人畜饮水也有了。可福蝶熬不住了，晚上突发高烧，被工作人员送到县医院来。福蕊听后，心疼不已，一边带着泪花的斥责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爱惜自己，只知道工作，不要身体了，你是铁人吗？我还以为你是要我来收购你的桃子。”一边关切地用手摸摸福蝶的头，扯扯被，将带来的水果削给福蝶吃。福蕊的到来，似乎让福蝶的病好得快些，精神也好了很多。她一边吃着水果，还一边特别肉麻的夸奖福蕊：“还是姐姐最好，从小到大，就是姐姐最心疼我了！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也是最漂亮的姐姐了！你这一来，我的病都好一大半了。现在桃子还没有成熟，到时候自然会有你的难堪。”

听了福蝶特别肉麻的夸奖，福蕊却没有高兴，反而有一丝丝不祥的预感，忙说：“福蝶，我是你姐，当然要照顾你。不过，你这么肉麻的夸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不会是又要我帮你什么忙吧，不会又让我给你捐什么款吧？”福蝶一下抱着福蕊，“姐，你真是太好了，只有你最懂妹子，还真要姐姐帮我一个忙。我这次让你来，既不是要你捐款，也不是要你帮助销售桃子，是另外有事要你帮我呢。”“帮一个忙？帮你？我怎么被你弄糊涂了呢？”“姐，你别担心，就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忙。”说着，福蝶还把左手伸在福蕊的面前，用大拇指轻轻掐在小指头上，然后趴在福蝶耳朵上一阵耳语。原来福蝶因病在医院里，明天镇里有几个事情急需处理，她想让姐姐为她代一天班，把这几件事情做了。上午是镇中心敬老院举行隆重的老人入园仪式，那是老人们选定的日子，据说是经过阴阳先生看过的，虽然她不迷信，可是为了能让老人们快乐入园生活，也就迷信一回吧。下午要开展孝顺媳妇大赛决赛，这可是她提倡的比赛。主要是根据现在农村普遍存在的媳妇与老人之间关系不和而开展的，希望通过比赛，提升镇里媳妇的敬老意识，增进媳妇与老人的感情。更重要的一个工作，是晚上要带队到村里开展计划生育，这些事都得明天完成，她实在不能坚持，所以想让福蕊帮她代一天班，去帮她处理。听着，听着，福蕊张开嘴，直嚷：“那怎么行？要是被群众认出来，那还得了啊？你这不是在欺骗群众吗？再说，我也不会做你那些工作啊？”“没事，姐，这些我都想到了，咱们是双胞胎，长得一个样，有时爸妈都会弄混，到时，你再穿上我的衣服，扎我的发型，保准那些老年人就更认不出来了，老人们盼了近一年才修起的新房子，你能看着他们不能进院入住吗？而且那几件工作不是很难，上午、下午的讲话稿，我都给你准备好了的。晚上的计划生育工作倒是难一点，但是有分管副乡长在、有计生主任在，问题也不会很大。计划生育工作可是实行一票否决制，搞得不好，你妹妹我丢官事小，让全镇都受到影响可是事大，姐姐，你难道忍心看见这样吗？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如果你实在不去，那只好我自己带病坚持上喽。”福蝶又是装可怜，又是威逼利诱的说了一通。最后还眨着一双大眼睛，用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望着福蕊。福蕊真是又气又恼，可看着妹子那可爱的样子，又觉得可笑、可爱，想着她那认真为民办事的责任劲，又觉得可敬，自然无法拒绝福蝶的请求，只好又乖乖的上了妹子的当喽！于是，福蕊在医院前后没呆上两个小时，就换上福蝶的衣服，坐上镇里的车子，到桃源镇为妹子代班去了。

四

桃源镇的清晨美丽极了，流动的云彩将天空染成画卷，带着泥土味的空气和清脆的鸟鸣从窗外扑面而来，福蕊在镇工作人员小李的带领下，在清山秀水间、鸟啼虫鸣中，开始了她一天的镇党委书记工作。新建的镇中心敬老院位于镇东红军桥旁，由白墙红瓦的围墙围着，旁边小溪缓缓流过。院子中间有一幢四层楼房子，是老人们的宿舍，旁边还有一幢两层小楼房，是厨房、食堂、医务室、棋牌室等功能房，旁边是开着鲜花的花圃和老年健身器材。此时，准备入院的老人们已经整齐的坐在院子里，胸前佩带着大红花，穿着整齐一致的军绿色衣服，个个露出缺着牙的笑容。看到福蕊，都高兴的与她打着招呼，小李紧贴在福蕊的身后，凡是有老人、或者工作人员向福蕊打招呼，福蕊都会根据小李的介绍与大家打招呼。致词、剪彩、参观，这些看似简单的工作，也让福蕊心里直发怵。紧张了一上午，还好，除了致词时声音稍微抖了一下，打招呼时叫错了一、两个人名外，其他都还顺利过关，没有引起大家的怀疑。刚回到宿舍，福蕊忙给福蝶打电话：“妹儿，你这活路不好干哦，害得我好紧张。”“没事，姐，我听小李说，你表现得很好的嘛。”又说，“你跟那些老人们还挺熟的嘛，大家都挺热情地跟你打招呼。”“嗯，都是些可怜的孤苦老人，我每个月都会去看他们。”“妹儿，难怪那些老人都跟你亲。对了，你身体怎么样了，姐不想整了。要不，下午和晚上的事情推一下时间，等你来开展行不？”“姐，那可不行，那事情不能推的，比赛都定好了，计划生育工作要纳入半年考核的，不能推。再说，你表现得很好，加油！对了，医生让我输液少说话，我不说了，再见了。”没等福蕊再说话，福蝶已匆匆的挂断了电话。

“哎！”一声长叹后，福蕊硬着头皮接着做她的镇党委书记工作。下午的比赛，还真是有趣。农村比赛跟城里比赛不一样，能干媳妇比赛的比赛项目可让福蕊开了眼界。“推豆花能手、我让婆婆最高兴、摆龙门阵、婆媳一条

心”等项目，从做饭、照顾老人、加强交流等方面考验桃源镇的各位巧媳妇。比赛当中，时不时闹些笑话，掀起高潮，不但让福蕊捧腹大笑，也让福蕊真切的感受到农村里，家人、亲人之间纯朴的情感和深厚的感情。夜幕降临时，福蕊还沉浸在那欢快的气氛中。福蝶的电话在此时来了：“姐，下午的活动怎么样？还行吧？”“特有意思，而且效果挺好，我给她们发奖时，媳妇和老人的眼睛都湿湿的。妹儿，你这个比赛还真不错。”福蕊连连夸着福蝶。“那是，你妹子我当然能干喽！”福蝶还真不想谦虚。“姐，晚上的计划生育工作，你可要注意，那些山路不好走，你走时要打着手电筒，慢点。还有部分农户家养了狗，你从小就怕狗，可得小心些。村里部分群众存在多子多福和生儿养老的旧观念，对计划生育政策不接受，主要的说服工作就让分管副镇长去做，你在旁边给他们打气加油就成。”听着福蝶关心的叮嘱，福蕊心里暖暖的。对于这个工作，其实福蕊也还是做了些准备的，她让小李找了关于计划生育条例和相关优惠政策来学习，然后也仔细询问了开展工作中的一些注意事项和做群众工作的技巧。虽然心里也直打鼓，可为了让妹儿能安心养病，她觉得再难也要上。所以她安慰着福蕊：“没事，妹儿，你安心养病吧，姐会注意的。”

五

晚上 8点，福蕊带着计生工作队打着手电筒，摸黑来到镇最偏远的一个村子。村里有一户马姓农户超生怀孕，得做工作把女人带到镇计生服务站做人流手术，另有一户王姓农户是两孩户，男女从外面打工回来，得让他家女人做结扎手术，两个活儿都比较坚钢。福蕊与分管副镇长通过分析比较，决定先易后难，先到王姓农户家

布面油画 赵昆南

做工作，再去马姓农户家。王姓农户因为前几年夫妻都出去打工，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好，修了一幢两层小楼。前一段时间，家里桃树要摘果了，所以两夫妻回来了，并且决定不出去打工了，准备在家里种桃子，发展副业。此时，正好女人在家，闲着一边看电视，一边打毛线。当工作队来到他们家后，女人还挺有礼貌的请福蕊他们坐，福蕊和分管副镇长、计生主任等一起围着女人，像拉家常一样的开始做工作。女人出去打了几年工，有一些见识，向工作队表态说：“我们两口子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一儿一女，就是大家说的家里有儿有女就是好，已经很知足了，不会再生的，你们就放心吧。”福蕊见她有知识，说话也是懂道理，便像姐姐一样，拉着她的手，对女人说：“妹子，你这样说，说明你有知识，懂道理。但是，我们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就是农村二胎，男女要有一方去做结扎手术，我们通常都是请女方去做。”“做结扎手术？”女人大吃一惊，直摆脑袋，双手在空中交叉飞舞，“不行不行，我听人说，做了那个手术，不仅做活路不得行，而且，而且……”憋了半天才说：“而且夫妻之间的那个事都不得行。”听了这话，大伙都被逗乐了，这时副镇长忙说：“大妹子，这是哪个说的哦。这个女扎对女方的身体没得啥子影响的，做了之后，能吃、能跑、能干活。还不用你花钱去买那个小套套了。”说到这里，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女人羞得都不好意思了，但还是有些不相信。福蕊忙止住大家，对女人说：“妹子，你放心，我们是国家干部，说的都是真的，绝对不骗你。而且，你做了这个手术，你们家还可以享受国家相关优惠政策，比如孩子考上大学有补助之类。”接着大家又七嘴八舌的告诉了女人一些相关优惠政策，说得女人眼睛忽闪忽闪的。最后，女人握着福蕊的手说：“书记，你说的话我信。因为你来我们镇后，你说的话，你做的一些承诺，后面都办到了，我们也是因为跟着你种桃子，才有了致富的希望，才可以不用外出打工了，才可以就在家安心找钱养娃儿，孝敬

老人了。我信你，我今天晚上就跟你们去做手术。”福蕊望着女人，这是一份多么珍贵而又来之不易的信任啊！恍惚之间，她似乎看到了这几年妹子在桃源镇忙前忙后的身影。

第二家住在山顶上，夜幕低垂，山路崎岖。行走中，福蕊时常磕磕碰碰，不是膝盖破了，就是手肘受伤。大家纷纷关心地问：“书记，是不是病才好，精神不佳，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了。”副镇长也在福蕊耳边悄悄耳语：“姐，书记交待了，说这第二家，你不一定去，她自会安排的。”但是，福蕊觉得，既然已经答应了妹子，说什么也要把这些事情做完。于是，她继续坚持着。走到第二家门前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第二家住的是茅草房，院子里一片漆黑。拴在灶房外的大黄狗听到声音，看到有人来，使劲的叫起来。福蕊他们在院子中间还没站定，房屋的灯亮了起来，门“嗞”的一声开了。“是什么人？妈的，大晚上不睡，到处跑，吵得人瞌睡都睡不好。”一个男人披着衣服和很冒火的声音，一起从门里冲出来，看到院子里一下站着这么十来个人，大吃一惊。副镇长忙扯开嗓子，笑着说：“马三炮，你硬是火气大哦！咋个，不认得我们啊！”男人眯着眼睛盯着副镇长看了看，又看了一眼福蕊和其他工作人员，说：“哦，是镇长大人，还有福书记，你们半夜不睡觉，来整啥子嘛？”说着，男人把门关上了。副镇长从中似乎瞧着不对劲，向旁边的三名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三名工作人员悄悄向后面走去。副镇长继续对男人说：“啥子事？马三炮，这前几天，我们计划生育工作人员，见到你媳妇，说是又长胖了好多，今天我们就是来看一下，想带她去做检查。”男人马上后退，把门关紧：“我的婆娘？镇长，你们乱扯，这个月我老丈母生病了，我婆娘都在后家照顾她妈，没在家，怕是你们眼睛看花了。要是不信，你们就来检查嘛！”说着，男人又把刚关的门一下子打开。福蕊忙带着工作人员进去寻找。昏暗的灯光下，黄泥土墙裂着一条一条的大缝，堂屋里只摆了一个木头本色的四

方桌子，上面放了一台陈旧的 14吋电视机。左边是灶房，右边第一间摆了两张床，一张是老人睡的，此时，一位老头正坐在床头，看见福蕊来了，想招呼福蕊，但似乎又开不了口。另一张床有三个相差两、三岁的女娃娃睡在上面，正睡得香。福蕊忙叫大家轻一点。朝里走，是男人的卧室，床上一片凌乱，床旁的木框上还摆了些衣物，有男式，也有女式。但是，就是不见这家女人，卧室窗户大开着。福蕊出来，向副镇长说：“里面没看到这家的媳妇，可能怕是跑出去了。”男人见福蕊没找到人，忙说：“书记，镇长，你们闹也闹了，找也找了，没有噻！没有就请回吧，我们要睡了，明天还要干活。”福蕊此时还真不知怎么办，只见副镇长笑说：“马三炮，你还真是机灵。不过，我们也有所准备。”一阵拉扯声，只见三名工作人员带着一名衣服凌乱的妇女从屋后出来，那妇女看见马三炮，忙着要向他跑过来，一名女工作人员忙拉着她的手。马三炮见状，跟发了疯似的，立马跳起三尺高，转身拿了一把大锄头高高举起，嘴里大声吼道：“你们这些断子绝孙的龟儿子些，老子夫妻两个，又没犯法，干你们毬事。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我家来，抓我婆娘，你们硬是比国民党还坏，比旧社会还黑……”说着还一锄一锄的向工作人员挖来，使工作人员不断向后退。福蕊从来没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副镇长忙将福蕊拉到身后：“马三炮，你要干啥子？你疯了嘛！”马三炮看着他说：“是，我就是疯了！你要是敢把我婆娘带走，我就是要疯给你们看！”

六

正在此时，突然小李来到福蕊身边，拉着她的手说：“福姐，书记来了，你跟我到后面去吧，这里书记会处理。”还没待福蕊开口，小李便拉着她的手，匆匆的隐到人群之后。

马三炮举着锄头，正准备朝着分管副镇长挖下时，只听一声怒吼：“马三炮，住手！”人们不自觉分在两边，让出一条道。只见福蝶站在道中间，眼睛直视马三炮，并用最快的速度来到马三炮跟前：“马三炮，你要做啥子，你不懂国法了嘛！”马三炮一个恍惚，觉得这书记一下变得强硬起来，心头不禁发虚。接着，福蝶又把身体朝前一挺，“来嘛，马三炮，有本事，朝我来，你朝我挖下来，我不怕，我大不了一个人受伤，而你呢，我告诉你，你后半辈子就在牢里头呆着吧，到时，你的家别人住，你的婆娘是别人的，最苦的是你那三个可爱漂亮的女儿，还有老人，没有人照顾，孤苦伶仃。”马三炮听着听着，手软下来，慢慢放下锄头，副镇长忙上前夺过锄头。

福蝶接着说：“马三炮，说实话，你看你这房子，你这家具，现在我们镇，还有几家是这个样子，房子烂朽朽的，娃儿已经有三个了。前面两个是姑娘，你硬是想要儿子，大前年跑出去，躲着生了老三，结果还是个姑娘，为了这第三个姑娘，你把半个家当都交了罚款，现在还不吸取教训，还想生第四胎，你是不是要一家老小都跟你去喝西北风啊！”这时，马三炮的爹出来，看着福蝶：“书记，你说得对，我这个不争气的娃儿，硬是钻到牛角尖里去了，我都说，姑娘也是传家宝，好好把这三个娃娃带大就不错了，硬是不听我的话。书记，我都没得脸见你了。”福蝶看到马三炮的爹，马上亲热地去拉着他的手：“马叔，你咋个不在敬老院，咋个在这里？”“书记，对不住啊，我晓得，敬老院条件好，你违规让我可以住在敬老院。但是，一想着我家里这种情况，我住不安心啊。我想着，只要我还能动，我就可以帮着做点事，帮着找点钱，让这个家早点富起来，让我的三个孙女吃得好点。”说着，老人流

下了眼泪。接着，马三炮的爹又对马三炮说：“儿子，你不记得了吗？前年春天，你和你婆娘出去躲着生老三时，我们家里没有劳动力栽桃树，是书记亲自带着人来帮我们栽的，从山里引水来的管子也是书记找人来安的，连水龙头、水缸都是书记掏钱买的，你咋个都记不得了嘛。儿啊，这人要记恩啊。人家书记是为了咱家好，你要听书记的，晓得不？”福蝶听了，心里既感动，也难受。她对马三炮说：“马三炮，你自己说，你一天不晓得好好干农活、打工找钱，就只想着生儿子。你现在日子过得这个穷，生了儿子又怎么样，你拿什么养大他，就算大了，还要你给他修房子、娶媳妇、带孙子，而且如果以后你媳妇对你们不好，你又享得到啥子福。人家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把姑娘好好养大，以后就有享不尽的好福气。你真是不晓得珍惜眼前的福分，搞得家里一贫如洗，三个女儿不好好养育，本该颐养天年的老人也得不到照顾，还要操心你的事，你看你做的是不是一个父亲、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情。”

一席话，让马三炮羞愧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经过福蝶的说服，马三炮和他媳妇同意跟着工作组到镇上去做计划生育手术了。

七

待工作组走后，福蕊忙来到福蝶身边，疑惑地问道：“妹子，你咋个来了？”福蝶微微一笑道：“姐，我会神机妙算啊，晓得这个事情我不出面，你估计还是整不住的，所以，我就来了啊。”正说着，福蝶忽觉头晕，身体不禁晃了几下。这时，小李和福蕊忙扶着福蝶。小李对福蕊说：“福姐，我们书记说笑呢。你不知道，其实你走了之后，书记第二天也出院了。今天基本都在镇里工作。”“啊？她的工

作不都是让我来做了吗？她在镇上又做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见到她？”一连串问题，福蕊脱口而出。原来，最近两三个月，镇里来了一伙赌徒，以流动的窝点形式，在晚上利用麻将搞一种名为“筒子二八”赌博活动，让镇里好多年轻人、中年人都沉迷于此，一晚上就可以输好几万，使好多人辛苦了几年的打工血汗钱都被骗去，不仅如此，还让一些人借了高利贷，整个家庭都陷入困境。镇里派出所得到举报后，从分管政法的副书记、镇长到她，都多次带警员去查处。哪知道这伙人手段高明，反侦察力强，反应快速，去了总是会扑个空。这次，她正好利用福蕊到来，好好的唱了一出声东击西的好戏。明里，福蕊带着人去搞计划生育，让那伙人放松警惕。暗里，她请县公安局支持，县里的警员乔装打扮，在她的带领下进行突然袭击，连锅端掉了那伙赌徒的窝点，一个都没有漏网。接着，福蝶才又马不停蹄的赶到了马三炮家，来开展计划生育工作。

福蝶看着福蕊手肘、膝盖上的伤，内疚地说：“姐，今天妹子让你受苦了，走了那么多山路，帮我做了那么多事，害得你手受伤了，脚受伤了。而且如果没有你，我就不能唱这出声东击西的好戏。谢谢你，妹子代表桃源镇的干部群众谢谢你。”福蕊拉着福蝶的手，眼里噙着泪水：“妹儿，我勇敢、善良的好妹儿，姐能为你做这些，姐愿意。有你这样优秀的妹儿，姐非常骄傲呢！”此时的福蝶已经累得说不出一句话了，只是静静地靠在福蕊肩上。福蕊搂着福蝶，静静地看着福蝶，福蝶脸色依然是一片苍白，只是脸颊竟然升起了一片红晕，笑意在脸颊荡漾。那笑容真甜，让福蕊不禁想起了那灿若朝霞的桃花，那美丽的敬老院，那甘冽的泉水，那些或苍老、或天真、或甜美的笑容，那一个个亲切的呼唤、一串串响铃般的笑声……